第33章 章之三十二
“反正你也沒事要幹了, 不如将往後的餘生都給我吧。”
聽她說完, 約瑟海姆傻兮兮地看着蘇陽, 愣了好半天都沒有反應。他剛才偷雞不成蝕把米,才在人小孩兒面前吐出一堆【彩虹】, 千年來培養出的逼格什麽都不剩了。
按說一個人被莫名讀取記憶,還有遭受精神控制的潛在威脅,肯定會不安、不爽,面向對自己做出這種事的家夥, 殺之而後快都是正常的。誰知道眼前的這位“神之子”, 這麽不按理出牌呢?
她看上去特別淡定!一絲生氣、不滿、警惕等等等等的情緒都沒有……
約瑟海姆默默分析了一波蘇陽的企圖, 不過沒分析出什麽有用的東西。
她是那種深沉到面對威脅時, 也會優先考量利益的人嗎?因為約瑟海姆是精靈族的大長老,很有利用價值, 所以才想要他的往後餘生?
似乎這麽想比較合理,但約瑟海姆直覺并非如此。
不知道, 不确定, 讀不懂。
他們今天第一次見面, 談話不過幾句,蘇陽看上去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相處了這短短一會兒功夫,大多是約瑟海姆在對她說話。之後約瑟海姆想要用最快的方式去了解這個新生代的“神之子”,卻只看到了她內心的——黑色泥沼——都快溢出來了。
什麽深刻的記憶、執着的想法、渴求的願望全沒看到, 只有黑泥。
約瑟海姆自認活了這麽多年, 見識夠多的了, 哪怕是深淵內的魔鬼、已經死得不能再死的亡靈法師,他們都是有**的,如果去讀他們的內心,多多少少也能看到點實在的東西——即使讀取這些家夥的思想,是件很惡心、很容易污染精神的事。
蘇陽,這個身體年齡看着只有十歲的人族小孩,出身貴族不說,還早早得到了權力,掌控着一方領土,她自己還是個天賦極佳的魔法師,在這個歲數就達到了“超階”水準,放千年前那個百花盛開的時代,也是天才中的天才。
這樣一個人,生活中能有什麽不如意的呢?她可以想要任何東西!
艾斯維爾離開精靈族到人族城市去,為的是探查人族領主為何突然開始培養亡靈法師。這事兒肯定有危險,約瑟海姆做足了保護手段,他甚至可以通過艾斯維爾的視野去看艾斯維爾看到的事物。
年輕的精靈看過一遍,不過腦子思考、不在意的東西,活了千年的老精靈能從中分析出很多情報。
由此,約瑟海姆也可以知道蘇陽表面上的一些事,比如她父母都是大貴族(俱健在、身體安康),有關系不錯的兄長(貌似還挺靠譜的),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妹(年齡差異使他們無法和這個姐姐有任何矛盾)。身邊的人無一不是她的追随者,仰慕她、愛護她,無條件無從她的一切命令,保護她重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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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摩杜納是蘇陽平叛後重建的城市,平叛那會兒她殺了很多人,不過平民卻并不怨恨她,甚至感激她、信仰她,将她奉若神明。
約瑟海姆想不通,幾乎具備了所有讓自己幸福起來的條件,為什麽這個人會這麽不幸。
哈?要問他哪裏看出蘇陽不幸?
一個內心除了黑泥還是黑泥的家夥,會幸福到哪裏去?她甚至不像亡靈法師那般渴望永生,也沒有魔鬼般喜愛混亂與破壞。
就是黑泥。
只有黑泥。
平靜,安詳,無喜無悲,卻散發着可怖的惡臭。
非常矛盾。
約瑟海姆不知道他繼續深入下去,能否看到些不一樣的東西,進而得知蘇陽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但他深入不下去了……
光只是表層的黑泥世界,就差點讓他永遠陷在裏面!
虧他活得夠久,靠着千年培養出的堅定自我,強行護住了心神,脫離那個黑泥世界。
這根本不是“僅僅”精神污染一級別的“小兒科”!
要換個人,不知天高地厚想讀蘇陽的內心,恐怕在看到的第一眼,就整個精神體都消融在黑泥裏,只剩一具喘氣的軀殼留于現世。
她那個具現化的內心太恐怖了,約瑟海姆想象不出到底何種情況,才能産生這樣的內心。
一番“交鋒”後,這個人族女孩不喜不怒,對自己說,将往後餘生都交給她吧。
“你究竟想做什麽?”
約瑟海姆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他可不覺得對于這樣的一個人來說,數量稀少的精靈族能有什麽大用。
蘇陽卻沒有約瑟海姆心裏的驚濤駭浪、也不是絞盡腦汁提出的想法,仿佛就是她心血來潮這麽随口一說罷了。
“我只是想給你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哈!你是在同情我嗎?”約瑟海姆嘲笑道,“就你這麽一個比我還不幸的家夥?”
“這不是同情。”蘇陽沒有因為這種冒犯而生氣,她認真回道:“我也并不覺得自己不幸。”
很多人,無論是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大家都以為自己擁有最起碼的“合法自由”,以為自己找到工作養活自己,就是個獨立的人了。
但在蘇陽看來,其實這世上大概不存在任何“自由”與“獨立”。
你看,人們的想法來源于自己的三觀,而自己的三觀又從哪裏來?還不就是父母、老師、朋友,往後有上司、同事、戀人,甚至還有仇敵。不說人,那就是國家、社會、課本、課外書籍、新聞、網絡資訊等等等等。
大家都是在互相影響中産生了自我,當自己有一個想法、一個念頭的時候,你以為你的想法和念頭是你自己的東西嗎?是你自發産生的、屬于你的意志嗎?不是的,是其他什麽存在的影響,讓你有這樣的想法和念頭的。
說到底,人,沒有任何東西是真正屬于自己的。
當然,你要認真計較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一一分辨它們,是件非常麻煩的事。或者說,根本辦不到。所以蘇陽有這樣的認知,卻不會再繼續探究,她覺得沒有結果,就算有結果,也毫無意義。她所做的,不過是堅定自己的“定義”——實際上也不存在什麽“自己”。
說話的時候,什麽“我想”、“我認為”、“我的做法”……計較起來,這些都不是“我”。
“我”是不存在的。
存在的只有一個“集合體”,被人們命名為“我”。
蘇陽的這種認知,不好說她正确,也不算她不正确。畢竟……這就是她個人看法而已,不礙其他人什麽事。
你看,她能正常與人溝通,發表意見,看上去還有自己想做的事情。這是她活在世上的“妥協”。
若将這些東西都剝離出去,那連“蘇陽”這個人都是不存在的。
要不做“妥協”,在蘇陽掙紮于系統的掌控中,懷疑自己的真實性時,她就已經活不下去了。
也有人覺得“集合體”就是真正的自己,融合了各種東西後形成的“真實自我”,學習到了許多知識,經歷了許多事,然後有了“現在”的“自己”。這個也不算錯啊,甚至可以說,這個才是積極、樂觀的看法。接受自己,認可自己,然後好好活着。
哦,什麽叫積極,什麽叫樂觀,這個也是“集合體”的定義,不是“我”的定義。
幸福與不幸,似乎已經有了很明确的定義,活在“人”構成的社會中,習知“人”慣有的東西,分辨“人”判斷好的存在。
很多事情,在課本上都有答案,連“遲到的正義”是什麽,算不算正義,這類問題考試的時候都能硬給你掰出一個“标準答案”。
“詭異的光”是什麽,寫出來的作者本人都不知道,但它就是有考試的“标準答案”。
學習它、背誦它、解讀它,然後等考試的時候寫下自己的答案,再等公布的時候查到“标準答案”,接着按照“标準答案”來重新整合出自己能接受的答案。人們按照這種方式,在一無所知的時候慢慢培養出“自我認知”,只要別太“變态”,八`九不離十符合“社會常規”,處在“能被容忍”的範圍內,這就形成了“合法自由”。
太“變态”就不合法了,“過度”的東西會造成大衆危害、影響穩定,所以不能“過度”。不然世界都要崩盤了。
扯遠了,扯回來。
別人以為自己探索出來的東西是正确的,蘇陽又何嘗不是呢?
她也考慮過自己是幸還是不幸,忽略以前的想法不談,此時此刻,從自己的內心世界回到現實,心頭還懷念着那個不知模樣的微笑,她覺得自己并非不幸。
蘇陽甚至有點感謝約瑟海姆,他讓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內心,竟然還有這麽珍貴的東西存在。
約瑟海姆則是深覺她是個不幸的人,驚嘆她的“毫不自知”。
“如果我可以拯救到你,那就将你的餘生給我吧。雖然不知道我能做到什麽地步,但起碼你不會現在就去死,不是嗎?只需要你給我一個機會。”大概覺得自己先頭的話會讓人費解,蘇陽重新編制了語言。她是認真這麽想的。
約瑟海姆有種哭笑不得的心情浮現心頭。
他燃起了些許興味。
【這是個奇怪的人,還挺有意思的。】約瑟海姆如此想到——一個堪稱史上最不幸的人,想要拯救他人?
“好吧,那我往後就跟着你混了。”嬉笑間,他将無所謂的自己交了出去。
陸乃已經不在這世上了,但是又出現了一個和陸乃一樣,讓他覺得有趣的人。他産生了好奇心,想要看看這個人活在這個世界,會做些什麽,也很想知道這個人究竟在想些什麽,為什麽她的內心如此讓人絕望……
黑色泥沼的底下,究竟藏着怎樣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