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之三十
人要活在世上, 好好活,是一件很難的事。蘇陽早就知道了。
她前世離家早,開始煩惱生計的時間也早,又要讀書又要賺錢,其實壓力很大的。不過比起那些無父無母,或者活在山溝溝裏的孩子, 她的條件已經好了許多。這麽一比較,似乎有了安慰感,至少不會一味絕望痛苦。
只是……“比較”是件很low逼的事情,越是要依靠“比較”來獲得自身認可感與動力, 就越是可悲。一不下心就會陷入“紅眼病”的怪圈。
蘇陽看破了。
因為系統的關系, 總有這麽個不明存在監控着自己的一切,讓她學習到了如何自律。她強不過系統, 無法全然掌控身體,但至少大腦屬于自己, 她對自己的大腦有很強的控制力。
慢慢的, 她不會再去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 也不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編織出來的一段程序。
不該想的東西不去想, 這很簡單,移開視線即可。所以她沒有那麽自傷, 也不會自怨自艾。傷口在,疼痛在, 這種心上的東西難以愈合, 連什麽時候受的傷也不一定有明确認知。但沒關系, 她對痛感很遲鈍,将它們控制住,不讓它們擴散到外面來,影響自己的日常生活——除非這日子她不想過了。
哪怕那些東西在心裏發黑發臭,蘇陽也能正常地過日子,“合理”地辦事情。
如果蘇陽是某部小說的主角,那這部小說一定不成功,因為她這樣的主角太難讓人代入,也太難讓人理解和認同。
這世上大多數人,過着的還是比較普通、瑣碎,有小煩惱又有小确幸的生活。能讓大部分人喜歡的主角,也應該是有讓人一眼既知的正面向。
蘇陽?蘇陽沒有小确幸。
她就像有兩個自己,感情和理智。
感情的這部分,被她壓抑到了最小的角落,淹沒在黑泥之中不許探頭。主導自己行動的只來自于理智,所有的事情都是基于“合理”才做,自己的喜歡讨厭也是“合理”地存在着。
過于“合理”了,有些事看起來就很殘忍——尤其當她所處的立場還不是那麽親民的時候。
要是小說能将她塑造得殺伐果決,她說不定還能有點可看的魅力,但殺伐果決有時候就不符合社會和諧,得把那些殺氣太重的東西一一抹消掉,相關的敏感劇情也不能存在。如此一來,主角和小說本身的閃光點,就不是那麽明顯了,或者說,沒有寫出來的這部分,對于讀者來說就是不存在的。
現在虐文可沒市場,最流行的是無腦甜寵文。主角可以傻白甜,可以冷靜機智,但不能有中二病的傾向,不能心理黑暗,不能真心地詛咒世界,不能随意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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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現在是蘇陽的腦內世界,反正殺的也不是真人,也許不需要那麽壓抑?
眼前不斷浮現那些讓她難以忍受的黑歷史,她既無懷念、也無疑慮,非常痛快地将所有東西燃燒殆盡。
她不是天生就能做好所有事,不是天生就能面面俱到,也不是天生就能從容地解決任何問題。她也有過錯誤判斷、錯誤選擇,然後在系統的掌控下狼狽不堪,無法好好收尾。
猥亵幼女卻因為是老師的緣故将罪行徹底抹消的教導主任。
偷竊班費卻在被揭露後嫁禍蘇陽只因家庭環境值得可憐的班長。
對蘇陽糾纏不休日日跟蹤被抓進派出所關不上幾天又放出來甚至意圖捅死她的追求者。
肆意造謠或善信謠言莫須有指責蘇陽收了追求者好處財物将人當成備胎的道德帝們。
在抑郁症患者直播自殺時歡快叫好說“不死就是狗”的鍵盤俠們。
愛護自己的孩子卻在孩子死後放肆權力将獸人放上餐桌食用的貴族夫人。
平日看着和善可親一有天災就将弱者抓去祭天燒死的村民。
将曾經的有錢人當成奴隸當成自己的財産驅使虐待以為自己翻身做主人的平民。
…………
好多啊,兩個世界裏能讓蘇陽心中黑泥沸騰的家夥,真的好多啊,舉例都舉不完,一個個列出來,多到會讓讀者懷疑湊字數。
她的腦內世界有色彩、有光暗,卻整個兒說不出的灰蒙蒙,透着冷冷的陰郁和化不開的惡意。
為什麽要給他們分級量刑?明明他們制造的黑泥都是一樣多的。
通通燒掉啦!
……
…………
“這世上哪來這麽多壞人,就讓我遇上了呢?”
完全看不出是抑郁症患者的抑郁症患者問道。
蘇陽終于熄了掌心的火焰,她默默站在診所走廊,看着眼前這個熟悉的人。
照理說,這個走廊應該是光照很好的,不會讓人産生什麽不舒服的感受,旁邊還擺着裝飾用的綠色植物,讓人放松精神。
但此刻的場景卻沒有那麽陽光明媚。
是因為記憶模糊了嗎?所以蘇陽在回顧這裏的時候,才會覺得這裏又冷又暗?
哦,也可能因為這個場景是在“深海裏”的緣故。
——這個場景比之前的每個場景更加灰暗,暗到好似顏色都褪掉了。
抑郁症患者不在意她的沉默,笑呵呵地說:“我媽媽被歹徒殺死,我在媽媽的屍體旁邊被輪`奸了一個晚上。但那些家夥,除了主謀判了幾十年,其他人就幾年而已……啊對了,我最近接到消息,說是主謀在監獄改造情況良好,已經減刑了。因為他們不是主觀意識上要殺人,所以他們只算犯了傷害罪和強`奸罪……好像還有什麽入室搶劫之類吧,那段時間渾渾噩噩地聽了一耳朵,記不太清了。哪怕他們在捅了我媽媽之後,在她肚子不斷冒血,生命不斷流逝的時候,讓她眼睜睜看着我被強`奸直到咽氣……他們都不需要償命的。”
“‘家’,本該是安全感的代名詞。一個人在外面經歷風雨,承受傷害,可以逃回‘家’這個避風港。但是……如果在家中面臨侵害該逃去哪裏呢?無處可逃啊……退無可退……”
抑郁症患者的臉上帶着與話中內容不符的笑容。
蘇陽沒有說話。
初中的時候,她被父母強行押着去看了心理醫生,不過沒看出點什麽名堂來,祖母覺得浪費錢,說出去也不好聽,家裏出了個神經病,親戚呀、左鄰右舍的,擱面子上就不好看。去了一段時間後,她就沒再去了。
眼前這人也是那會兒認識的……病友。
抑郁症患者又問:“我的微博你點贊了嗎?上次我發的東西被好多人罵三觀不正啊,說什麽這世上哪有這麽多壞人,還有人給我截圖看每個城市的犯罪統計呢!幾率好小的說,這個世界好和平的說……”
“不過……從整體來看很小的幾率,發生在個人身上,就只有1和0而已。我只是比較不幸,所以成了那個1。嘻嘻。你說我要不要幹脆現身說法,公布自己的經歷算了?我這麽不幸,應該能博得很多人同情吧?這樣以後我微博下面教訓我的道德帝也許會少很多,還可以擴大名氣,多接點廣告。”
“正義不會不來,頂多遲到。這話都被人說爛了,那些旁觀者指着有幸被拯救的人,得意地說:‘看呀,正義來了。’那些有幸得救的人也這麽附和着,仿佛這就是真理。可是我……我雖然活着,卻沒有覺得得救了,怎麽辦?我想要發出點聲音,告訴別人,這裏有人沒有得救,但沒人相信我……他們無視我,試圖堵住我的嘴,不讓我發出聲音,連聽一下我的辯解都不願意。”
“你說,遲來的正義,還算是正義嗎?”
——好一道哲學難題。
這種事根本沒有所謂的正确答案,全看個人感受。
蘇陽回憶了一下,當初她有說什麽嗎?
走廊上的廣播響了起來,喊到她了。嗯,想起來了,她當初什麽也沒說,直接去見醫生了。
那時候就是這樣的,這個抑郁症患者表面上基本看不出哪裏抑郁了,又活潑又主動,話還特別多。她們遇到的時候,就是她說個不停,蘇陽無視到底。
在蘇陽遇到的衆多事件中,她的存在可說是微不足道,不好也不壞。
為什麽在自己的腦內世界裏,燒光了所有讓自己不爽的家夥後,會出現她呢?
蘇陽的手掌有一瞬間冒了點火心,她似乎反射性想要将眼前這個令自己不解的場景燒掉。
她走了幾步,順着記憶中的軌跡,推開治療室的門。
抑郁症患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李醫生說我應該常和朋友出門逛逛……可是我沒有朋友诶……你看起來也不像是有朋友的樣子,要不要當我的朋友呀?”
蘇陽頓住了腳步。
記憶中,蘇陽什麽反應也沒有,只是進了治療室。那天回到家後,祖母發表了意見,自己便再也沒來過這裏。
初中時的蘇陽剛炸了班長家沒多久,她看着身受重傷在地上爬行求救的班長,露出了愉悅的笑容。這份記憶被她回味了很長一段時間,讓她整個人都看起來很不對勁——直到她被父母送來看醫生為止。
反複來了好幾次,除了第一開始是父母逼着看着來的,後面她就知道要自己來了,不需要監督。
不過醫生并沒有幫到她,只是她自己注意到了這種心态産生的影響,會讓她的日常生活出現某些不可抗力,放縱情緒引來的麻煩,她早在小學時便有經驗了。所以她收斂了那份愉悅,輕易不露出來,免得讓其他人看了害怕。
當然,這個抑郁症患者也沒再見過,最後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蘇陽久違的心血來潮中,登上了微博,見到了即将掉出熱搜的#知名博主直播自殺#的內容。
抑郁症患者已經死了。
遲來的正義沒有拯救到的人死掉了,那就不存在沒被拯救的人。
大家都得救了,不可能有人沒得救,這個世界依舊充滿了鮮花的芬芳,天空澄澈,萬裏無雲。哪怕偶爾閃現的雜音,也不能動搖這份屬于“大多數人”的美好絲毫。
整體的事件,包括細節,蘇陽都有強大的記憶力可以記住。
但是她卻不記得心情了。
一直存在的心情容易回想,容易再次體驗到。可那時候得知抑郁症患者的末路後,是什麽心情呢?好像是她以前沒有體驗過,後來也不曾體驗到的,一閃而逝,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
蘇陽走了回來。
這個女人……估計有二十好幾了吧,竟然對着一個十來歲的初中生認真說,要不要成為朋友。
作為一個沒有朋友的年長者,她太失敗了,根本無法給小孩子一個很好的榜樣。她甚至在尋求小自己這麽多的孩子給予自己幫助。
是的,蘇陽能聽得出來,抑郁症患者的話語中暗藏着求救信號,不知道她有沒有好好區分對象,究竟是走投無路,任何人都可以,還是只覺得蘇陽可以。
不過前世還是個初中生的蘇陽,小心翼翼封鎖着自己內心的黑泥,無視了這個微不足道的女人,發出的微不足道的求救信號。
從沉入自己的意識海之後,每個浮現出來的場景,都在催生着蘇陽的毀滅欲。
唯有現在。
蘇陽站到她的面前,對她說——
“好。”
抑郁症患者本來低垂着的頭猛地擡了起來,她似乎有點驚訝,沒想到會得到回應的樣子。
然後,她笑了……好像是笑了吧。因為她的臉上蒙着一層白光,遮住了她的表情。
這裏是蘇陽的腦內世界,一切存在都是蘇陽看到過的東西,也只能存在她可以“合理”腦補出來的東西。就好像先頭她燒掉的人若不曾見過(比如網絡鍵盤俠),他們的臉就是凹進去的黑影。
抑郁症患者的笑容蘇陽見過,但那只算強顏歡笑般扯着嘴角的表情,又誇張,又虛假,像一個基本功不紮實,情緒不到位的舞臺劇演員。
現在她應該不是強顏歡笑吧?
蘇陽不知道,她沒有實際見過……想象不出來,所以她只能看到一層白光,散發着輕柔的溫暖,照亮了陰暗幽冷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