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之十三
德洛特王國位處埃羅大陸的北邊,再過去些便是無人踏足的嚴寒之地,德洛特好些城市,一年到頭都冷得不行,以前難以種植糧食,就靠他們出産的各種礦石換到食物,日子大抵能過下去……不過一直挺貧窮的,王室和貴族也奢侈不起來。
在奧提斯未出生的過去,那場歷時大概有二十多年的戰争,便是德洛特王國起的頭,想要更富饒的土地,想要更寬裕的生活,想要一年四季如春的城市……想要很多東西,這些,奧汀帝國都有。
那時候的奧汀帝國因為遲遲沒有選出皇太子,皇子之間的鬥争非常嚴重,老皇帝病得難以起身,帝國各地的領主不是在觀望,就是已經開始站隊了。連國家內的魔法師勢力,也集結了起來,意圖插手皇位更替。
反觀德洛特王國,新王正值年輕有為的大好時光,國內安穩(就是窮)。剛開戰那會兒,确實占到了不少便宜,他們以為自己能得到更多,誰知道奧汀突然反應了過來,放下內部争鬥一致對外了。
當時德洛特無法明白奧汀為何能在那種情況下那麽團結,不過經由戰後多年的分析,慢慢也明白了,奧汀勢力的連結,竟然僅僅是當年最年幼的皇子——康納理維士——的功勞。如今也能看出來,康納理維士當了皇帝後,這個國家越來越強盛,幾乎找不出弱點來。
後來,德洛特王國算是戰敗投降了,但他們的心裏還覺得自己沒有敗,只要有聖女在,就能繼續打下去!可惜聖女不想幫他們打下去了,礙于大局形式,德洛特的人們不得不低下了頭,潛伏起自己的野心開始修生養息。聖女為他們找到了适合北地種植的糧食,他們也不用再擔憂缺糧的問題,生活逐漸富裕起來。
不得不提,有些人心裏還是嘀咕着不滿的,因為召喚出來的救世主是個女子,所以沒有野心……四舍五入便是女人見識短,要是召喚出來的是個男人,肯定願意繼續打下去!直到他們勝利!
許多人相信,只要足夠耐心,忍耐過寒冬之後,一定能迎來春天。
北地沒有春天?那就往南邊去!
康納理維士總有一天會老去,他們現在也和當初一樣,遲遲沒有确定皇太子的人選,只要等得夠久,便又是德洛特的時機!
奈何先王年歲大了,熬不過康納理維士,若王太子能好好繼承先王的意志,德洛特還是可以繼續等待下去的。偏偏王太子受聖女的影響太大,竟然想着要在登基後削各地領主的軍權和軍費。他以為将錢投入民生,國家就能昌盛起來嗎?不可能的!這塊土地限制太大,不是光投幾年的錢進去就能改善!
眼看奧汀越來越好,德洛特卻還只能龜縮在寒冷的北地,自家王太子不想着擴張領土,還要削弱自家的武力,不能忍!
——既然萊安二世當不好這個王,那就讓我來!
德洛特王國手握重兵的領主們,皆是這樣的想法。
他們為自己的野心找到了“正當”的理由,開啓了德洛特的內亂。
“兩年了吧……”奧提斯望着飄雪的天空,算算奧博德堡被圍,也有一年半了。他站在城牆上往外看,到處都有叛軍的營地駐紮。城牆內,是形色匆匆的士兵,幾乎不見平民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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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城市散發出來的壓抑感,讓人喘不過氣。
堡內自然是有田地的,不過今年收成的時候,被叛軍強攻了一波,沒能收到多少糧食,不少成熟的田地,被城牆外飛來的大火球給燒成了灰燼,農民和士兵也死傷不少。奧博德堡資歷最久的大魔法師獻祭了自己,施展高階防禦魔法【水幕屏障】,給堡內的人留下了些許餘地。
想要打破這個屏障,除非有同階的魔法師同樣獻祭自己,否則就只能花時間磨了。
顯然,叛軍那邊的大魔法師們,并沒有人願意為了可以慢慢磨掉的屏障,而早早犧牲自己。
“殿下,還是快點下去吧,雖然有屏障保護着,但待在城牆上,到底不安全……”侍衛輕聲勸道,現在整個王國內,都找不出願意站在西伯蘭特這一邊的貴族了。外面圍着的家夥們,即使因為領地近,曾與西伯蘭特交好,現在也成了虎視眈眈的豺狼。
奧提斯默默下了城牆,坐上馬車。對于保護他的人來說,王太孫能乖乖待在城堡內,自然是最輕松的,可是奧提斯不想待在那裏。
西伯蘭特的騎士們幾乎每天都在争執,偶爾……或許不該說偶爾,最近他時常能聽到騎士們希望将他交出去的言論。奧提斯甚至覺得騎士們是故意讓他聽到的。
在他們看來,又不是交出王太孫後,王太孫便立刻死掉,算不得背叛王室。當前最重要的,還是西伯蘭特一族能存活下來,活下來才有機會繼續向王室效命啊!
不是沒人提過再一次召喚聖女的請求,但外祖父壓下了這件事。
“如果讓聖女看到現在的德洛特王國,那位大人還會想要繼續守護這個國家嗎!這個……為了自己的欲望充斥着背叛與混亂的國家!”錫德裏克砸碎了他面前的桌面,在會議上如此說道。
将“召喚聖女”當成王室最後的退路,從那以後便再也沒人提過此事了。
大家其實是害怕的,他們所有人的底氣,或者說,德洛特王國的底氣,便是有“救國聖女”,自己怎麽作都沒關系,要是到了末路,聖女一定會來拯救他們的。反倒是失去了聖女的眷顧與庇護,那才是真的完了。
——不可輕率。
那些貴族們如此執着于有王室直系血脈的奧提斯,也是因為想要得到聖女的助力。
照着奧博德堡的現有資源計算,這座被稱為“堅壁”的城市,應該還能再撐個一年之久。若【水幕屏障】能堅持到明年的收獲季不消失,能撐住的時間更久。叛軍圍困他們所要消耗的資源,只會比他們多,其他地方也在打仗,等打到附近了,那幾個家族不可能繼續圍着西伯蘭特的奧博德堡,必然得回援自家領地。
屆時,便是奧博德堡的轉機!
為什麽會撐不住了呢……坐在馬車上的奧提斯突然想到。
對了,是從街角的平民鬥毆開始。
他打開了馬車上的窗戶,果然看到了一群人在打架。巡邏的士兵們上去将瘋狂的人們拉開,自己也被鬥毆者手上的武器擦傷……那也算不上武器,就是菜刀、鋤頭什麽的……
大概幾個呼吸之間,本來還有序抓捕鬥毆者的士兵,也變得很暴躁,二話不說拔出了武器,對着其他人砍殺起來。
護衛見情況不對勁,催促着車夫快點趕路回城堡,自己則留了一隊人制止那些發狂的家夥們。
奧提斯不知道街角後面的發展如何了,不過他覺得應該是沒能制止成功吧。
回到城堡後沒多久,城內四處都亂了起來。奧提斯就在外祖父身邊,聽着騎士們的彙報。
發狂的人們到處打砸,六親不認,他們還沖進其他平民的家中傷人,有些平民直接被打死了,有些受傷的平民僥幸沒死,也開始發起狂來,襲擊所有會動的存在。
士兵亦是如此,武裝完備的士兵發狂後,造成的傷亡更嚴重。
錫德裏克親自組織人手,想要鎮壓城內的狂氣,但這詭異的狂氣曼延全城,速度實在太快了,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僅僅是一個白天的時間,整座城市都失控了,他不得不帶着清醒的人們退守城堡,緊閉大門。
即使魔法師們聚集在一塊,也商談不出解決方法。
他們抓了幾個發狂的人,但找不到讓人恢複理智的辦法,只好關進地牢裏。
奧提斯打開窗戶,冷風吹了進來,他可以清晰地聽到外面的喊叫聲。所幸發狂的人沒什麽智慧與紀律,只是無序地攻擊會動的生物,他們沒能攻入城堡,在城堡門口就自相殘殺起來。
不過……奧博德堡堅持不住了。
有人提議這時候正需要聖女降臨,但錫德裏克拒絕了。他屏退所有人,只留了奧提斯在書房內。
明明是很緊急的情況,錫德裏克反而沒有那麽焦急,他看上去很鎮定,還有閑心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很遺憾你還沒成年,不然我倒是想要和你一起喝一杯。”這個蒼老的男人坐在壁爐前的沙發上笑道。
“外祖父……接下來該怎麽辦?”奧提斯看着窗外的火光,顯得很緊張。火很大,燒到城堡這裏只是時間問題。
“涼拌。”錫德裏克說了句德洛特流傳的“聖女笑話”,并沒有和奧提斯談論他先頭的會議內容,只是沒頭沒尾地問:“孩子,你喜歡這個國家嗎?”
這個問題讓奧提斯很不解,自己的國家,有什麽不喜歡的?
未等他回答,錫德裏克便自顧自說下去了:“我啊……一直都很讨厭這個國家。這裏又冷、又貧窮,除了一些礦石能拿得出手外,就沒別的了……”
“大概很多人和我一樣的想法吧。比起一年四季都在飄雪的地方,當然是一年四季都盛開鮮花的地方比較好呀!”
“外祖父……”奧提斯嗫嚅着,不知說什麽好。
“知道德洛特的建國史嗎?”
奧提斯點點頭,以前家庭教師講過這方面的課程,在錫德裏克的示意下,他回答道:“最初的德洛特,是奧汀帝國分封給德羅西亞的領地——僅僅是一片荒蕪的平地。帝國讓德羅西亞家族鎮守北境,防止嚴寒之地的魔物入侵國內。每次魔物暴走,往南遷徙的時候,德羅西亞家族都戰鬥在最前線,不讓魔物犯境……幾乎每一個有戰力的德洛特人,都是死在與魔物的戰鬥中。”
“我們德羅西亞家族堅守在此,奧汀帝國卻沒有派來任何支援,在最後一次與魔物的戰役中,德羅西亞直系的大魔法師獻祭了全族的生命,在嚴寒之地制造了一個【虛無屏障】,使得魔物們無法再侵犯過來。那時候,德羅西亞家族只剩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活了下來……被帝國放棄的騎士們難忍憤怒,宣布從奧汀獨立,拱衛那個孩子為王。”
錫德裏克點點頭,“幾百年前,我們都算是奧汀人呢……一想到自己的祖先曾經住在春暖花開的地方,不愁吃、不愁穿,向往也是正常的吧。就算在這塊土地上繁衍了幾百年,我們也心心念念想要回到奧汀去。”
“只是……現在的任何一個家族,都無法原諒奧汀曾經放棄我們的事實,所以比起歸順,我們更想做的,是殺回去,以勝利者的姿态,奪回屬于自己的地方。”
錫德裏克的笑容中有些苦澀,又似乎是在譏諷誰,“在我活躍的那個年代,沒有人……沒有任何人是向往和平的,大家都不甘願待在這裏,所以哪怕死剩最後一人,也想要和帝國繼續打下去。”
他看着不解的奧提斯,喝了一口酒,“對你來說很難理解吧,因為在你出生之前,這個國家已經有了不小的改變——經由聖女之手。”
“外祖父親眼見過聖女嗎?”
“見過,何止是見過,我和她一同作戰過。不過那時候我還是個毛頭小子,被那家夥嘲笑說‘這裏不是小孩子該來的地方’,就扔去了軍隊的後勤部隊。聖女拒絕十八歲以下的人上戰場,對她來說,沒滿十八歲的人都是孩子……”錫德裏克看向奧提斯,問他:“知道我為什麽堅持不召喚聖女嗎?”
奧提斯搖搖頭。
“因為聖女啊……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不要依靠我’……她真的很讨厭別人依靠什麽存在而活,更讨厭別人指望她來做些什麽。如果不是被我們強制召喚過來,聖女才不會降臨德洛特呢。雖然其他人都說聖女并沒有離開,只是從天上守護着德洛特王國……但我覺得,她大概早就走了吧……”
錫德裏克喝完手中的酒,放下空掉的酒杯站到了窗邊,他年紀很大了,身材卻仍然很魁梧,奧提斯的個子還夠不上他腰間的高度。
“王太子算是受聖女影響最深的人……他不恨奧汀帝國。”錫德裏克望着窗外的火光,平靜道:“這些年比起流傳我國的建國史,更多的還是聖女的傳奇故事,國內風氣變化很大,至少在王都……恐怕沒有多少人仇恨奧汀帝國吧。如果不是先王太執着,可能這個國家早就改變了……”
“你不知道吧,在建國史裏還有一段內容,當年德羅西亞家族保護了很多平民往後撤退,希望能撤回奧汀帝國,但是被帝國拒之門外。魔物們源源不斷攻過來,一路追上了抵達奧汀邊境線的難民,那些撤退的人,就這麽直接在自己的祖國門口被屠殺……消息傳回德洛特的時候,德羅西亞的那位大魔法師實在沒辦法了,這才獻祭全族,只望……最後剩下的那點人能活下去。”
奧提斯聽完,整張臉都白了,他難以想象那種境況下的絕望。這段歷史是他沒有聽說過的,顯然被自己的父親做主隐瞞了下來。
現在德洛特王國通用的教科書上,都沒有這段內容,恐怕也就各大家族有自己的記載吧。
“有的時候,嗯,真的只是偶爾,我會有些怨恨聖女大人,要是她在德洛特待得久一些就好了,要是她能為德洛特多做些事就好了……先王對她……呵呵,如果她能留在德洛特,別說是王太子了,先王的想法恐怕也會慢慢緩轉過來吧。”
“不過,人家有什麽義務管我們呢?”
錫德裏克關上了窗戶,蹲下對自己的外孫說出了三個選擇。
一、投降出去,當德洛特貴族們的傀儡;二、逃出德洛特,去當奧汀的傀儡;三、放棄自己的身份,從此隐姓埋名地生活。
奧提斯做出了選擇,他帶着外祖父指派給他的護衛,還有作為奧汀人的向導李德斯,從密道中離開了奧博德堡。
當他去了其他城市後,聽路上的人說,奧博德堡的領主發了狂,帶兵屠殺了自己的領民,“堅壁”奧博德堡不攻自破……
曾經德洛特王國的英雄人物,背負着這樣的污名死去了。
…………
……
奧提斯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還很清晰。
他抹了一把臉,也不知道臉上的液體是淚還是汗。跨越山脈,穿過森林,氣候的變化很大。德洛特還在寒冷的冬季,但摩杜納已經逐漸回暖了。
可能是聽說了摩杜納領主的各種事跡吧,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叫奧提斯夢見了自己的外祖父,還有外祖父說過的話。
幾百年過去了,曾經發生過的事确實讓人心寒,但……奧提斯并不向往奧汀,他愛自己的國家,愛那裏一年四季都會飄落的雪,高潔、剔透,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