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明夷于飛
在鹹陽宮中,時間竟也過得飛快。先前瑾娘還在長籲短嘆穿越過來的三年簡直每天都度日如年,然而如今,又過了兩年,她已經十九歲了。在秦朝而言,十九歲未嫁,絕對是老姑娘了,可是看嬴政這架勢,他并不打算放瑾娘出宮,也許是要瑾娘一直陪伴着他,即使死後,也入地宮殉葬吧。
第二年,閻翩翩給了她一名新進宮的小宮女當媵人。這小姑娘小名叫子羅,從前也是燕國人,才十四歲,比瑾娘初次進宮時年紀還小。子羅不太說話,似乎對周圍的事情也都漠不關心,瑾娘吩咐她做什麽,她便做什麽,挺無趣的一個人。
後來瑾娘和子羅相熟了,同她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子羅在進宮之前,在家鄉就有中意的人了。只可惜這一進宮,也不知有生之前能否還能回到家鄉,再見那個人一面。說到底,大家都是可憐人。宋子城的一切,都只像是久遠之前的一場夢。
瑾娘已經開始不去計算時間了。去算每一天怎樣過去,無非是強調,她和高漸離的離別之期又填了一天,茫茫渺渺,沒有盡頭。她有時也會摸去甘泉宮,倚在聽到高漸離琴聲的地方,靜靜等待。雖然時常會等上一整天都毫無收獲,但有時她聽到從那邊傳過來的琴聲時,心髒都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
隔着一堵牆,卻連面都見不上。她倚牆彈琴,與高漸離的琴聲相和,琴聲高亢,幾乎要沖破九霄,可她的眼淚卻挂在臉頰上,拭也拭不幹淨。
瑾娘再度入宮的第三年,始皇出巡,這已經是他第四次出巡了。盡管他的身體已經有些不行了,瑾娘明顯感覺到,嬴政老了。他的白發越來越多,時常咳嗽,處理奏折時,一個微小的不遂心都可能讓他發脾氣。但他還是叫人備了車隊,向東而去,順便至北邊去巡視邊防情況,以防止胡人來犯。
嬴政對瑾娘說過,他們秦人,如果有可能的話,總會盡力游歷四方。這大概是一種旅游情結吧,他吞并了這天下,就像猛獸巡視領地一般,時刻都要盯着,生怕一個不慎,就被別人搶了去。瑾娘不由想起秦始皇死後,秦二世繼位至秦朝滅亡的凄慘景象,有點傷心。
始皇這次出巡時間較長,春天還沒到,柳樹尚未抽青時,始皇就率領衆人浩浩蕩蕩從鹹陽出發了。嬴政帶了胡亥等人同去,瑾娘心中倒是有點怨念了。不是想要見到胡亥,而是只有她見到胡亥時,才有可能再見到高漸離。
夏天時,宮裏進來一批工匠下人,修繕宮室等處。其中有一名跟随老工匠的學徒,看起來有點怪。他年紀也有三十了,卻笨手笨腳的,根本不像是做活的人,而且他眼睛似乎也有些問題,走路跌跌撞撞的。老工匠徑自走到瑾娘居住的宮室,隔着簾子問道:“夫人居所可有需要修補之處?”
瑾娘正在擊築,微一擡頭說道:“沒有,請回吧。”
那老工匠撚了撚胡須,卻沒有走,而是又問:“琴中相思,只在眼前,也不願相見嗎?”
瑾娘一驚,手下彈錯了個音。她從座上站起來,準備往外走,想想又覺得不妥。她低聲喚過子羅,把放下的帳幔簾子全都卷起來,請工匠和他的學徒進來。
果然,跟在老工匠身後的那名學徒,身材瘦弱颀長,面上抹了許多鍋底灰。他從袖中掏出帕子來把灰擦幹淨,不是高漸離又是誰。瑾娘深吸了一口氣,面色如常吩咐道:“偏房裏好像有處漏雨,子羅,帶老師傅過去看看。”那老工匠一撚胡須,笑着說:“夫人既然吩咐了,下仆就去看看。趙大,你看此處有什麽需要修繕的,都幫忙看看。”
說罷,老工匠就随子羅離開了,屋內只剩下瑾娘和高漸離兩人。瑾娘心慌意亂的,想要多看高漸離幾眼,又匆忙低下頭去,手中撥着築弦,也撥不出什麽曲調。高漸離這又是何苦,行走在後宮中,一旦被人認出來,便是殺身之禍。可是當瑾娘坐在他對面時,忽然又覺得,什麽都不重要了。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哪怕現在就死去,也甘之如饴。
“你的眼睛……”她也不知道怎麽開場,就這樣問了一句。
“近兩年來是恢複了一些,能看見一些東西了。”高漸離說,伸手摸索着,扶上瑾娘的胳膊,瑾娘也就順勢站起來,傾身向他,“瑾娘,你聽我說。你我且都再忍耐一下,一定能等到機會。”他湊近了瑾娘的耳朵,低聲道:“殺死趙政,我們趁亂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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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娘睜大了眼睛:“你要刺秦?”
高漸離低聲道:“不是我們來做。”
她不說話,也說不出什麽了,後退了半步,又坐下去。她問道:“跟你同來的工匠是誰?”
高漸離答:“那是桑大人。趙高的人,可以信他。他幫我們安排這一切,在此之前一定要忍耐。一定要忍耐啊,瑾娘。”
工匠在夫人房中逗留太久,難免會招惹非議。兩人随後便告辭離開。瑾娘知曉高漸離這樣混入宮中來看他一次是何等不易,可是當他要走的時候,她竟然沒有絲毫的辦法來挽留。
從那天之後,瑾娘就再也沒有見到高漸離。也是,他進宮一次,誰知道要費多大的功夫呢。而且被人發現,都不是一死了之就能簡單解決的事情了。
秋天時,始皇出巡歸來。他曬黑了一大圈,想來這巡游的一路上也甚為辛苦。一個月後,胡亥娶妻。他的妻子姓程,據說程氏的父親是個将軍,在鹹陽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婚禮當日,瑾娘自然是沒有見着胡亥的,她也不知道這秦時的婚禮是什麽樣。然而靜坐室中擊築時,她卻忍不住想,也許胡亥娶了妻,就忘了她瑾娘。
因為有胡亥的寵愛,瑾娘雖然多了許多麻煩,可是也有了無數特權,尤其是與高漸離有關的。胡亥和程氏新婚之夜,瑾娘獨自在宮中擊着築,也說不清心內是怎樣的感受。忽然帳幔被跳開,胡亥探頭進來:“夫人擊築,真是好興致。”
瑾娘道:“趙大人說笑了,妾是樂官,必當擊築,談何興致不興致。”
趙高在她的居室內踱步。瑾娘多少覺得不自在。她知道趙高心機深沉,又與她不那麽熟稔,呆在這裏,一分一秒對她而言都是煎熬。
瑾娘屏退了子羅,對趙高道:“大人有話請直言。”
趙高坐到了瑾娘對面,陰森森笑道:“宋瑾,我們的計劃就快要成功了。現在我們在等一個時機,等到胡亥公子長大,有能力來即位,且肅清所有對我們不利的人。“
他一口一個“我們”讓瑾娘心裏很不舒服,畢竟從內心深處,瑾娘還是抗拒成為胡亥這一夥兒的。歷史上,胡亥為奸,扶蘇為忠。但真當她陷入這個漩渦時,她才發現,什麽都無力去改變了。
“等亥兒即了位,他許給你的,都會給你;要是不成——”趙高拖長了語調,手在頸下兇狠地比劃了一下,“我們都将絕無生機。也許你還能去生殉,落得個全屍;可是高漸離呢?”
瑾娘手中竹板在築弦上用力一劃,發出刺耳的聲音,她問:“需要等多久?”
趙高道:“我也不清楚,也許兩三年,也許五六年。這世上何來長生不老藥?”他忽然低下頭又笑:“宋瑾啊宋瑾,你等得辛苦,我等得何嘗也不辛苦呢?可是我們都要等。能夠等到最後的,才是最後的勝者。”
瑾娘擡頭去看趙高,見他兩眼深邃,如同冰窟。
自巡游歸來之後,嬴政不再幸瑾娘。或者說,他不再幸宮中任何一個美人。嬴政的脾氣越發暴躁乖張,即使是以前千般寵愛的瑾娘,也時常因為沒有及時地奏出他想要聽的曲子而被她斥責。斥責倒還算是好的,有些宮娥宦官直接就被拉出去殺了。伺候這樣的君主,瑾娘不禁感覺到十分苦惱。
嬴政心情好的時候,又對瑾娘格外溫柔和煦,賞她錢財,讓她坐在他身邊,軟語溫存,像換了個人一般。難道他不幸罹患了更年期綜合征?
成家之後,胡亥往鹹陽宮裏就跑得不是那麽頻繁了,但是只要他進宮,還是會去看瑾娘。他舉手投足之間,讓瑾娘越發清晰地意識到,嬴胡亥,他已經是個大人了。一個明知道結局的事件,她卻還要一分一秒熬着,然後等着,也真是一種折磨。
“我娶了妻,方知道女人的妙處。”胡亥大言不慚地對瑾娘講着,“可惜娶的那人總不是最為中意之人。”
這場權力的角逐,他們幾人都在等。可是最後,沒有一個人會是贏家。瑾娘不求別的,她既然初心就是高漸離,那最終也只希望和高漸離在一起,隐姓埋名,複歸最為平常的生活。
不知不覺間,她最好的年華都要在這秦宮裏面消磨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