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風雨如晦
夏天夜裏的風從走廊彼端吹過來,撩起層層帳幔。夜色沉黑,鹹陽宮中只聞風吹過樹梢時沙沙的聲音。翩翩伸袖迎風,道:“要下雨了。”
瑾娘不語,心裏卻奇怪,這翩翩是要把她往哪領呢?廊道交回,殿堂樓閣越來越破舊簡陋,荒草生在腳邊,瑾娘問道:“姐姐,不知這裏是何處?”
翩翩抿唇,但笑不語。她拉着瑾娘的手,走到一扇門前,用力推開。裏面雖燃着火把,卻仍顯得很昏暗,好像所有的東西都蒙着一層霧氣,而且彌漫着嗆人惡臭的氣味。
火光亮處,一個穿白衣的宦官躬身迎過來:“仲閻姑娘,可是來看犯婦受刑?”
瑾娘這時候才看清楚,室內有一人被面朝下縛在架子上,她面部下面擺放着一個盆,盆中有火,不知燃着什麽,白煙滾滾升騰熏着那人的臉。宦官見瑾娘看得發愣,便解釋道:“此曰矐目之刑,點燃馬糞而熏人眼至目盲。宮娥有罪,亦為此刑。”
翩翩戳了戳瑾娘:“華夫人跋扈一世,不想也被屎尿弄瞎了眼睛,真是快意!怎麽,難道你不覺得快意?”火光映照下,她的表情有幾分兇狠。
瑾娘低聲說:“她罪當如此。”
翩翩的笑容高深莫測:“瑾妹妹都這樣說了。”她走近那名宦官,附在他耳邊說些什麽,瑾娘見翩翩袖下動作,好像将些什麽東西塞過去。她心裏明白,這回,只怕華夫人是逃不過這一劫的。
随後,翩翩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對瑾娘說道:“瞧這時候也不晚了,我們回去吧。”
兩個人剛走到走廊中,轟隆一聲炸雷,閃電撕破天幕,大雨嘩嘩地落了。鹹陽城的暴雨來得突然,天地間只餘雨聲。
雨水從廊外飄過來,落在瑾娘的臉上,象是眼淚一般。華夫人受刑就罷了,可是高漸離……高漸離那雙眼睛就是被這樣熏瞎的啊,白煙滾滾,氣味刺鼻,沒有人幫他,他最親近的瑾娘也無能為力……翩翩為什麽要讓她看到這些?
兩人告別時,翩翩對瑾娘說的一句話卻是意味深長:“瑾妹妹,你在宮裏受了委屈,姐姐都能幫你,姐姐幫不成,還有中書令大人呢。”
果真是趙高想要将自己拉攏過來,作為嬴政身邊的一顆棋子。宮中的勾心鬥角,于暗潮洶湧中混水摸魚的妙處,瑾娘不懂,也不想懂。她沒有回到住處,而是以衣代傘,冒着雨,走過被淋得濕漉漉的走廊,走到高漸離的住處去。
才走到院子外面,就聽到築聲傳出來。瑾娘聽了會兒,高漸離所彈竟然是《琴師》。他日日聽到瑾娘彈這首曲子,曲調自然是記住了,這樣的夜裏,也不知他是思念瑾娘還是怎樣,他在風雨之夜裏将這首曲子彈了出來,手下彈着,口中哼唱。
雷聲滾滾,卻掩不住築弦的鳴聲,雨水從房檐嘩啦啦落下來,瑾娘的裙裾全被浸濕了,雨淋在瑾娘的臉上,冷得像冰,眼淚是熱的,和雨水蜿蜒在一起。瑾娘慢慢轉身走了,風雨聲包裹了她,又象是将她同整個世界都隔絕開了。
嬴政的長子扶蘇被遣去了邊關,加之有趙高在身邊撺掇,熊孩子胡亥日漸受寵。他老爸時常把他叫過去談話,有時還會就一些國事正事來考他。據說,因為有神隊友趙高加持,故胡亥對答如流,且他的回答總能得始皇贊賞,更加為他的父親所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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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被嬴政召去後,胡亥都會借故在宮裏多逗留些時間,直到閻翩翩私下裏給胡亥行了方便,讓他見上瑾娘一面,或者聽瑾娘擊一支曲子,胡亥方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有一日,他對瑾娘唉聲嘆氣道:“姐姐,我們這般相見,實在太苦了。假如衆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你卻更名換姓,好端端養在我的府中,不教任何人所知道,豈不美哉?”
瑾娘手一哆嗦,差點把築尺給掉地上。好在趙高就在不遠處,連忙走過來斥了胡亥句荒唐,又對瑾娘笑道:“稚子之言,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才怪,胡亥絕對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大致算了算時間,估計還不到十年,嬴政就會死在第六次巡游的路上,如果高漸離能活到那個時間就好了,即使為了瑾娘,也希望在這八九年間他不要幹築中藏鉛擊始皇的傻事。如果她能和高漸離逃出這鹹陽宮自然是最好的,但是眼前這個盯着她的熊孩子可能将要成為一大阻力……
這一年夏天的雨水不知為何格外多,衆臣都雲是始皇功德撼天動地,有一名似乎有點缺心眼的治粟內史說,是始皇的威嚴将天公吓哭了,故雨不停。聽說此人後來被杖數十,貶了官。宮女将此事當笑話在鹹陽宮中傳,瑾娘暗想,還好只是吓哭了,不是吓尿了。
入了秋之後,雨水依然豐沛,瑾娘住的屋子整天都是潮乎乎的,稍微有天氣晴好的一天,宮女紛紛将衣物拿出去曬,放眼院子裏一片白色的旗幟迎風招展。
一日,扶蘇從邊關寄信回來,不知道信裏面說了些什麽,結果當天始皇情緒不高;入夜後,天降細雨,始皇召了四名樂師,挑燈批閱奏折。這四人中除了瑾娘和高漸離,還有兩名樂師吹埙相和。
竹簡在禦案上堆成了萬裏長城,殿內燈燭照得滿室亮如白晝。嬴政從前很少在晚上加班時召樂師奏樂,想來定然是心情十分不好。
四人齊奏,間雜刀筆之聲。不一會兒,嬴政不耐煩揮手道:“埙都下去吧,嗚嗚咽咽的,教朕心煩。”
殿中只剩下兩把築合鳴,聲音甚至掩不住簾外雨聲。嬴政卻仍顯得心煩意亂,他将幾片竹簡丢到一旁,轉頭對着身邊侍立的宦官趙高說:“扶蘇大兒給朕來了信,朕看了卻更窩火。他說秦政嚴苛,受刑發配的人充塞邊疆,長此以往,必當害國,應施仁政……這小兒為何就并無長進,甚至對朕指手畫腳起來?”
趙高恭敬地回答:“扶蘇公子仁厚,只怕不合時宜。非嚴刑不足以治天下。”
嬴政點頭道:“這一點,他甚至不及小他十歲的胡亥。”說罷,他将手邊得奏折推了推,“這些奏折,明天叫胡亥過來看看也罷。”他擡頭又說:“高漸離,這曲子太亂了,換支曲子。”
高漸離和瑾娘都停下來,高漸離換了支《小雅》中的曲子,瑾娘便專心伴奏。嬴政嘆道:“若扶蘇也能如樂師這般聽話就好了,朕叫他奏宮音,他就不唱商音。”說罷,嬴政就着燭光,看向跪在階下左右的兩名樂師,若有所思。過了很久,他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卻獨留兩名樂師。高漸離看不見,并不知是什麽事情,瑾娘卻發起慌來。
嬴政緩緩踱下臺階,走到瑾娘面前,低頭看她,過了許久,才嘆息一聲:“之前也不覺得你長得像誰,為何偏在今日,覺得你有幾分像是飛卿。”
如果沒記錯的話,飛卿不是溫庭筠的號麽……這回又是誰又穿越了……
“飛卿是鄭國人,是扶蘇和荷華的母親,後來朕賜荷華易名陰嫚。她生前喜愛唱‘山有扶蘇’之歌,可惜兩年前染病死了。”嬴政在瑾娘眼前踱着,一步一步,步履輕緩,卻像沉沉踩在瑾娘的心上,“她死時面目猙獰,可你分明像極了她,像她年輕時候,坐在鄭公派來的車辇上,由媵人扶下來時,對朕一笑。”
話說到這裏,嬴政俯身到瑾娘面前,随手一奪,将築扔到一邊,五根弦和築板撞到地上,發出巨大刺耳的響聲,餘韻未絕,卻又被窗外秋雨之聲所淹沒了。高漸離的築聲也随之戛然而止,他向發出動靜的這邊張望過來,表情驚慌,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卻又不敢貿然開口去問。
嬴政伸手将瑾娘攬在懷裏,道:“細看來,你卻比飛卿好看多了。”他抱起瑾娘,回頭對高漸離說:“高漸離,為何要停?繼續奏樂。”
瑾娘的腦袋中一片空白。大概有三四秒的時間,她的腦子裏都在轉着,卧槽,不是吧,卧槽……前世還是古靜時學過的防狼術自衛術什麽的早都忘得一幹二淨,宮鬥大戲狗血劇情之類的在她腦海中閃過千遍萬遍,卻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她被嬴政抱在懷裏,向階上走去。她來不及去想怎麽辦,第一反應竟然是,不能掙紮,不能讓高漸離察覺出端倪,不然對于他而言,是天下最為殘酷的事情。
高漸離看不見眼前發生的一切,此時對于瑾娘來說,倒是值得她慶幸了。
然而這是一種何等可悲的覺悟。她知道她拼死掙紮意味着什麽。心愛的人在眼前,越是容易有各種愚蠢的瞻前顧後。她被嬴政抱着,卻感覺不到他懷中的溫暖,只有秋雨般刺骨的寒意。
高漸離撿起築尺,繼續彈奏起來。斷續的築聲比起窗外雨聲更像是嗚咽。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掃黃厲害……下一章的肉一筆帶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