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嘉木蒙塵
當嬴政讓她擡起頭的時候,就算瑾娘不願意擡頭,宦官們也會把她的頭弄得擡起來的。瑾娘強行抑制狂跳的心髒,也分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是緊張、激動還是恐慌,緩緩擡起頭來。
從上面看,顯出來的先是一點點細碎的額發,然後是光潔的額頭,如含着水的大眼睛,長長睫毛翕動了一下,小巧的鼻頭,還有未曾點染也誘人的唇瓣。瑾娘的美麗,就像是陽春陌上灼灼盛開的桃花,年輕,無任何華麗的裝飾,唯有年輕和帶着青草芬芳的風,盛開在無人所知的地方。她明白,當自己跪在這裏時,她是什麽都沒有的,只有手中的築,還有一張漂亮的臉。
從瑾娘這個角度去看嬴政,只能看到一個棱角分明的大下巴和垂落的玉旒,還有紅黑交疊的華服。嬴政沒有什麽動作,也不說話,但是瑾娘知道,面前這個人只需揮手便能将此地化作血海。她感受到嬴政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了一會兒,随後他後退兩步,仔細地低頭盯着高漸離。
瑾娘也不顧失禮與否,直直望着嬴政。這可是秦始皇啊……活蹦亂跳,不收門票的秦始皇,能知道他長什麽樣,絕對是賺了,而且是大賺特賺……瑾娘咽了口唾沫,嬴政擡了一下眼睛,隔着玉旒的珠串,他的雙眼深邃,甚至完全沒在冠冕的陰影裏,但他的目光卻讓任何一個被他凝視的人都無法忽視,那是虎豹看向獵物的眼神,比之兇狠,更有種讓人徹底臣服,甚至在見到他時就忍不住跪下叩首的魔力。
高漸離跪在瑾娘前面,瑾娘甚至能看到他單薄的背影在輕輕顫抖着。他在害怕,正如瑾娘也極力掩蓋着內心深處拼命叫嚣着的恐懼。她卻說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麽而害怕,或許只是一種本能。
宦官站在瑾娘的身後,按着她的後背。于是她也就順從地伏下身叩頭。
她聽見那個溫和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宮女擊築,獨奏一曲。”旁邊的宦官連忙将築放到瑾娘面前,又把築尺塞到她手裏,附在她耳邊道:“陛下命你擊築。”
瑾娘有點怔愣。嬴政要聽她獨奏?還有,他的聲音,也不像《史記》中記載的那樣,“豺聲”,而且還有人考據出是他患有支氣管炎,看來史書也不可盡信,嬴政的聲音溫柔得跟高漸離有一拼,就是說話時那種氣勢就完全不一樣了……瑾娘胡思亂想着。
她右手擡起築尺,輕輕劃下一連串音,築弦顫着,有點像美人似有似無的歌聲,幾聲零落的築音之後,瑾娘微微笑了一下。既然是獨奏,就不必費心去聽他人的旋律和節奏了,全由她自己發揮。瑾娘考慮了幾秒鐘,決定先來一首中規中矩的《明月千裏寄相思》。
人隔千裏思悠悠,未曾遙問心已愁。
請明月帶問候,思念的人兒淚長流。
平心而論,瑾娘彈得并不算特別出色。畢竟她對築這種古樂器還有點手生,而且因為緊張,彈錯了好幾個音,好在在場也沒有聽過這首歌的人,被她随即又按了幾下弦掩飾了過去。
築聲激越,就算是《明月千裏寄相思》也多少有了點悲壯的意味,不知何故,又勾起瑾娘的許多回憶。當她還是古靜的時候,男神曾經用小提琴演奏過這首曲子,古靜彈鋼琴為他伴奏;然後男神放下了弓弦,坐在鋼琴琴凳上,與她并肩,四手聯彈。她努力回憶着男神身上的氣息,卻只記得那時候的夕陽從窗子裏探進來,灼得她臉頰發燙。
一轉眼好幾年都過去了。她甚至不會懷疑,她再也見不到男神了。
那是她的心裏其實就明白,男神暗戀的女孩另有其人,而不是她。明明會讓自己心裏難受,卻還要喜歡他。
可是如今……瑾娘微微擡起頭來,望向背對着她的高漸離。他一身的白衣,在這個處處飄拂着黑色帳幔的鹹陽宮裏顯得渺小而可憐。但是瑾娘知道,這個人卻占據着她的目光。因為她愛他,她愛高漸離。感情不知從何而起,更不知會在何處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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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終,瑾娘放下手中的築尺,再度叩首。嬴政沉默良久,道:“不想一個小小宮女,擊築倒也是出色。”這算是誇贊了,瑾娘心裏松了口氣。
卻不曾想,變故陡然而生。
座中一個人突然離座,跪在階下連連叩頭:“陛下!臣鬥膽道一句,那樂師,臣是認得的,他是燕國荊軻的朋友,名為高漸離!”
滿室嘩然,初時是訝異之聲,随後變成各種各樣的議論和嘈雜,恍若在這冀闕中彙成一條暗流,直要将瑾娘和高漸離淹沒,又像是許多利劍,将兩人活活給刺穿。瑾娘擡起頭,表情多少有些慌亂,她卻不敢回頭看是誰欠揍說出了高漸離之名。
也許是蒙嘉,他因為荊軻之事被貶官,心頭一直記恨着;也有可能是哪個燕國的舊臣,認出了高漸離,畢竟以前高漸離的名聲也挺大。瑾娘擡眼擔憂地看着高漸離的背影,見他脊背都繃直了,僵硬的,好像只要輕輕一推,他就會不堪重負地倒下。
又有一人離座,跪在階下,不慌不忙道:“禀陛下,小人護送此人至鹹陽時,已心生疑窦,此人怕是荊軻故人。今日聽田大人如此說,才明了過來。”他提高音調,痛呼了一聲:“陛下,刺客餘黨不可留!”話音落,座中紛紛附和:“說的是,此人不可留,還是誅之為宜。”
瑾娘認得這聲音。竟然是尹廠長,尹維風,她恨得牙根直發癢,恨不得沖下去咬死他。
她忍不住又擡頭看了嬴政一眼,目光裏帶着她所未曾察覺的祈求。她沒有想到的是,嬴政也在低頭看她,兩人對視的時間連半秒都不到,瑾娘匆忙低下了頭。她害怕嬴政的目光,正如她害怕高漸離的命運。
嬴政的聲音堪稱溫和。他低着頭望向高漸離:“有人認出了你非是燕國樂師馮襄,而是大名鼎鼎的高漸離。你可有辯解?”
此話一出,就好像是在平靜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塊巨石,濺起無數水花,卻又恢複了令人窒息的靜默。
瑾娘焦急地看向高漸離,可惜高漸離正背對着她,無從感受到她焦灼的目光。如果可以的話,瑾娘只想大吼,高漸離,快否認啊,就說你不是高漸離,一口咬定你不是高漸離……他秦始皇就算本領通天,也沒有辦法查你的檔案。
高漸離終于開口了。他說:“臣正是高漸離,無可辯解。”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大概早就有了死在鹹陽宮上的覺悟。
話音才落,早走侍衛沖到階下候着,只待一聲令下,将高漸離和瑾娘斬殺此處。事至此,瑾娘比之緊張和恐懼,卻多一重悲壯的心境來。也罷,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死在鹹陽宮闕上,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待遇,而且還是同高漸離在一起。
她的指尖卻忍不住地顫抖。高漸離定然是想到了荊軻,當雙膝落在這冰冷的秦宮之上時,宛若身處荊軻血泊間,所以亦決心赴死。燕趙古來多慷慨悲歌之士,瑾娘卻愛上了這樣的一個人。
瑾娘輕輕嘆了口氣,額前劉海被吹了起來。有一瞬間,她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嬴政在看她,目光卻是意義不明的。
第三人離座,聲音沉穩:“陛下,依臣之見,這樂師手無縛雞之力,但畢竟與刺客交好,請陛下三思。”
一句話說完,滿室鴉雀無聲,方才的議論盡數偃旗息鼓了,看來這人的話還是有幾分分量的。
嬴政道:“丞相說的是。”原來那人是李斯,難怪他一說話,衆人都閉了嘴。
李斯似乎揣摩到了嬴政的心思,又說:“臣冒昧,猜陛下也是憐惜其多才,倒不如除其羽翼,留于身邊伺候?”
“丞相不妨直言。”
“瞽人更善樂。依臣所見,不如瞎其目,留其手擊築。至于這小宮女,臣看她并不知此人是高漸離,加之年幼,擊築亦佳,不若留入宮中侍奉,陛下以為如何?”
李斯說罷,座下有人便附和:“如此倒甚是合适。”
瑾娘垂下了頭,冷汗已經細細密密布在了額頭上。她其實早就知道了這樣的結局,當這樣被一個陌生人所講出來之後,她好像是在法庭上經過了審判,有一種幾乎要虛脫了的疲憊。
嬴政終于一錘定音:“如此,就按丞相所說的安排吧。”
瑾娘當然知道嬴政的這句話意味着什麽。高漸離的眼睛從此就再也看不到東西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凝視她時溫柔又悲哀的眼光,還有他擊築時,眼底她所讀不懂的一切,從今天往後,都會消失不見,他會徹底變成一個盲人樂師,生活在黑暗中。瑾娘不甘,可是她無力反抗,她甚至只能眼睜睜看着宦官把高漸離拖走,而她只能看着,眼裏不知何時含了淚,她卻不知道。
高漸離在和瑾娘擦肩而過時,向她望了一眼。瑾娘明白,這是高漸離最後一次用眼睛去“看”她了。從此之後,縱使她宋瑾花容月貌,于高漸離而言,也毫無意義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