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古靜穿越過來時正是秦朝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年),陽春大好時光,宋子城外有片桃梨交雜的樹林,花盛放起來時,紅的燦爛如雲,白的紛飛似雪。
古靜來到宋子已有數日,漸漸也習慣了旁人管叫她“瑾娘”。原來這酒館老板是宋姓葉氏,為避水災,從楚國遷過來的,周時還算貴族後裔,只是日子不太平,歷經兵燹饑馑,幾度遷徙,家道早就中落,餘些錢,只夠開家酒館糊口罷了。
宋瑾是這家的小女兒,上有一兄一姊。他們母親去得早,父親卧病在榻,酒館上下,皆由長兄宋康打理,長姐宋瑤一年前遠嫁到了上谷郡,所以古靜未曾見過她。
父病母亡,長兄如父。宋康雖油嘴滑舌善于打算,對瑾娘這個小妹倒是縱容喜愛得很,一心想為她謀個好夫婿。他打理酒館,見得人多,心裏也明白。蒙肅為瑾娘神魂颠倒,卻是早有妻室,安置在巨鹿郡,娶瑾娘為妾,未免委屈了瑾娘。其餘的公子,宋康挑來挑去也沒中意的,就這樣一直拖着,如今宋瑾已是虛歲十五了。
兩三日過去,古靜勉強适應了秦朝的生活,只是處處小心留意,怕被人發現她不是真正的宋瑾,到時候,她怎麽哭都不知道。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話倒真不假,裝了兩天溫婉沉靜的小家碧玉,古靜實在裝不下去了,真實面目日漸暴露。
她叫古靜,倒是不古也不靜。
春時雖好卻短暫。瑾娘跑到陌上折了好幾枝桃花梨花,抱在手裏一捧,襯她花瓣般嬌美的臉,走在路上,白袍衣袂随落花飛揚,行人都紛紛駐足去看她。待瑾娘回去了,便去房中尋高漸離。
高漸離正在店面做工,不在房內。他住在柴房旁一間屋裏,門上帶豁窗子漏風,艱苦可見一斑。瑾娘路過廚房時,趁着沒人注意,順手拎了個空酒壇,将花插酒壇裏,放在高漸離的窗臺上。
她欲拜高漸離為師學擊築倒不全是因為心血來潮。她知道築這種樂器早就失傳了,雖說出土過一把漁陽築,但築如何演奏,音色幾何,誰也不知道。老天待她不薄,偏讓她遇見了高漸離。她古靜怎麽說都說熱愛音樂的(自封的)網絡作曲家,怎會任這大好機會白白流失。她不僅要親眼見築,還要學築。
高漸離心存顧慮,死活不肯教。瑾娘也不惱,天天纏着他,害得高漸離連聽蒙肅擊築都不得安生,甚或見了瑾娘就躲,瑾娘依然不肯放棄,每日待酒館打烊後去柴房門口堵他。
天色黑下來,酒館打烊,高漸離回來就見瑾娘蹲在窗臺下守着,頭頂一叢花豎在窗臺上的酒壇裏,半暝的暮色裏,乍一看好像是瑾娘頭上開花了一樣。
高漸離有些哭笑不得,微一躬身,道:“下仆今日清點酒壇,少了一個,還被少主埋怨了幾句,原來是被瑾娘拿走了。”
瑾娘說:“我看這花無處放,才取了個酒壇。大哥誤會你,我明日替你解釋便是。”
高漸離連連擺手:“不必,小事而已。”他端起花來,湊到鼻尖一聞,眼中也漾出笑意:“花離了樹,就沒這樣香了。瑾娘的好意,下仆心領。”
他長得儒雅,聞花時十分好看,穿着粗布白袍,也端的是個公子般的氣質。瑾娘讷讷道:“如此,先生何不教我擊築?”
高漸離臉色又沉下來,眼睛躲閃着不去看她,顯出憂郁和為難的神情。明明是大男人,卻像瑾娘一個小姑娘逼迫他一般,低着頭沉吟,不肯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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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娘見他舉棋不定,暗恨這男人龜毛,決定用激将法試一試。她裝出不高興的模樣,哼了聲,背轉過身去:“你不教也罷,明明承認了會擊築,卻百般推辭。想你也是沒什麽水平,只誇誇其談而已。明日我央大哥請蒙大人教我。”
高漸離急切道:“他擊築簡直是污了那築——”話音落,方覺失言,低垂着頭一言不發,良久,才小聲說道:“瑾娘,非是下仆有意讓你不悅,實有難處。”他低頭又看看懷裏的花,眼睛阖上,睫毛在暮色中清晰可見。高漸離下定決心道:“你真有意與下仆學築,此處人多耳雜,不方便,不若趁着半夜出城去,在樹林中,我自會教你。下仆總是要死,不想再多一筆不甘。”他還補充道:“為避開他人,我們先後分開而去。”
秦朝是有宵禁的,然而在宋子城這樣的小地方,卻不怎麽管。高漸離大概是想瑾娘一個小姑娘定時會懼怕半夜三更偷偷走夜路溜出城,想讓她知難而退。他卻不知瑾娘已非往昔,古靜只愁寫不出曲子沒飯吃,何懼趕夜路?當下瑾娘便笑道:“說定了,先生可不要失信。”說罷笑着離開,倒讓高漸離詫異不已。
古靜回到房中,靜待夜深人靜,去瞧兄嫂也都睡下了,換了雙輕便的布履,悄悄溜了出去。
宋子城不大,由于徭役繁重和戰事之故,夜間路上人十分少,偶有子規啼叫,吓人一跳。她走得匆忙,忘了提上燈盞。好在今夜星月明亮,銀河也看得清楚。浩瀚天穹籠罩,是古靜平生之所難見到的壯闊。她想起自己做過一些命名為《銀河》《星空》的曲子,不由自慚形穢起來。
高漸離不敢接她的帕子,卻邀她夜半至花林中相見。說他懦弱吧,又有些氣魄;說他謹慎吧,又多少有幾分狂妄;他甘居酒館為下仆,卻有那樣一雙神采藏也藏不住的眼睛。古靜想起後來他在築內藏鉛,擊秦王不得而被處死的事情,心下有些悲涼。
她從城垣低矮處翻了出去,在陌上沒走幾步,便聽到流水般的款款琴聲,心裏暗笑,高漸離當真是在等她。
花林就在眼前,于月色下,梨花皎皎,桃花反而暗淡了一些。林間微微有風,花瓣随風而落,和着琴聲,如舞蹈一般。
古靜站在林外,聽了會兒琴聲。她學過鋼琴,知曉同樣一首曲子,每分鐘彈60個八分音符容易,彈220八分音符個卻難。把《野蜂飛舞》降低速度,初學者也能彈下來。
築為擊弦樂器,也當如此,高手能将弦撥快,連成一片,潺潺似水,像古筝中搖指之響。高漸離無疑便是個中高手。
她循聲走進花林中去,見到一個人影跪坐在樹下擊築,笑道:“先生——”話未說完,卻愣在原地,任月光傾灑一身,花瓣拂上衣襟,發不出聲來。
古靜活了二十二個年頭,在這些年裏,她卻不曾設想,一個男人在月夜花下撫琴是怎樣的光景,是否能驚豔到讓她一見便從此不忘。
高漸離換了身衣裳,依然是白衣,卻是長袍,腰間系黑色革代,跪坐一樹繁盛梨花之下。他卻未束發,黑發散落肩背,聽聞腳步聲,也不擡頭,只微一颔首,示意瑾娘過來。因為那把築,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全然不同了。
梨花瓣悠悠飄落,落在築弦之上。弦音輕顫,似怕驚到那花瓣一樣。高漸離左手按弦,收放自如,右手執竹板,宛若蜻蜓點水。未幾,竹板在弦上一撥,擡起頭道:“瑾娘,你果真來了。”
月色下,瑾娘望着高漸離發亮的眼睛,有些怔,過了會兒才問:“你經常夜裏來此處擊築?可被人發現過?”
高漸離嘆口氣,眼神黯淡了下去:“不太經常,做工勞苦,回去只想睡下……可嘆,又時常想擊這把築……”他修長的手指撫過五根琴弦,動作無限溫柔,如待一件無價之寶,或是他自己的真心。他低下頭道:“瑾娘既然想學,我教你便是。在這強秦之下,就算明日赴死,能擊一夜的築,也足夠了。”
古靜未來得及歡喜,卻見高漸離垂下的眼睫在月色下泛着微光。他竟哭了?古靜有些不知所措,是因他想起荊軻和燕國了麽……她試探叫一句:“先生?”高漸離又擡起頭來,神色如常,只眼內如氤氲霧氣,看不清眼神。
高漸離平靜道:“瑾娘,你過來,我教你執板。”
瑾娘走過去,跪坐在高漸離身邊。他手把手教她如何用正确地手勢持板,又怎樣按弦,撥弦,揉弦。他說話的語氣異常柔和,氣息吐在瑾娘的耳畔,都像這夜色裏的花朵,朦胧難明。手指有時碰觸,瑾娘驚訝地發現,高漸離的手竟如此溫暖。
也難怪了。彈琴的手,若是冷冰冰的。怎能活動得開。
其實瑾娘學起樂器來是相當有優勢的。古人鼓琴,且不說技巧,識音準便是一大難題,但古靜經過專業的視唱練耳訓練,這些對于她而言,都易于克服。她只需弄清楚發音原理和規律,其餘的,便不需要高漸離教,她自己亦能弄清楚。況且築如古琴,易學難精,入門很容易。
秦時築只有五弦,忍不住讓她想起錦瑟無端五十弦的感嘆來。
天下最有名的琴師高漸離教她擊築,她又怎能不會感到榮幸。這秦朝多少擊築的樂師,只有高漸離能存其名。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君也不知道築具體要怎麽彈,因為築已經失傳了,資料之類的實在太少
築變成十三弦是唐代的事,馬王堆出土的漁陽築只有五弦,所以我猜秦朝築也應該是五弦
樂理什麽的作者也不太懂……唉,寫起來磕磕絆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