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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懷疑 (1)

◎共夢離奇,這諸多巧合就不離奇?◎

佛堂正堂和裏間的書房隔着一道厚厚的牆, 除去兩側的雕花門,牆上還嵌着幾扇萬字流水紋樣式棂花窗。

透過小窗,能将正堂一覽無餘。

謝泠舟在書房閉目養神, 近期事務繁多,他又為了克制夢境每日縮短睡眠, 一連幾日下來, 略感疲累。

恍惚間, 外頭傳來二弟的聲音, 伴随着一聲熟稔的溫軟驚呼。

謝泠舟長睫倏而扇起, 從椅子上站起身,他看得清楚。

只見崔寄夢剛要跨過門檻,望見佛像方向, 驚愕得白了臉色,險些絆倒。

青年眸光微動,凝着正堂的方向。

佛堂前。

崔寄夢在見到正堂內情形的第一眼後, 思緒便被沖擊得七零八碎, 只覺恍然回到了那場夢的開端。

她在假山石林撞到大表兄, 像先前發生的一樣,大表兄緊緊摟住了她, 但夢裏他卻沒有松開她, 抱着她很久很久,一言不發, 似乎在掙紮。

不, 掙紮的是應該是夢中她的潛意識, 有個聲音在一遍遍蠱惑她。

不要放過他。

這不過是個夢, 可以放縱。

崔寄夢還未來得及思索自己為何不要放過大表兄, 他已抓住她腕子, 把她往與皎梨院相反的方向帶。

等她回過神時,他牽着她來到一處陌生佛堂前,大抵夢裏的她也察覺到不妙,把着門框不願進去,央求着:“大表兄,不可以,我……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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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修長的手覆上她扣在門框上的五指,将那蔥指逐一掰開。動作不緊不慢,溫和但無比堅定,不容她反抗。

他把她帶到堂中,大表兄哄着她,說想帶她學着禮佛,她乖乖照做了,跪在蒲團上,高昂脖頸,擡頭看佛。

而後謝泠舟則虔誠低頭。

意識飄忽不知飄到何方,竟能瞧見并觸到一片連綿雪山,俄爾又附在佛祖眼眸裏,俯視下方那被心火灼燒的青年半跪着,雙手捧起一抔雪,将臉深深埋入微涼冰雪裏,含着雪纾解痛苦。

思及此,崔寄夢臉色又白了大半。

這佛像,和夢中的一模一樣!

怎會有這般巧的事?她從未來過這個佛堂,卻能夢到此處。

心尖猶如有毒蟲蟄咬,激起一陣急促刺痛,還伴着酸澀,似一道閃電,又似是有人點燃爆竹,點火那一剎,火星子從爆竹末端急劇往上蔓延,從她的四肢百骸裏竄過,竄到指尖,甚至每一根發絲上。

崔寄夢頓感頭皮發麻,指端亦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

越是苦想,就越淩亂,到最後她甚至懷疑是自己記混了,神志逐漸回歸,崔寄夢這才察覺到手被人抓住了。

那手握着她時用了很大力氣,像夢裏大表兄把她拽入佛堂時一樣。

思緒再度變得淩亂,她下意識要掙紮甩開,“你……放開我!”

聲音不大,但足夠傳到內間,謝泠舟聽得真切,目光倏地沉下。

而崔寄夢身側的謝泠嶼卻一頭霧水,為何表妹在見到佛堂時會這般震驚,甚至害怕得說不出話來?

不對,謝泠嶼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手,會不會表妹不是害怕佛堂,而是因他情急之中拉住她的手,姑娘家害羞了?

他抿唇笑了笑,有意逗弄,在崔寄夢眼前晃了晃手,“表妹,醒醒神。”

這一晃把崔寄夢的魂都給招回了 ,她赧然笑笑,“對不住表兄,我……”

她越羞赧,謝泠嶼越想逗弄:“這佛堂有何不對,把表妹吓成這樣?”

崔寄夢長睫顫了顫,失口道:“沒吓到,只是覺得似曾相識。”

謝泠嶼不以為意,只顧着打趣:“說不定夢裏來過,要不就是表妹夜裏靈魂出竅飄到這佛堂來了。”

此話方出,崔寄夢當即惶恐地微微睜大眸子,明知二表兄不可能知道她做的那些夢,還是吓得不禁屏住呼吸。

而內間,謝泠舟的心跳亦是漏了一瞬,他凝眸定定盯着她。

是他的錯覺?

她被問住了,且看上去很是慌亂。

謝泠舟神色一凜,提步往外間走去,剛要推開門,聽得崔寄夢鄭重澄清,“怎麽會呢?就是先前在一處寺廟見到和這一模一樣的佛像,有些被驚到了。”

放在門上的手一緊,又緩緩松開。

謝泠舟垂眸,暗笑自己是受夢困擾導致心志不堅,竟疑神疑鬼起來。

世上怎會有兩人做一樣的夢?

而佛像前,謝泠嶼見表妹被他的話吓到了,想着她是最近總做噩夢,人又膽小,只怕是想到鬼怪了,忙寬慰:“表妹別怕,我說笑而已,其實天底下的佛像都大差不差,表妹不必震驚。”

這話點醒了崔寄夢,幼時常和祖母去拜佛,見過的佛像還真不少,再說那是個夢,夢的細節是會記錯的。

謝泠嶼趁機提議,“表妹不總做噩夢麽,不如拜拜佛祖,說不定有用。”

他一打打殺殺的武将,要是信佛飯碗哪還端得住?但也知道有人信佛純粹圖個心安,就随口一勸,不曾想崔寄夢真被說動了,在蒲團上跪了下來,朝着佛像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拜。

她虔誠跪拜時,內間的門開了。

謝泠嶼望去,見兄長徐步走出,大抵是公務繁忙之故,俊顏略顯蒼白,眼底露出倦意,即便如此面上照常平靜無波,叫人瞧不出他在想什麽。

他看一眼佛像,越發覺得兄長是念佛把自個念成一樽佛了。

謝泠舟目光似不經意,輕輕掠過蒲團上跪着的少女,見她膝彎壓得蒲團凹陷,蒲團粗糙,跪久了怕是會難受。

謝泠舟鎖眉,收起那些冒犯的念頭,轉向謝泠嶼:“二弟怎有空來佛堂。”

“來和兄長道謝!”謝泠嶼笑說,将備好的謝禮誠摯奉上。

謝泠舟漠然收下。

那邊崔寄夢聽到兄弟二人對話,匆忙從蒲團上起身,走到二表兄身側偏後的位置,朝大表兄福了福身。

她全程沒有擡眼,謝泠舟也僅僅是像初見時,颔首回禮。

謝泠嶼啞然失笑,這二人明明見過很多次,但每次一次見面,彼此都恨不能再疏遠一些。

許是性子合不來。

一個是他的未婚妻子,另一個是他兄長,謝泠嶼擺出中間人的姿态,再度朝兄長致謝,“上回多虧兄長,否則我們就被那惡婦唬的團團轉了。”

謝泠舟想反問他,僅僅是朱嬷嬷之故麽?但終究未多言,只道不必客氣。

說話時,他的目光本直視着謝泠嶼,漸漸地卻不聽使喚,越過二弟,落在他的未婚妻子身上。

她站在二弟身後來送禮,二人瞧着真似一對新婚燕爾的年輕夫婦。

崔寄夢恰好擡眸,見大表兄正蹙眉看她,目光幽暗,以為他嫌她沒親自致謝有失誠意,忙不疊要道謝,謝泠嶼回身攔住她,笑道:“我已謝過兄長了。”

她還想說什麽,謝泠舟先說話了:“舉手之勞,表妹不必記挂。”

他淡淡說完,又同謝泠嶼道:“禮為兄收下了,還有事,先走一步。”

兄長走後,謝泠嶼詢問崔寄夢可要再逛一逛佛堂,但被她婉拒了。

方才只和大表兄對視一眼,他那疏淡的目光落在身上,像堂中大佛一般,這一眼看得崔寄夢充滿負罪感。

二表兄又在身側,朱嬷嬷痛罵阿娘有婚約還與人茍合的話猶在耳邊。

崔寄夢低落下來,“我們走吧。”

看她面露哀傷,謝泠嶼也跟着發愁,問她緣何發愁。

崔寄夢搪塞道:“我只是想起上次說要送大表兄謝禮,但一直沒去辦,言而無信心裏有愧。”

謝泠嶼知道她有恩必報,且必須親自報答,深知勸不動她,“對了!兄長喜歡撫琴,不妨送他一把琴。”

崔寄夢點點頭,表示她記下了。

想來是去醫館有用,後來近月,她都未再見到大表兄,偶爾一兩次夢到,也在臨門時就戛然而止,并未越禮。

是十餘日前。

夢裏一處陌生寝居內。

崔寄夢看見自己安靜平躺着,羅裙委地,烏發散落,而大表兄立于榻邊,衣冠齊整,深邃目光一寸寸碾過。

總算玉山傾倒,臨門之際,他忽地脫下外袍,将她整個人裹住,再用衣袖打了個死結,捆得比粽子還嚴實!

做完這些後,他就走了。

醒後崔寄夢想起他寸寸覆過的視線,雖羞臊但也大大松了一口氣,夢裏克制住的人是大表兄,但這是她的夢。

其實算是她克制住了自己。

自打這個夢後,崔寄夢再未做過關于謝泠舟的夢,內心安靜下來。

可沒想到昨夜又……

此刻,崔寄夢坐在馬車裏,想起昨晚夢裏詭異的一幕,只覺脖頸發涼,禁不住摸了摸頸側,還好,還好。

馬車停在城西斫琴館前。

她一直惦記着大表兄恩情,昨夜又夢到他同她索要報答,崔寄夢想着此事不能再拖了,只好來找師父幫忙。

“你要斫一把焦尾琴?還要盡可能名貴些?”趙疏訝異,他這徒弟不喜鋪張,平素買物件以實用為準。

崔寄夢雙手交握在身前,豁出去般問他:“大概……多少銀子?”

既顧及銀子,又要貴的,想來是要送人,趙疏想起一位算不上故人的舊識,試探着問:“你且說說,打算送誰?”

“師父怎知我要送人?”崔寄夢杏眼懵然,師父果真心思細膩,“是送給謝家大表兄的。”

“謝家大公子?”趙疏目光變得很遠,遠到像是在看過去的事,須臾,他收斂心神,随口問崔寄夢:“和徒兒定親的,不是謝家二公子?”

不料把崔寄夢問得兩頰飛紅。

她澄清道:“是二表兄,但我送大表兄琴是為了報恩,沒旁的意思。”

“師父随口問問,也沒旁的意思。”趙疏無奈笑笑,“謝家大公子對徒兒有何恩情呢。”

崔寄夢只撿朱嬷嬷的事說,說完再次問了趙疏斫琴所需銀錢,趙疏笑着問她,“小徒兒手頭很緊?”

“這倒沒有,那事過去後,祖母和舅舅們擔心我缺錢,都明着暗着往我這送銀子,但是,”她猶豫不決,想着師父可以信賴就直說了,“但我總覺得這錢像是補償,也不對,總之覺着很怪。”

趙疏接過話,“像是補償,又更像是被那件事點醒,要先多給你些銀錢,以防日後你真的會因缺錢犯傻。”

崔寄夢像多年前聽他講琴時,覺得甚有道理就重重點頭,搗蒜一般。

趙疏笑笑,不由輕嘆,“沒想到徒兒大家閨秀,過得也不容易啊。”

“什麽叫也不容易?”

柔婉懶散的聲音自內間悠悠傳出,把“也”字咬得極重。

崔寄夢回頭,見王二娘輕挑珠簾,款步從內走出,神情慵懶當是在裏頭小憩了會,“趙公子如今得長公主賞識,還有個好徒兒畢恭畢敬,有何不順?”

“見過王姐姐。”崔寄夢起身見禮,這位王二娘雖是王飛雁堂姐,但和王飛雁的咄咄逼人不一樣,很是親切随和,因此她的言辭間也帶了幾分親近。

這讓王二娘十分受用,也不去逗趙疏,朝女孩笑了笑,“我聽人說你那位大表兄可難伺候着呢,尤其在挑琴這事上,是非名琴不碰。”

崔寄夢被唬住了,遲疑着問:“能讓大表兄滿意的琴,可是極貴?”

“夠你買一輩子的胭脂水粉了。”王二娘扶了扶歪斜的發簪,“就那個冰垛子,不送他也不會介意,送了也不見得會滿意,妹妹索性裝傻,別送了。”

崔寄夢認真道:“大表兄多次相助,對我有恩,我不能裝作不知道。”

王二娘笑了笑,哀怨目光從趙疏面上輕飄飄掠過:“姐姐那兒多的是名琴,唯獨缺一個知冷知熱的撫琴人,不如妹妹你往後多出來走動,陪我彈彈琴玩玩耍,橫豎那些琴我是用來附庸風雅當擺設的,也未曾用過,送你一把。”

崔寄夢不願占人便宜,正欲回絕,趙疏卻勸道:“王姑娘所言有理,師父如今是長公主的琴師,只怕無暇替徒兒斫琴,你們二人各取所需,豈不極好?”

崔寄夢遲疑不定,王二娘又說了,“妹妹可是怕我因飛雁跟你過不去?你大可放心,姐姐平日最喜歡乖巧的小姑娘,護着你還來不及呢。”

架不住兩位的合力勸說,加上昨夜那個夢讓她坐立難安,只想快些給謝泠舟送琴,好圖個心安,崔寄夢最終接受了王二娘的好意。

王二娘心情甚好,“一言為定,改日我讓府上人送琴去謝府。”

崔寄夢坐姿更乖巧了,雙手放在膝上,随時聽候差遣的架勢,“那王姐姐,我們接下來……要作甚?”

王二娘以袖掩唇笑道:“我們只是相約游玩,可不是賣身報恩啊。”

有了新伴,王二娘興致勃勃,讓她先去樓下等着,自己和趙疏說兩句話再帶她一塊去附近茶樓吃茶。

崔寄夢退出琴室,剛出斫琴館,就撞見一個鴉青色的身影。

她沒想到會在此遇見他。

對上他的目光時,崔寄夢只覺得脖頸上傳來一陣鈍痛。

像有野獸在頸間吮咬。

是謝泠舟。

近月不見,大表兄的眼神好像比之前還疏離了些,仍舊叫人捉摸不透。

尤其今日還罕見地穿了身鴉青色錦袍,烏發全用白玉冠梳起。

好看是好看,可一身暗色的表兄,較之前的清冷氣度,添了些微邪冷和威壓,讓崔寄夢脖頸鈍痛,喘不來氣。

就在昨夜。

好容易平靜了一陣,她又做了一個夢,這次夢裏她的意識依然浮在上方,看到自己的眼眸,那雙眼她攬鏡自照時看過無數次,但都沒夢裏來的動人。

那眼裏是全盤的依賴,她看到自己仰起頭,把臉貼在謝泠舟頸側,像只貓兒一樣蹭一蹭他頸窩。

二人靜靜相擁,許久後,謝泠舟忽然問,“上次說好的報答呢,這麽久沒來找我,忘了?”

她目光專注仰面望他,但沒回答。

他兀自道:“我不要琴。”

崔寄夢羽睫微扇,眼裏似有些期待,癡癡問他:“那,你想要什麽?”

謝泠舟捏起她下颚,迫使她看着他,只看着他,圈在細腰上的手隐沒于衣袂間,崔寄夢蹙眉,倏地後仰脖頸。

他盯着她,同時指端下壓,直到她眼角緋紅,溢出淚來,才緩緩開口。

“你。”

那個夢很奇怪,夢裏的她極度困擾,在沖動掙紮,像一頭中箭後被鎖籠中絕望的困獸,情緒異常洶湧。

……

崔寄夢好容易平複一陣,做過那個夢後,又陷入了羞臊。

她自我寬慰,定是因為一直記挂着報恩的事,才會做那樣的怪夢,像是噩夢,又不全是。因夢裏她身心皆深深沉迷,急遽猛烈的快意,要把人往崩潰的崖邊推,只是在醒後回顧時才後怕。

眼下謝泠舟就在跟前,崔寄夢低垂眼皮不敢看他。

明明看不到他神色,她卻疑神疑鬼,覺得他目光似乎釘在了她頸側。

那個夢的後來。

籠中困獸偃旗息鼓,屠戮的刀鋒化成繞指柔,身心皆無比充實。

但卻未盡,她額上汗滴還沒幹,眼角緋紅殘存,就被謝泠舟捏住後頸,像捏住一只貓般,迫使她纖細而長的脖頸往後仰,呈現一個引頸待屠的姿态。

而後他低頭,像獵犬一口咬斷大雁的脖頸。鮮血從頸上順流而下,落在月白底銀紋的前襟上,分外刺眼。

回想那一幕,崔寄夢脖頸發涼。

夢裏的大表兄既柔腸百結,又恨不能屠戮她,好像被邪念控制了。

可現實裏他清風霁月,是端謹君子,因此這夢實在可怖又怪異。

她走神時,謝泠舟淡聲發問。“表妹怎會在此處?”

崔寄夢壓下羞愧,佯作自然朝他行禮。“大表兄萬福。”

行過禮後,才意識到答非所問,又補道:“我來這找人。”

謝泠舟略一點頭,沒再問。

而崔寄夢擡頭,目光對上謝泠舟的,竟覺得大表兄眼底似乎真和夢裏一樣,有一股邪冷,讓她不敢對視。

視線無處安放,落在謝泠舟前襟上,忍不住伸手觸碰自己脖頸。

頸側并無破口,鴉青色前襟看不出是否有血跡。衣擺齊整,沒有大片被泅濕的痕跡,那手冷白如玉,指端幹爽。

崔寄夢收回目光,指甲緊扣掌心讓自己清醒一點,那不過是夢,做那種夢本就有錯,她竟還成了個驚弓之鳥。

問候過後,二人都沒再說話。

崔寄夢在等王姐姐,謝泠舟也沒有要離去的意思,站在原處,目光落在她脖頸上,看似無意,實則暗藏思量。

昨夜他去赴宴,礙于同僚盛情勸酒,加上近日心情煩悶,多飲了兩杯。

靠着用意志力維持近月的克制,在兩杯酒的作弄下,一擊即潰。

謝泠舟又放縱自己夢到她,夢中他認真思考了她的問話。

他想要什麽?

過去一月偶有閑暇,他也會思考此事,那些夢究竟意味着什麽?

純粹是一個男子對女子的欲念,還是夾帶了別的情愫?

他不欲往下細思,遂強迫自己擱置一邊,不去想她。可醉酒後不由自主做的夢,把他內心想法誘問出來。

謝泠舟原以為先前的夢不過是意外,但昨夜後,他推翻了那個想法。

他沒想到會,在夢裏生出那樣強烈的占有欲,強烈到滋生邪念。

更無從證實,夢中他想要那個“她”,僅僅是她所代表的欲念,還是說,她就是她。

是崔寄夢這個人?

若是前者,他自有別的辦法解決,無非是極力克制,總有消亡的一日。

但若是後一種……

謝泠舟垂睫,沉靜眸中蓄起暗流,如暴風雨前昏暗冷寂的天穹。

這廂王二娘正好從斫琴館出來,見兩人都未發現她,便靜靜看戲。

兩小年輕才剛見面短短一會,目光相接時暗流湧動,有趣得緊。

一個低着頭,乖巧聽話地站着,像是做錯了事,另一個雖若無其事,卻遲遲不離去,低垂着眸不知在想什麽。

兩個人看上去和彼此不熟,姿态和神情一個賽一個的正經。

但她怎覺得,這份疏離不太清白呢。

她不禁低低輕笑出聲。謝泠舟擡眼,看到王二娘時,又變回那個冰垛子,注視着她走到崔寄夢身側,眉越蹙越緊。

“您怎會在此?”

王二娘上前攬住崔寄夢,“我約崔家小妹妹出來玩,怎麽,你不許?”

這二人居然認識?崔寄夢怔然看着大表兄和王姐姐,聽他們交談的語氣,似乎頗為熟稔。

尤其王姐姐每每提到大表兄,總略顯嫌棄,但這嫌棄像熟人之間才會存在的相互調侃,二人雖差了六七歲,但她還是禁不住胡思亂想。

他們是什麽關系?莫非是令大表兄在假山石錯認的那個女子。

他原來喜歡柔婉慵懶的女子。

抛去內心失落不提,崔寄夢越看越覺得二人面容有幾分相似,倒是般配……

她胡思亂想時,謝泠舟向王二娘恭敬行禮,态度疏淡:“孩兒不敢,但表妹與兒是平輩,您叫她妹妹不合禮制。”

孩兒?

崔寄夢呆若木雞,回想先前種種跡象,在長公主府初遇、師父是長公主的琴師,王姐姐對大表兄的态度……

如此一想,倒也不奇怪。

只是殿下看着至多二十六七,怎會有一個剛及冠的兒子?

但撇去這些,細看之下,大表兄和長公主的眼眸很像,都是桃花眼,只不過因為表兄眼神總是清冷淡漠,讓人忽視了他那雙本應多情的桃花眼。

一番天人交戰後,崔寄夢總算說服自己,愣愣地要行禮。

長公主以為她是擔心被謝泠舟挑剔禮節,拉住她:“好端端的客氣什麽?姐姐護着你,別怕他。”

謝泠舟琢磨着“姐姐”這個自稱,眉頭緊蹙,顯然不認同這樁關系。

而長公主先發制人,調笑兒子:“嗤,你這孩子跟謝蘊一樣,無聊得緊。”

但謝泠舟恍若未聞。

長公主不悅輕哼,“本宮前些日子讓你得空來府裏,怎的,過河拆橋?”

謝泠舟不痛不癢:“孩兒公務繁忙,望母親見諒。”

公務繁忙還得空在外晃悠?長公主信了他才怪,但現在有崔寄夢,貌美又乖巧,一逗就臉紅,相襯之下,這冰垛子似的兒子就不那麽有趣了,“行,那你接着忙吧,本宮帶着你的小表妹吃茶去。”

“恭送母親。”謝泠舟往一側避讓。

這二人真是奇怪,不像母子,倒像是關系不對付的姐弟,崔寄夢夾在中間,不敢多話,任由長公主挽着她走。

經過謝泠舟身側時,她稍停下來,慣常禮節周全地要和大表兄道別。

謝泠舟先行開口了,他身子未動,只側過首,低頭溫聲囑咐她:“別在外逗留太久,祖母會擔心。”

“好……好的。”崔寄夢聽話地點頭,因昨夜的夢,她實在怕他,說罷還想繼續她的禮節,卻再次被搶先。

謝泠舟看了眼長公主,實在放心不下,暗自嘆息,話音裏亦夾帶了些無奈,“正好我今日也要回府,一個時辰後,我在此等你,別晚了。”

這下崔寄夢完全忘了所謂禮節,大表兄這是要與她一道回府?

他們何時這般熟稔了?

“啧,管得真緊。”長公主正了正身姿,下颚微擡,端出副雍容姿态,“本宮堂堂長公主之尊,又是你親娘,難不成還會把你的小表妹拐走?”

崔寄夢明白了,大表兄之所以要護送她回去,是不放心長公主。

但這不放心的模樣,怎的那般像個為晚輩操碎了心的長輩?

好似生怕旁人把孩子帶壞了。

大表兄沉穩冷靜,于她而言的确像是長輩,只是……這個念頭讓她那些夢顯得更為倫l理不容了,不只是羞恥,還夾帶着一縷怪異的感覺。

最終她還是忘了行禮道別,迷迷糊糊地被長公主拉走了。

謝泠舟目送着那個任人拉走的背影遠去,頗有些擔憂,無奈輕嘆。

他轉身步入斫琴館。

琴室裏,趙疏正專注斫琴,方才長公主走前說了,“本宮沒有耐心,待公子哪日想和本宮各取所需,再來找我吧。”

趙疏回想那位殿下說這話時滿不在乎的神情,愈加讀不懂她。

他接近她的确別有目的。

而她肯讓他接近,也是看中他這副皮囊,又掐準了他別有所求。

來京數月,借着長公主琴師之便,他确實查到一些事,但都是皮毛,要查到關鍵之處,還需借助長公主勢力。

長公主行事随意,平日縱情聲色,相識以來,她數次問他所求何物,不過是篤定他一介布衣,所求無非名利,因而想盡快滿足,好讓他甘願在側服侍。

可偏偏趙疏所求并非名利。

不到走投無路之際,他還不想将最終目的告訴她,正好,她近期有崔寄夢可逗,暫時不會想起他。

剛把琴放下,門外有人敲門,“東家,有位黑衣公子聲稱要斫琴,說要産自吳郡桐木所做的焦尾琴。”

趙疏倏地擡眼,這是他與手下一名暗探約定的暗號,這暗探是他耗盡數年培植,藏得很深,不輕易現身。

他眉間一凜,“請他進來。”

不一會,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步履沉穩,不疾不徐,這般從容的步伐,不像是一名暗探,倒像是身份矜貴之人。

趙疏警覺地望向門外,清癯的身子崩成一根弦,緊緊盯着門口。

來人卻讓他始料未及。

“謝公子?”趙疏設想過數種可能,唯獨沒想到來人是謝泠舟。

故人重逢,恍若隔世,但他迅速平靜下來,“謝公子來此有何貴幹?”

謝泠舟略微颔首,沒有直接回話,而是靜靜打量着琴室。

趙疏心中打鼓,不知他是否認出自己,他十六七歲前,因幼時缺衣短食,面色總是青黃,更沒有現在生得高瘦。

但說不準,當年謝泠舟才十歲,就已心計過人,如今只會更缜密。

今日他來此用了暗探的暗號,大概是抓到了他的人,趙疏心中打鼓,謝泠舟到底查到了多少?他究竟是敵是友,對此案的态度又是如何?

但他既獨自前來,想來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要麽是試探,要麽有所圖謀。

而謝泠舟靜靜看了一會琴室,問趙疏:“閣下如何認得我?”

趙疏莞爾:“在下是長公主府的琴師,自然認得您。”他有意往私事上引,欲讓謝泠舟先行表态,但意外的是,謝泠舟卻問起了別的事。

謝泠舟輕撫桌上的琴,淡聲問:“崔寄夢,和你是什麽關系?”

三個再尋常不過的字,輾轉舌尖,竟讓謝泠舟心口一陣綿軟,他第一次對外人念出這個名字,有種怪異的感覺。

好像把和崔寄夢的關系,從見不得光的夢裏,帶了出來并宣之于口。

一個月前,三殿下發覺還有一方人馬在暗查此事,與這家斫琴館有關,後來因線索不夠便一直蟄伏,直到今日才查到些新的東西,他私下來此,本以為是江家別的舊人,但沒想到是他。

巧的是,方才在琴館前,他見到了崔寄夢,他們又都來自桂林郡,而她奏琴的習慣也似曾相識。

她與他,究竟有何淵源?

他們是何關系?

崔寄夢不過一閨閣少女,與他們所查之事無關,但見到趙疏時,謝泠舟首先想知道的,竟是他們的關系。

可他沒料到自己真的會問出。

趙疏知道崔寄夢是他表妹,又是未來弟妹,他關心也不奇怪,便道:“在下在桂林郡游歷時,應崔老夫人所托,教崔姑娘學琴,僅有師徒之誼,并無別的。”

謝泠舟神色稍緩。

趙疏索性開門見山:“謝公子前來鄙處,不只是為崔姑娘吧?”

謝泠舟欲直說來意,餘光見到桌案上的琴,他走了過去,伸手輕挑琴弦,琴音渾厚,打破室內寂靜。

趙疏看到他忽地笑了,笑裏有些釋然的意味,謝泠舟擡眼,神色認真:“她既是你徒弟,那也算是我的徒孫。”

“公子您……認出我了?”

雖做足了被認出的準備,但真到了這一刻,趙疏卻無法從容以對。

十五歲那會他尚是個身份卑賤的少年,而謝泠舟是謝氏長子,又是長公主之子,小小年紀就能奏廣陵散,才名遠揚。

他們本不會有交集,但趙疏想不到,偶然的一次,這位身份尊貴的小公子發覺他在琴藝上極具天分,竟不顧二人身份上的雲泥之別,問他想不想跟他學琴。

彼時謝泠舟年紀雖小,性情已十分淡漠,但教他學琴時耐心十足,只是他們的關系僅限于伯樂和馬,教琴以外的時候,甚至連點頭之交也算不上。

江家出事後,趙疏在外流亡,憑着琴技四處謀生,又過兩年羽翼漸豐,他只身來到桂林郡,作為一名琴師游走權貴間。

教崔寄夢廣陵散時,他琴藝還未純熟,靠的還是謝泠舟所授內容。

如今崔寄夢每次彈廣陵散開頭都會錯兩個音,正是因為謝泠舟少時琴藝欠缺火候,總會錯兩個音,趙疏學琴時跟着彈錯了。

傳到崔寄夢這裏,便也錯了。

眼下不是敘舊的時候,趙疏暫放回憶,問他:“您既認出在下,是要秉公執法将我這漏網之魚下獄麽?”

他還是像多年前一樣,對謝泠舟用敬稱。謝泠舟不予回答,反問:“在你心裏,我是那等無情之人?”

趙疏苦笑,“并非信不過您,但案子已經定了下來,和江氏有關之人扯上關系終究不妥,公子還是明哲保身為好。”

謝泠舟一向不喜自白,尤其不喜同旁人證明自己情誼深淺,他更喜歡直接去做,開門見山問趙疏:“半年前在江左督軍府查舊案線索的是你的人?”

“江左?”趙疏神情變得凝重,“我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琴師,這些年窮盡全力,也只能勉強靠在權貴之間游走探查。”

聽他此話,謝泠舟亦蹙起眉,沉吟良久,“那會是何人?”

是二皇子的人,還是其他勢力,他們的目的是翻案,還是将罪名徹底坐實?

趙疏亦陷入思忖,即便知道謝泠舟秉性高潔,不會落井下石以謀利,但人心易變,他難免擔心他倒戈相向,試探着問:“在下那名暗探,可是在您哪兒?”

“是,但他一切無恙。”謝泠舟收回思量,“即是你的人,明日我便使人放了他,但長公主府這邊,”

趙疏忙表态,“您大可放心,我接近殿下也不過是想便于靠近其他權貴,并未牽扯殿下,若您擔憂,我今後會遠離殿下。”

“不必。”對于他那母親,謝泠舟并不擔心,“殿下只要不涉此事,便不會受影響,必要時,長公主府琴師這個身份可略作遮蔽,只是有一事。”

他看着有點苦惱,似乎在糾結。

趙疏忙道:“您但說無妨。”

謝泠舟竟梗住了,良久才淡道:“崔家畢竟受那樁舊案牽連,表妹又是一個閨閣少女,若無要事,還是少與她往來,以免牽連無辜。”

趙疏沒料到是關于崔寄夢的,低下頭笑了笑,“這是當然,她是您的徒孫,我自然要為她着想,其實今日她來找我,是為了您。”

“為我?”謝泠舟倏然掀起長睫。

趙疏自他眼底窺見一絲無措,了然一笑,“她說您對她有恩,想送您一把琴,便來求我替她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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