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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佛堂 (1)

◎窗臺上往後傾倒的白玉觀音◎

謝泠舟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繼而掏出帕子擦拭雙手, 十足平靜,仿佛方才的失态純粹只是失手。

他記起先前她失手将貓兒名字寫錯的事,頓時疑窦叢生。

怎會如此之巧?

莫非他和崔寄夢, 在做一樣的夢?

不可能。

雖自幼與佛經為伍,但佛于謝泠舟而言不過是個肅清雜念、養心靜氣的工具, 實非信仰, 他從不信怪力亂神之說。

因而對這離譜至極的猜測, 謝泠舟啞然失笑, 當即否決了。

衆人都在留意管事嬷嬷的話, 未曾注意到謝泠舟,只有謝老夫人将一切盡收眼底,但她此刻更關心崔寄夢的事, 因深知外孫女重禮,定然不會僅僅因做了噩夢睡不好而不來請安。

這孩子定是夢到了極為痛苦的事,管事嬷嬷既然當衆提起, 想來并非說不得的夢, 便問:“那丫頭做了什麽噩夢?”

“回老夫人話, 表姑娘是、是夢見大小姐了。夢裏一直哭喊着不要、不要,醒來後還在哭, 後來一直到黎明才又歇下, 老奴就自作主張,讓她們別叫醒姑娘, 自行來替姑娘告假。”

管事嬷嬷踟蹰片刻, “方才老奴問過姑娘的貼身丫鬟, 才知道原來當年大小姐故去時, 表姑娘……就在邊上。”

本有說有笑的衆人陷入沉默。

嬷嬷怕老夫人傷懷刻意往委婉了說, 其實衆人都知道, 崔夫人乃自缢而亡。

據崔家來報喪的人說,崔夫人存了死志,先服了毒再用白绫自缢,半點活路也不給自己留。謝府衆人光是聽着都不忍,更何況崔寄夢那時才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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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氏率先打破沉默:“寄夢是個孝順的孩子,當年崔老夫人故去,兩位爺派人去桂林郡想接她來京,但這丫頭堅持要給祖母守孝,硬是一個人在崔家守了三年。”

昨日是長女冥誕,謝老夫人本就難過,如今再也壓抑不住情緒,忍淚長嘆一聲,“是我這個外祖母失職啊!”

當年老夫人因女兒一直未回信心裏有氣,對外孫女更鮮少過問,直到崔寄夢帶來崔夫人生前問候,她總算找到一個和女兒和解的由頭,此時更是心疼外孫女。

但她已經老了,能為外孫女做的終究有限,唯有替她把這樁婚事落定,便收起傷感,鄭重囑咐謝泠嶼,“你也看到了,你表妹不容易,将來可要好生待她,莫學外頭那些公子哥兒朝三暮四!”

謝泠嶼正心疼着呢,應了下來。

一旁的王氏也附和:“母親您放心,阿嶼要是敢,我打斷他的腿!”

衆人散後,老夫人把長孫留下來。

謝泠舟态度如常,好像忘了昨日之事,祖孫倆都默契地不去提。

謝老夫人想起孫兒方才的失态,雖說她只想讓外孫女嫁回謝家,當她的孫媳婦,嫁給哪個孫子倒也無所謂。

但她看得出來,二孫和外孫女兩情相悅,若長孫再喜歡上外孫女,只怕三個孩子都會為難。

因此老夫人雖不敢篤定孫兒失态是否是因為外孫女,但為永絕後患,只能狀似無意提點。

“你崔家表妹身世凄苦,身後無人撐腰,稍微行差踏錯便會賠上一生,若是嫁了個不懂得疼人的,也會過得辛苦,好在她和阿嶼兩情相悅,阿嶼又知冷知熱的,否則若她嫁去別人家,我這老婆子還不知要如何擔心……”

謝泠舟暗自攥緊袖中拳頭。

昨夜在假山附近,他為了克制自己,手指在石壁上摳出了血,此刻一握拳便覺有一絲鈍痛蔓延開來。

穿過四肢百骸,一直蔓延到心裏。

這痛意警醒他要克制肅己,要記着表妹是二弟的未婚妻子、是他未來的弟媳,還要記着不能讓祖母失望。

更不能破壞她的安穩人生。

謝泠舟不斷收緊拳頭,任痛意肆虐,面上不露痕跡,淡言道:“二弟重情重義,祖母大可放心。”

謝老夫人看他神色如常,想來是自己多心了,“先前祖母老糊塗,聽到傳言心急了,是祖母對不住你。”

謝泠舟不願提起昨夜,一筆帶過:“孫兒知道,祖母是為孫兒好。”

今日因長女和外孫女的事情傷懷,謝老夫人變得感傷起來,“哎,當年江家糊塗!同虞氏作亂,連累了那兄妹三,否則若阿雪還在,你早就成家了。”

話說完,老夫人瞧見謝泠舟寂然望向窗外,神情低落,想到長孫和江家兄妹自小一塊長大,他對旁人一直冷淡,唯獨對江氏兄妹稍顯熱絡,那孩子還與他定了親。

老太太湊近了些:“莫非團哥兒一直惦記着阿雪,才瞧不上別的女子?”

謝泠舟只不過是想起故友走了神,沒料到祖母會往這上頭想。

十年前他也才十歲,不過因為江家姑娘聰慧冷靜、随性大方,不像同齡孩子那樣一團稚嫩,才願與之來往。

他對她僅限于兄妹之誼,确切來說,是兄弟之誼。

但謝老夫人看到長孫眼中有一瞬茫然,更加篤定了,同時也放下心。

至少這孩子不好男風。

“照疏和阿雪阿月都是好孩子,可惜福薄,祖母知道你重情義,但逝者已矣,你還得為自己的将來考慮。”

祖母誤解了也好,暫時能替他省去諸多麻煩,謝泠舟颔首。

“孫兒明白。”

崔寄夢習慣了早起,便是夜裏沒睡好,一到清晨還是會按點醒來。

掀起沉重眼皮後,發現天已大亮,她捂着昏漲的腦袋坐起,“采月……”

采月忙從外間過來:“小姐昨夜沒歇好,再睡會吧。”

“不了,我該去給外祖母請安了。”

在崔家時,為了讓崔寄夢将來适應京陵世家大族的生活,崔老夫人按當年自己在京陵未出閣的标準要求孫女。

雖說這套放在現下過時了,但崔寄夢總覺得,她恪守這些禮儀,祖母生前的悉心教導才不會白費。

還會有種祖母從未離去的安心。

一聽采月說嬷嬷已替她去主屋告假了,崔寄夢忙從榻上爬起,“不成,哪有做了噩夢就不去請安的道理。”

更何況,那個夢超出了暧昧的範疇,已越了雷池……

這讓她更為自責。

采月還在勸說,“管事嬷嬷是為了小姐好,她說這樣一來,大家才會知道小姐不容易,更心疼小姐。”

可她這樣說,崔寄夢不安更甚,只因記起祖母逝世前說過的話。

那日。

病了很久的祖母突然來了精神,拉着她細細囑咐:“孩子,你在謝氏有舅舅憐惜,我本不必對你如此嚴苛。但你要記着,僅靠他人憐惜是遠遠不夠的,只有由衷的敬佩才能換來長久的愛。”

崔寄夢不解:“他們憐惜我,便會照顧我,不比敬佩更好?”

就像她敬佩義兄,卻不會想去照顧他,因為他已足夠厲害,但一見到府裏那個無父無母的小馬奴,她會忍不住想照拂他。

祖母無奈地摸摸她發頂:“可你私心裏更喜歡阿辭哥哥,而不是那個小馬奴,不是麽?”

崔寄夢點點頭,的确是這樣。

祖母緩了口氣,繼續道:“孩子你還小,很多事不懂很尋常,只是祖母等不到你自己悟出的那日,你記好了,不要想着讓別人憐憫,一旦你覺得他人在憐憫你,便會不自覺把自己置于一個被照顧、低人一等的位置,憐憫你的人亦會如此看你,可祖母希望你靠自己的本事,在謝氏立足,無論是靠待人真誠,靠品性高潔,亦或靠才藝……”

長長的一段話讓老人說的難受,捂着帕子咳了兩聲,"總之都……比靠旁人的憐惜來得長久。"

此刻崔寄夢認真思索一番,除去琴藝,來京後旁人對她稱贊最多的便是知禮大方,乖順懂事。

她自己也不願擯棄那些閨秀禮節,只有循規蹈矩才能讓她安心。

昨夜浸濕的衣衫已幹透,身上殘留着熱汗過後的黏膩,這副樣子去請安不大合适,她忙喚采月去備水。

泡在浴池裏的時候,崔寄夢低頭擦拭着身前,耳畔漸漸燒紅。

明知一切只是夢,她仍是心虛,細細查看了身上每一寸肌膚,尤其腿根、雙膝和心口。

绮夢無痕,自然留不下印記。

可那些痕跡烙在她心裏了,像野獸撕咬過後留下的牙印,把她堅守多年的閨秀禮儀撕出裂縫。

這讓崔寄夢很是不安,手上下了狠勁,使勁搓洗着身上每一處,恨不能把那些夢境也一道搓洗掉。

匆匆梳洗後,她往前院去了,走到湖邊,遠遠瞧見一藍一白兩道身影。

謝泠舟先看到了她,目光遙遙落在她身上,像一雙滾l燙大掌,有了實質和溫度,讓她頃刻亂了方寸,轉身就要跑。

可是來不及了。

“阿夢表妹!”謝泠嶼亦發現了她,小跑過來,見她眼底烏青,心疼得劍眉緊蹙,嘴上卻不忘調侃:“表妹怎的見着我們就逃?跟受驚的兔兒一樣,我又不會吃了你!”

崔寄夢耳尖倏而燒起。

昨夜夢裏,大表兄擡起頭時,也用了一樣的比喻,只不過意圖正好相反。

她故作坦然朝二表兄福身,“我是想起給外祖母的佛經忘了拿。”

謝泠嶼拉住她的手,“明日再去吧,祖母這會大概不想見人。”

他們說話的當口,謝泠舟已慢慢走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夢裏他說了截然相反的話後,她也是像方才那樣,捂着襟口要逃。

兄弟兩一道站在跟前,又是在這一片湖附近,二人不約而同想起他們在落水時的接觸,以及大半月前那個在湖中的荒唐绮夢。

夢中他們在水中相擁、親昵,而她的未婚夫婿則在岸上冷冷看着。

崔寄夢深深埋下頭,朝他福了福身,“大表兄萬福金安。”

“不必多禮。”謝泠舟态度比往常還要疏離,目光卻不動聲色掠過她腳下。

夢裏佛像下,她在蒲團上虔誠地跪着,幾回下來站都站不住。

不該在她跟前回憶。

謝泠舟狠狠攥緊拳頭,讓指端的傷口痛起來,好清醒一些。

而崔寄夢盡管下定決心要忘記夢境,但一見到大表兄,聽到這個清冷的聲音,難免想到夢裏他說的那些話,及所做那些事。

羞恥的是,這些夢,是她一個人的臆想,和大表兄無關。

因此她連看他的勇氣都無。

夏日裙衫薄如蟬翼,微風吹過,裙面緊緊貼着身上,宛如無物。

她真怕大表兄看到自己的腿腳在不由自主打顫,打着方便兄弟二人說話的借口,悄悄退到謝泠嶼身後。

如此一來,兩人之間便被謝泠嶼隔了開來,她的不自在少了很多。

兄弟二人一個文官,一個武将,聊了幾句就無話可說了,謝泠舟沒再看謝泠嶼身後躲着的人一眼,轉身離去。

崔寄夢松了一口氣。

她暗自慶幸那是夢,大表兄不會知道,可随之又無端覺得一陣空落。

兄長走後,謝泠嶼也放松了下來。看着崔寄夢,想起當初自己因為她貌若無鹽的傳聞,對她不抱期待。早前更為了反抗父親,去招惹王飛雁,致使表妹在辭春宴上被為難。

他本就內疚,今日又知道,原來自己這未婚妻子自小過得這麽苦。

謝泠嶼替她感到心酸。

可她并未怨天尤人,依舊笑靥如花,一雙清眸不染塵埃。

謝泠嶼像對待稀世珍寶,摸了摸崔寄夢發頂,“表妹,你受苦了,你放心,将來我一定把你捧在手心裏疼!”

崔寄夢更難受了,她做了那樣不知廉恥的夢,可次日二表兄卻對她依然這麽好,如何不叫她內疚?

她往後縮了縮,離開他粗粝掌心,試探着問他:“二表兄,若我總是夢到自己做了錯事,會怎樣?”

謝泠嶼樂了,“祖父生前常說,凡事問行不問心,我還夢到過在山上當賊寇呢!”

這話叫崔寄夢豁然開朗,也是,那只是夢,盡管不該但并未發生,只要她恪守本性不逾矩,就還是個好姑娘。

內心掙紮因這句話暫時得以纾解,她感到久違的平和,更是下決心要盡早擺脫夢境,回歸平靜。

上次服過采月抓回來的藥後,一連半個月,她都不怎麽做夢,想來那位大夫醫術果真超群。

正好醫館在城西,她可以順道去尋個人,一個可能是故人的人。

這廂謝泠舟獨自回到佛堂。

他本想回沉水院,但那與皎梨院僅一牆之隔,離她太近了,不宜靜心,且只要一看到寝室的卧榻,他就會想起晨起時被弄髒的淩亂被褥。

只有佛經能助他驅逐雜念。

然而一邁入佛堂,立在佛像下,謝泠舟就知道自己失策了。

他生得高挑,但在這高達一丈的佛像面前依然無比渺小。佛垂眸望着世人,謝泠舟亦擡頭回望着佛像慈悲的眸,眼不自覺眯起,昨夜夢裏,他正是透過佛的眼看到了下方的自己。

多年苦讀聖賢書、抄誦佛經以修身養性,謝泠舟從未想過有一日,他會以旁觀者的視角,看到自己那樣瘋狂,不顧一切地用劍屠戮一個無辜的人。

青年垂下長睫,眉眼依舊淡然,與正堂裏面容平和的佛像有幾分神似。

這是他自小便學會的僞裝,無論內心如何煎熬,面上依舊古井無波,這澹然模樣曾騙過謝老太爺、騙過謝蘊,甚至聖上及朝中同僚。

衆人都道謝氏長子澹泊寡欲,堪稱正人君子的典範。

可正人君子走到內間書案前,看到書案上擺放着經文典籍以及文房四寶,卻覺得這書案不該如此整潔。

上面碼放整齊的經文應在雙雙失控時,被他拂落一地,那只粗大的狼毫筆也不應安放筆筒中,該被她咬在牙關。

謝泠舟鬼差神譴般取出那只筆,竟隐約在上頭瞧見一處凹痕,眉間一凜,再定睛一看何來凹痕?不過是錯覺。

忽感屋內燥熱,他走到窗邊打開窗讓清風吹入,卻又想起夢裏,在窗臺上後仰着傾倒的那樽白玉觀音。

謝泠舟忍不住查看窗柩。

可惜,并無指甲留下的劃痕。

玉白五指用力扣入窗柩,指腹的傷口擴大,漸漸細微的血腥味襲來,鑽心疼痛更令他額角滲出汗滴。

他猛地掀起眼皮,目光卻冷得吓人,眼角卻浮上绮麗的飛紅。

正人君子?不過是虛名。

夢都做了。

不如再進一步。

祖母不是說不放心她嫁入別家麽?反正都是謝氏表兄。

大表兄和二表兄,又有何差別?

但祖母還有另外一句話,“若是嫁了個不懂得疼人的,也會辛苦,好在她和阿嶼兩情相悅,阿嶼又是個知冷知熱的孩子……”

知冷知熱。

謝泠舟琢磨着這句話,祖母是在暗示,他性子冷淡,不适合她。

方才三人碰面時,崔寄夢自覺退到二弟身後,像極了跟在夫婿身後的新婦,用二弟在他們之間豎起一道禮法的屏障。

仿佛他們是不相幹的人。

他低低笑出了聲,充滿自哂。

那些夢是他一人臆想,他們本就不相幹,她心悅二弟,他也不過是欲念作祟。

腦中有兩個聲音在說話,一個在默念那陣子回憶那些刻骨銘心的經文,另一個則回憶夢裏他教她東西時二人的對話。

“大表兄,我們……不可以。”

謝泠舟閉上眼,撥弄佛珠。

“你不知道這是何物?低頭看看。”

佛珠越轉越快,腦子裏的佛經卻被打亂,他屏氣凝神,繼續默念經文:其有霪者,亦欲自l殺,亦欲殺l人……

“還是不懂?無妨,再來。”

謝泠舟遽然睜眼,站起身來,雙手撐在桌案上,低垂着頭下颚崩緊,全身亦蓄滿力氣,好似一頭困獸,拱起脊背妄圖作最後的掙紮。

他不願被這只困獸支配,手不停地撥着佛珠,無聲默念:“得五功德,身形清淨常生蓮花,身淨無垢心亦淡泊,是故諸佛說不霪戒。”

……

雲鷹走入佛堂時,看見主子端坐書案前,手中正拿着一本他看不懂的書,姿态平和,那神情淡得甚至比佛像更像佛像。

少年被感染了,雙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彌陀佛,走到書案前,“主子,三殿下約您明日在城西醫館碰面。”

謝泠舟擡眼,眼尾微紅。

“知道了。”

次日上午。

崔寄夢在采月陪同下,乘馬車來到城西,城西是京陵最熱鬧的一處地段,茶樓酒肆樂館遍布。

她先去了一處斫琴館。

一位衣着文雅的掌櫃迎了上來,見她們從謝氏的馬車上下來,知是貴客,姿态愈發恭敬,“姑娘想斫琴?”

崔寄夢笑着道明來意:“先前在長公主府時,我曾有幸見過殿下的一把焦尾琴,斫琴的手法很像一位故人,聽聞是貴處的斫琴師所制,便前來問問。”

"哦?我竟不知他在桂林郡還有故人。"

慵懶女聲傳來,崔寄夢回頭,竟是那日自稱王飛雁姐姐的女子,她今日穿一身素簡青衣,翩然出塵。

她又看呆了,直到人在跟前才想起來這是那位聖眷正濃的王貴妃,她雖訝異為何貴妃之尊會出現在此處,但也知見了皇室中人應先行禮,“民女……”

女子想起先前随口一說的話,笑着伸手止住她,“小妹妹誤會了,我是王氏其他房的,并非貴妃,不必多禮。”

崔寄夢了然,難怪她完全不像成過婚養育過孩子的女子,她放松些許,屈膝福了福身,“見過王姐姐。”

“真是個好孩子。”王二娘對她的稱呼尤其滿意,“對了小妹妹,你和那位琴師是什麽關系?”

什麽關系?

崔寄夢想了想:“我只是見斫琴的手法和故人很像,還未敢确信是否是故人。”

“無妨,看在你彈得一手好琴的份上,我帶你去見見他。”王二娘帶着她上樓,推開一間雅間的門,“趙公子,這便是先前我和你提起會廣陵散的小姑娘。”

那位趙公子身穿粗布青衣,文弱謙和,自有一股超凡脫俗的風度,聞言放下手中琴,起身望向門邊的方向。

看到崔寄夢時,他面上并無驚訝,好像二人離別是昨日發生的事。

“好徒兒,別來無恙。”

在長公主府用的那把琴斫琴手法獨一無二,大概不會再有旁人,但真的見到趙疏時,崔寄夢仍不敢置信。

沒想到一別數年,她竟然還能再見到師父,還是在京陵!

趙疏本是京陵人士,在崔寄夢八歲那年去到桂林郡,初時在樂館撫琴謀生,因琴藝了得,不久便大名遠揚。

而崔老夫人乃京陵侯門出身,略通琴藝,偶然赴宴聽了趙疏琴音,又聽聞他曾在京陵富貴人家當過琴師,二話不說聘趙疏為孫女授琴,一教就教了三年。

三年後,趙疏稱要去遠游,辭別祖孫倆,從此再無音信。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趙疏對崔寄夢而言,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輩。

再次見到師父,她好似回到了桂林郡,依舊是在崔家的亭子內。

那時崔家只剩她們祖孫倆,仆從遣散了大半,園中缺人打理,湖邊雜草樹叢肆意蔓延,長長的柳枝垂下來,還未全綠,看起來像一位垂垂老矣的老者。

祖母嚴厲的目光望過來,崔寄夢忙收回目光,停止開小差。

又彈錯了一個音,她正忐忑着,好在祖母年紀大了未曾留意到,而師父雖然聽出來了,但不做聲響,在祖母離開後才溫聲糾正。

“小徒弟?”見她神情恍惚,趙疏雖不忍,但還是狠心打斷了她。

崔寄夢被喚醒了,茫然環顧四周,發覺自己又回到雅間裏,讪讪笑笑。

如今祖母已去,她再也回不去崔家了。

崔寄夢悵然若失地從回憶裏抽離,心頭泛起一陣酸澀,帶着對祖母和往昔的懷念,斂裙給趙疏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給師父請安。”

趙疏笑容和煦,前來扶起她。

王二娘給他一個暗示的笑,“原是趙公子愛徒,果真名師出高徒。”

“您過譽了。”趙疏謙和一笑,“在下才疏學淺本不欲誤人子弟,是崔老夫人數次相托,想讓在下教這孩子學琴,我見老夫人愛孫心切,便也應了。”

彼時崔氏已然沒落,只剩個空殼子,但崔老夫人寧可當掉自己嫁妝,也要給孫女請最好的教養嬷嬷和夫子,吃穿用度亦按照京陵标準。

小敘一番後,得知崔老夫人逝世,縱使他數年來見過諸多生離死別,早已心硬如鐵,依然忍不住面露遺憾。

為這對相依為命的祖孫倆。

王二娘頭一次見他那溫潤假面上露出哀痛,像發現了件新奇事,托腮幽幽嘆息:“可惜我祖母已故,否則說不定也能有幸當公子徒弟。”

二人你來我往時,崔寄夢安靜端坐一旁含笑看着,師父還是沒變,溫和可親,無論王二娘如何逗弄,都一笑置之。

二人皆衣着素簡,纖塵不染,她竟覺得他們頗為般配,漸漸看得癡了。

王二娘察覺到了,放過趙疏,轉而對她說,“趙公子如今是長公主的琴師,殿下小氣得很,若無事少來這兒,你那謝家表兄琴藝也不錯,可同他讨教。”

她提到謝泠舟,崔寄夢猝不及防想起夢裏,他極有耐心,手把手教她。

“沒見過?我教你用它。”

他抓住她的手,引着她去觸碰未知又可怖的事物,察覺到她想縮回手,嚴厲的夫子強勢地按住她的手。

“就像這樣放入此處,乖,別亂動。”

可惜她只顧着掙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哪能學得會。

“無妨,再來一次。”

最後她明明學會了,知道該放在何處才正确,他還是不放過她,“溫故而知新,我再教你一次。”

崔寄夢收攏思緒,同時收緊裙擺,怯生生道:“我頭腦笨拙……不、不敢叨擾表兄。”

王二娘見她這般害怕,牽唇淺笑道:“也是,那人跟一根冰棍子似的,脾性又冷又硬,誰敢靠近。”

崔寄夢又紅了臉,王二娘形容得很貼切,但夢裏的大表兄,并不冷。

她不敢在外逗留過久,聊過幾句後便要告辭,臨別前謹慎地問趙疏:“師父,以後我是不是最好不來見您,免得給您添亂?”

趙疏笑得無奈,“王姑娘逗你呢,長公主殿下一向寬和待人,怎會不悅?”

有了這句準話,崔寄夢眉間漾開笑,“那徒兒先回府,過幾日再來探望您。”

崔寄夢走後,趙疏繼續斫琴,王姑娘按住他的手,聲線柔婉,語調幽幽:“這徒兒我多看兩眼都心動,公子就不動心?”

趙疏莞爾,不動聲色地将手從她掌心收回,“王姑娘說笑,我比她大了十歲,一直把她當小孩子看,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豈能有悖師德?”

王姑娘眼皮一剪,把玩着纖纖玉指,她常年養尊處優,手白皙細膩,“我比趙公子也大了九歲呢,難怪公子對我不冷不熱的,原是把我當長輩敬而遠之。”

趙疏笑了笑,“在下的确尊敬您,但絕無疏遠之意。”

“是。”王二娘淺笑着,眉眼溫婉無害,語氣像慢慢逼近獵物的白蛇,“只是公子接近我既別有所求,不妨再靠近一些。”

趙疏從容不迫,只眸光微轉。

王二娘湊近了些:“所以趙公子,你告訴我,你為人淡泊不慕名利,卻一直游走京中權貴之間,究竟意欲圖謀何物,興許我能幫你一把。”

“那您呢?”趙疏莞爾,“您閱人無數,又看中趙某哪一點?”

王二娘腦中掠過一張俊郎端方,卻總是冷淡嚴肅的面孔,不屑一笑,看向趙疏的目光更溫柔了。“自然是看中公子的性子和才氣,知冷知熱,不像那些表面溫雅,實則書讀到了狗肚子裏,滿腦子禮義廉恥的僞君子。”

趙疏以為她說的是那位清冷如雪的謝家公子,透過琴身回望久遠的過去。

京陵街頭,車馬往來不息。

崔寄夢掀起車簾一角望向外頭,街道熙熙攘攘,一派熱鬧繁華,和桂林郡的清淨平和不一樣,販夫走卒穿行其中,為皇城添了幾分煙火氣。

初來時她對這座皇城望而卻步,越繁華,越讓她覺得被排除在外。

但此刻崔寄夢突然覺得這皇城其實也很親切,只因她在此重逢故人,重新有了親友相伴,婚事也初步落定了。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發展。

除去那些不該做的夢。

嬷嬷說的醫館到了,坐診的是位親切和藹的老大夫,讓人心生信任。

老大夫看崔寄夢年紀輕輕,身量雖纖弱但面色紅潤,不像身體有疾之人,便問:“姑娘是有心疾吧?”

崔寄夢垂着眸想了想:“我自落水後,夜裏多夢,且都是些奇怪的夢,不知大夫可為我診治診治?”

老大夫先給她號了脈,撫須道:“姑娘脈象平穩,不似虧虛多夢之态。”

又問她飲食起居如何,末了道:“老夫只能開些助于靜心的藥,姑娘多夢莫是心病所致,還須心藥醫。”

“什麽心藥?”

“什麽心病?”

溫軟女聲和清冽男聲同時響起,崔寄夢正為那些抵死糾纏的夢羞赧,聽到這個聲音,驚得從圓凳上摔了下去。

“嘶啊……”

她下意識伸手撐住地面,摔落那一剎,後臀和手心仍然痛得眼角溢出淚來。本能地溢出一聲嬌滴滴的痛吟。

而後也忘了起身,面頰潮紅,眼眶濕l潤,維持那個姿勢,愣愣擡頭望着居高臨下俯視她的人。

“大……大表兄?”

她受了驚,嗓音像摻了融化的糖液,軟軟的,還帶着一絲媚。

崔寄夢當即想到夢裏萦繞耳畔那一聲聲悶哼,有自己的,還有大表兄的。

痛苦的、隐忍的,暢快淋漓的。

大表兄的聲音偶爾還會帶着無法自控的無助,倒像是她在欺負他。

謝泠舟亦有些怔愣。

他垂睫看着地上的姑娘,卻忘了要把她扶起來。只因這一幕過于熟悉,無論是二人面對面的姿态,還是她眼角的淚滴,楚楚可憐又恐懼的杏眸。

連同方才那一聲,都很熟稔。

夢裏發現他意欲屠戮後,獵物吓得跌坐在地,手在身後撐着地後仰,将纖細脖頸暴露在困獸面前。

眼中的恐懼和哀求使那獵物看上去有些任君采撷的羸弱。

謝泠舟壓制住的困獸又在沖撞他的理智,用甘甜卻浸了毒的柑橘蠱惑着他,想讓他伸出手,掰開橘瓣嘗嘗滋味。

他屈指成拳,手上傷口還未好透,細細密密的痛覺讓人清醒。

那些惡念和夢境就該像蟑鼠待在陰溝裏,當着她的面回想屬實不該。

兩個人各自在為那些夢內疚自責,采月發覺崔寄夢跌倒,忙來攙扶,“小姐,沒事吧,好端端的怎會突然摔倒呢?”

“我沒事,我就是沒坐穩……”崔寄夢心虛地低頭,轉身同大表兄見禮。

謝泠舟不動聲色收回晚了一步的手,強行将粘在她身上的視線扯離,淡聲問:“怎會來醫館,不舒服?”

“啊?”崔寄夢訝異,并非他這話有什麽不對,只是他的語氣,讓她有種他們兩人頗為熟稔的錯覺。

謝泠舟也意識到了,眉頭微動,那股失控感越來越強烈。

他本想問大夫崔寄夢有何心病,最終沒有過多幹涉,只囑咐老大夫,“勞煩您為家妹開些安神靜氣的方子。”

說罷匆匆往後堂去了。

醫館後堂。

一位錦衣金冠的青年坐在輪椅上,辨不出身形高矮,但氣度矜貴慵懶,自帶着不顯山不露水的淡淡威壓。

青年垂着頭,眯起鳳眸盯着手中扇面微嘆:“本宮都尋了三年多了,這人怎就跟長了翅膀一樣?”

他身後的護衛道,“回殿下,最近的消息只有一年前在桂林郡一帶的。”

“桂林郡……”

輪椅裏的青年沉默良久,忽地擡頭,現出一張文弱但昳麗的面龐,正是當今陛下第三子,三皇子。

正好謝泠舟步入後堂,三皇子便問他:“你那一曲成名的弟妹,也是桂林郡來的,不若問問她?”

弟妹。

謝泠舟目光淡了,“表妹不過一閨閣少女,怎會認識殿下的心上人。”

“也是,我是病急亂投醫了。”三皇子合上折扇,苦笑着搖頭。

謝泠舟皺着眉隐有不悅,三皇子以為他又要勸他莫耽于情愛,先發制人:“莫勸!等你嘗過情之滋味,還能如此冷靜再來勸本宮。”

謝泠舟緘默不言,指端痛覺襲來,他眼神有一瞬的茫然。

随即三殿下想起方才雲鷹說那位表姑娘因多夢之症來醫館看病,幽幽看了謝泠舟一眼,同雲鷹感慨:“可巧,你家公子和他那表妹一樣,也頻頻多夢。”

雲鷹眼睛亮起來:“可不!大夫的說辭都一樣,說他們倆這是心病!”

“有意思。”三殿下把玩着手中折扇,見謝泠舟仍在走神,鳳眼微挑。

“莫非,子言和你那弟妹心有靈犀,做的是同樣的噩夢?”

謝泠舟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眼眸深邃若深冬寒潭。

三殿下才想起這是個正經人,不僅克己複禮,還從不信怪力亂神之說,收起笑自省道:“子言和謝太傅一樣,都是克己君子,本宮這話實在不妥,不妥。”

謝泠舟沒回應,須臾,露出個釋然又自哂的笑,他方才竟認真考慮了三殿下所說的那個可能性,簡直荒謬。

他心知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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