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桃花源記(六)
這滴淚順着他的臉頰流到下颌,滴在他雪白的襕衫上,像一瓣飄落的桃花。
有那麽一瞬,簡悄以為他會消散在這天地之間。
有風卷起一片血紅的花瓣,慢悠悠地停在空中。
“跟着它就能出去了。”裏君疲憊的聲音在這片血紅的桃林中響起:“以後不要再來這裏。”
“我後天就能走,不會待到第七日。”簡悄說,“若是還有人要我幫他取名呢?”
“會有人助你的。”裏君的聲音已經輕得快要聽不到了,“桃花源裏,絕不能再有另一個雪碧。”
簡悄還想再問些什麽,裏君已經垂下了頭,阖上了眼,他背後是鋪天蓋地,張牙舞爪的血紅鎖鏈,牢牢地困住這一抹白。
簡悄終是嘆了一口氣,什麽也沒問。
兩個人跟着那片上下飛舞的血紅花瓣,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向桃林外,越往外走,桃花的顏色越淺淡,等到了桃花林的最外圍,樹上的花瓣已經變成了雪白。
那片血色的花瓣最終飄到了一個人的掌心。
———是雪碧。
她就守在外面,提着匕首,臉上神色莫名晦暗。
那片花瓣在她掌心微微發着光。
看見他們兩個出來,她動了動,但最終沒有邁出一步。
“我不會對你們出手了,但是———”她停頓了一瞬,“你們最好不要再讓我看到。”
“我怕我會忍不住出手殺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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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掌心那片血紅的花瓣慢慢的飄到她的臉頰邊,在那道焦黑的痕跡上掠過,那道痕跡逐漸縮小變淡,然後消失。
她臉上的傷好了之後,花瓣顏色褪去,枯萎後碎成齑粉。
她轉身走了,那把漆黑的匕首被她收在了腰間,背影看上去竟然有幾分寥落。
“簡哥,我好像知道點什麽了。”一直在一旁沉默的易濤突然開口,“裏君就是閻王,昨天的文士是判官,他手裏那個拿的那卷竹簡不是什麽書,而是生死簿。”
“你看到他腰間挂着的那枚印了?”
“看到了。”易濤的臉色不是很好,他隐隐約約猜到了一些沉重的真相,“我想提前離開。這個考場太壓抑了。裏君他……”
易濤最終還是沒能把那個問題問出口。
“是。”簡悄點點頭,“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以鬼物之軀去搶上天的祭祀,偷梁換柱竊取人間信仰,逆天改命自立輪回,本就是……自取滅亡啊。
桃花源的時間很有可能已經紊亂不堪了,他們被雪碧追殺的時候還是正午時分,如今出桃林時已經是子夜了。
天際無月,唯有滿天繁星。
花園裏最開始那些阡陌縱橫的路也消失了,他們的腳下只有唯一一條路,小路的盡頭就是他們住的那個破屋子,在星光下看顯得更加破敗,屋頂上的茅草已經能看得出來大片大片的黴斑。
屋子門口站着一個人,是孫宇。
“大佬你們回來了啊!”
他看見簡悄和易濤回來眼前一亮,快步走過來,就要往他的左肩上拍,被簡悄在半空中截住了手腕。
“打招呼歸打招呼,我不太喜歡別人動手動腳。”簡悄把他的手腕放下來,看着他讪笑着去搭易濤的肩膀,一副想要套近乎的樣子。
易濤一矮身躲了過去:“我也不習慣和不熟的人接觸。”
孫宇還是不死心的想去拍他們兩個人的肩膀,簡悄皺了皺眉,拉着易濤跨過門檻往屋子裏走,孫宇的手落了個空。
他臉色一僵,随即很快的跟着他們走到屋裏。
堂屋裏的椅子上坐着臉色蒼白的黑長直,她的手用一塊布胡亂的裹着,隐隐能看到血跡透過來。
昨天她也去了閻王殿,找到了筆紙,卻沒有墨和硯臺,所以她幹脆在手上開了個口子,用自己的血當做墨,手當做硯,在那裏默完了整篇文章,成功的回到了這個屋子。
不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血過多,她的臉蒼白之中透着青灰,咋一看仿佛是将死的面相。
她半趴在桌上,脊背彎曲着,黑發垂在她臉頰邊。
簡悄從外面走進來,看到她的背上趴着一大團陰影。那團陰影蠕動着,慢慢的纏過她的脖子。
簡悄當即立斷的從口袋中掏出那沒用完的一節桃枝往那團陰影上一戳,陰影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猛地縮回去,在她背後聚成鼓鼓囊囊的一團後迅速滑落到她的影子裏消失不見。
簡悄上前摸了摸她的頸側。
人死了。
“怎麽會這樣?”後進來的孫宇一聲驚呼就要跑過來查看情況,“剛才人還是好好的。”
“那就要就問你了。”簡悄退遠了幾步,指着他的袖子問,“你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孫宇的袖子上還有一點不甚明顯的血跡。
“我這是幫她的時候弄到的,昨天她失血過多,我好心扶她,她手上的血蹭到了我的袖子上。”孫宇辯解道,“我進門的時候她還活的好好的,你怎麽能冤枉我呢?”
“好,那我問你,桃花源裏的人到底是什麽身份?”
“鬼。”孫宇毫不猶豫的回答,“我已經看出來了。”
“既然你知道,為什麽還要拍我的肩膀?”簡悄說,“民間傳說中,人的頭頂、左肩、右肩共有三把火,頭頂那把是神明護佑,右肩是無名火,走夜路不可回頭,左肩的火代表人的陽氣,火滅則容易招致邪祟附體。”
“你這樣處心積慮的想要拍我的肩膀,是為了讓它來要我的命嗎?”簡悄的指尖夾着一枚古舊的銅錢,上面纏滿了密密麻麻的發絲。在簡悄把銅錢掏出來的時候,這些發絲還試圖往他的手指上攀爬。
在古代,方士占蔔多用龜殼銅錢作為靈媒工具,長久的使用下往往可以聚靈,将銅錢埋入大兇之地,銅錢沾血,可養兇靈。
易濤也手忙腳亂的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了一枚指甲蓋大小的龜甲殘片,上面用朱砂繪着看不懂的符號。
簡悄撿起了擊退黑長直的那節桃枝,将銅錢按在了上面,銅錢上的頭發逐漸扭曲蜷縮,發出一種細細的非人的尖叫聲。
孫宇的臉上五官扭曲,表情痛苦,他在地上打着滾,突然像一個洩了氣的氣球似的塌了下去,地上只剩下一張軟趴趴的人皮。人皮微微顫動着,裏面冒出一股黑氣。
而易濤手裏那枚龜甲無風自燃,瞬間化成了灰燼。
簡悄用桃枝戳了戳,地上這張人皮已經失去了彈性,一戳就是一個洞,很明顯已經不新鮮了。
所以這兩天和他們呆在一起的人并不是孫宇,而是操控着他身體裏那股黑氣的、不知名的“鬼”。
“又死了一個。”門口傳來嘆息聲,星光下出現一個人
正是那個在閻王殿讓他們背誦默寫的文士。
他手裏拿着一卷竹簡,腰間挂着一支筆,跨進了屋內,他走到黑長直的面前,抽出筆在她的眉心點了點,竹簡上有一個名字亮了一下,然後消失不見。
黑長直的屍體也慢慢癱軟下去,只剩了一張人皮,裏面也冒出一股黑氣。
“簡建國,易鐵柱。你們居然還活着。”文士臉上的表情過于複雜,反而讓人弄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麽,“果然是假名字,難怪生死簿沒有反應。”
“說不定我們會成為第一批走出桃源的活人。”簡悄回應他,“裏君已經很艱難了,你沒必要再給他增加工作量了吧?”
“萬一他扛不住,突然就崩潰了呢?那桃源該怎麽辦?”
文士跨過門檻的動作一頓:“有時候聰明人往往活不長久。”
“但愚笨才是殺人不見血的刀。”
“也許他說的對,你們确實該快點走了。”那文士最後丢下一句話,消失在屋外的星光中。
屋後的鳳仙花齊齊凋謝,瑤臺玉鳳頃刻之間綻滿了整個後院。
桃花源的季節,入秋了。
來到桃花源第三天的正午,簡悄又在溪邊見到了裏君。
他頭上的的桃枝已經變得一片漆黑,桃花也枯萎了,散發出一種腐敗的氣息。
和前兩天一模一樣的祭祀分食場景,豬、牛、羊一樣不少。
簡悄注意到,無論是哪一樣,裏君都是最先取食的那個人,等他取完了,旁邊的人才會一擁而上将其瓜分殆盡。
等到今日分食的場景結束,簡悄依然坐在原地,而人群散盡後,裏君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明天一亮,你們就走。”
“好。”簡悄點點頭,他看着裏君那雙沒有焦距的琥珀色眼睛,“你昨天…是不是已經快要看不見了?”
“是。”裏君唇角帶着笑意,“正午時還勉強看得見的,不過在桃林遇到你們的時候,已經看不見了。”
簡悄沉默了很久,才繼續問他:“你今天會失去什麽?”
“不清楚。”簡悄以為裏君會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誰知他搖了搖頭,“我得過一會兒才知道。”
“連自己要付出什麽代價都不知道,你蠢不蠢?!”從昨天晚上一直沉默到現在的易濤突然很憤怒地質問他,“你們這些人怎麽都一個樣!做事之前從來不會去考慮後果!萬一代價根本就付不起!那你們要怎麽辦!”
簡悄在一邊都被驚了一下,他幾乎沒有看到過這樣失控的易濤。
“是讓你想起什麽傷心事了嗎?”裏君很抱歉的朝他笑了笑,“我……”
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卻突然沒有了聲音。
他不能再說話了。
這就是今天遲來的的代價。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天的評論區完全是大型的“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問號”現場。
線索差不多放完了,只是因為順序雜亂所以有很強的迷惑性,實際上就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啦~明天大概會把桃花源的真相按順序講出來,故事就結束了,昨天有幾個小天使說得對,其實裏君有點慘(頂好鍋蓋)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出自《周易·系辭下》。感謝在2020-03-1220:51:29~2020-03-1320:32: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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