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千裏傳音
那是六年前, 也即三大仙宮和懸鏡臺建起的第四年。
那一年,首次逐赦大典在藏靈秘境舉行,當時便已是仙宮掌事之一的南橋随姬無晝一同赴會。
那次大典進行得頗為順利, 當中也并未發生任何意外,但就在大典結束回到仙宮後不久,南橋卻發現自己的身子出現了一些異樣。
每當他與人交談時,身上總有某處會傳來一陣怪異之感,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皮膚下蠕動,随後那處便會出現兩個針孔大小的黑點,而當交談停下後,那黑點又會很快消失。
這種怪異之感其實十分細微,若不是南橋自幼習武感覺靈敏,換了尋常人恐怕根本發現不了。
南橋本以為這是什麽病症, 可去了幾間醫館卻都沒能得出結論, 直到一位出自西南養蠱之家的老游醫聽完症狀後略顯遲疑地告訴他, 這症狀不像是什麽病症, 倒像是一種極為罕見的蠱物——傳音蠱。
傳音蠱形似蜈蚣,是一種七十二蟲蠱,比用三十六蟲養成的尋親蠱還要難得百倍, 且此蠱對入壇毒物的要求十分苛刻,不僅需要毒物全為雌蟲, 還須得是即将産卵的雌蟲。
正因如此, 此蠱一旦養成即為蠱母,可産數十蠱子,而其最大的特點便是“母子連心”——無論蠱子身在何方,它們憑借頭頂觸角探聽到的一切都會立刻傳到蠱母所在之處。
這也就是說,如果有人養成傳音蠱并成為蠱主, 再以其蠱子對旁人下蠱,便可随時掌握那些人的一言一行。
聽完老游醫所言,南橋立刻明白了自己身上的異樣是從何而來——那是傳音蠱的蠱子在體內鑽爬所致,而那兩個針孔似的黑點就是它靠近體表後用于探聽的觸角頂端。
思及自己在前往逐赦大典前還未有異樣,而在大典後卻身中此蠱,南橋很快便摸清了它的來路。
能讓這樣一種極其難得的稀有蠱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自己體內,大典到場者中既有如此雄厚的養蠱之力又有如此高超的下蠱手法之人除了那位彌桑宮主還會有誰?
再一想這傳音蠱的效用,彌桑妖月會選他來下蠱便也不難理解——他是渡夢仙宮掌事,又常随姬無晝身側,無論是想探聽仙宮機密還是想掌握姬無晝動向,從他入手無疑都是最好的選擇。
傳音蠱子不止一只,彌桑妖月或許還不止對他一人下了手,其他各宮說不定同樣有人中招,至于他們會否發現那便不得而知了。
思及此處,南橋竟然覺得有些慶幸,慶幸這段時間姬無晝并不在宮中。
——那時的姬無晝不常回宮,往往都是一次選出一批祈夢符後直奔民間施法,在外一待就是數日乃至數十日,直到手中祈夢符全部耗盡才會回宮再度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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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赦大典前他便已是将選好的祈夢符随身攜帶,所以大典結束後南橋随其他弟子一同回宮,而姬無晝則直接前往了人間大陸,至今尚未歸來。
正因他未歸來,南橋這段時間的所有言論都不曾涉及半點機密,畢竟除了姬無晝以外,他與其他任何人交談時都不可能透露這些。
心下稍定後,他當即向老游醫請教這蠱該如何取出,然而得到的答案卻令他倍感棘手——傳音蠱一旦入體,再想取出便只有兩種途徑:要麽請蠱主将其召回,要麽就只能向幻蠱仙宮祈願,請那位可控天下蠱物的宮主施法召出。
老游醫自然不知,他口中的蠱主和宮主壓根就是同一個人,而他所說的兩條路對于南橋而言也都根本行不通。
——請蠱主将其召回?
雖然明知彌桑妖月就是蠱主,但莫說眼下沒有證據她用不着承認,就算證據确鑿,自己不過區區一個掌事,前去赤焰花谷恐怕連她的面都見不上,拿什麽身份“請”她将蠱召回?
——向幻蠱仙宮祈願?
這蠱本就是彌桑妖月所下,她看到自己的祈願符難道還會費心理會不成?直接視而不見置之不理便是。
這分明就是兩條死路。
誠然,南橋心中其實知道還有第三條路,那便是讓姬無晝出面解決。
就算彌桑妖月否認蠱主是她,但她畢竟有控蠱之力,取蠱不過舉手之勞,她總不至于推脫說自己沒法取出。且這蠱既然已經被發現,她想探聽機密的目的顯然已經無法達成,那麽将蠱繼續留在南橋體內也并無意義,若由姬無晝出面請她取蠱,她幾乎沒有理由拒絕。
但是,彌桑妖月和姬無晝之間的關系有多惡劣南橋再清楚不過,這對師姐弟雖為同門,卻在任何場合都從未正眼看過對方,有時氣氛甚至稱得上劍拔弩張,否則南橋也不會在猜到這蠱是彌桑妖月所下時絲毫不覺意外。
眼下既然沒有證據證明她是蠱主,那麽即便由姬無晝出面請她取蠱也只能以請她“幫忙”為由,既是“請人幫忙”,那就免不了需要放低姿态。而彌桑妖月或許最終确實不會拒絕,但也勢必不會輕易點頭,更不會在這過程中給姬無晝什麽好臉色。
如此啞巴吃黃連而又必受其辱之事,南橋實在不願讓姬無晝出面。
或許是因為南橋流露出的神色實在太過為難,老游醫在他沉默半晌後竟又忍不住補了一句:“其實……這蠱就算取不出,想讓它喪失探聽之力卻也不是沒辦法。”
南橋當即眼中一亮:“什麽辦法?”
老游醫道:“它能聽聲全憑那對觸角,只要将觸角損毀,它就再無探聽之力,只不過……”
南橋看出了他的猶豫,心知這方法必然不易,但卻篤定道:“但說無妨。”
老游醫輕嘆了一聲,道:“它畢竟是在你體內,要想傷它,就得先傷你自己。”
南橋一聽原來是說這個,反而松了口氣——就在方才發現那兩條路都是死路時,他便已是想過實在不行就來硬的,等它接近皮膚時逮準機會用匕首将它挖出,吃點皮肉之苦而已,南橋并不在意。
然而,老游醫的話還沒有說完:“不過此蠱機敏異常,行動又快如閃電,一旦利器接近它便會立刻鑽入深處藏身,且它通體軟滑,即便切中也難割傷,刀劍匕首根本奈何不了它。”
南橋一怔,茫然道:“這麽說來,它的觸角豈不是也沒法毀去?”
老游醫搖了搖頭:“不,利器雖然不行,但它生性畏寒趨熱,若以灼熱之物接近,它便會放松警惕。不過此物不可有刃,還須得足夠滾燙才能傷它,所以最好的選擇是……烙鐵。”
南橋的呼吸微微一滞。
烙鐵,自古便是酷刑刑具之一,被它襲身的痛苦遠比刀劍匕首還要折磨百倍。
老游醫自然也知此法有多殘酷,然而他要說的其實還不止這些,此時觀着南橋的神色幾度欲言又止。
南橋回神一看,頓知這恐怕還不是全部,不由無奈苦笑道:“老人家,若是還有什麽話,不如一次說完吧。”
老游醫再次長嘆了一聲,道:“此法雖是可行,但能毀的也只是它的觸角,并不能将它殺死,喪失聽力後它還是會在你體內繼續存活。而且,此法也難以一擊即中,畢竟它反應敏捷,若屢屢逃走及時,想要徹底将觸角損毀恐怕需要反複數次甚至……數十次。”
這明明是比方才還要駭人的噩耗,可南橋卻沒再顯露出半分遲疑,而是很快追問道:“那我該如何判斷它的觸角是否已經損毀?”
老游醫道:“觸角損毀後它依然能感覺到胸腔震動,所以每當你開口時它還是會鑽向體表,但那兩個黑點卻不會再出現。還有,沒了觸角的蠱子會因為喪失聽力而暴躁不安,當它發現鑽向體表依然聽不見任何聲音後,便會在你體內橫沖直撞。”
南橋緩緩點了點頭,老游醫看着他堪稱平靜的面色,也不知他到底是否打算動用此法,但還是忍不住勸道:“若能找到蠱主,還是将蠱取出最好,畢竟此法實在是……”
他言而未盡,可南橋卻已是聽懂了他的好意,只不過若能将蠱取出他自然不會不取,可這當中曲折卻不足為外人道,故而此刻也只是淡淡一笑道:“我明白,多謝。”
說罷,他再未停留耽擱,向老游醫拱手告辭後便徑直離去。
回到仙宮後,他未将此事告知任何人,也未驚動任何人,而是直接找來了火盆和烙鐵,随後便将自己關進了房中。
如果說承受烙刑便已是極端痛苦,那麽在此之前還要親手将烙鐵燒紅無疑更是難以想象的折磨。
但南橋卻絲毫也未動搖。
他就那麽坐在火盆前一言不發地看着盆中炭火在劈啪作響中熊熊燃燒,看着那塊冰冷的黑鐵在燃燒的烈火中一寸寸泛起猩紅,最後在它紅透之時握起長杆,将它穩穩拿在了手中。
“我知道你聽得見。”
空蕩寂靜的房中,僅僅一句低語也顯得擲地有聲。
早在火盆燃起之初,他便已是感受到了體內蠱子因為趨熱而起的騷動,如今那騷動停在了手背,他的目光便也随之落在了手背的兩處黑點之上。
他的話是說給蠱子,更是說給蠱子背後遠在千裏之外的蠱主。
他知道,從他發現體內異動并四處求醫問診至今,那位必然已經聽到了整個過程,對他的所作所為了如指掌。
但是,那又如何?
你真正想探聽的一切都沒能聽見,你想看到的妥協也別想看見,因為——
“這是最後一次了。”
話音未落,他已在電光石火間将烙鐵狠狠按上了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