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安娜其實并不比普通女孩勇敢多少, 但她的身上有一股狠勁兒。這種狠勁兒使她敢在幾千人的面前表演,使她能忍受玻璃紮進腳掌的疼痛,使她敢愛上大自己四十七歲的謝菲爾德。
她不是不怕蟒蛇——畢竟是第一次看到這玩意兒, 究竟有沒有危險性, 不好說, 不可能不害怕。但她看見身邊站着那麽多人,莫名就不害怕了,反正到時候,就算這蟒蛇狂性大發想要吃人, 也不可能只吃掉她一個。
聽說動物遇到危險時, 會炸毛或弓起後背, 以表示自己很不好惹;蛇也會豎起前半段身體,制造出高大威猛的假象。所以在野外遭遇猛獸時, 最好伏低身子,讓它們認為你沒有威脅性。
安娜蹲下來, 眯起有點兒近視的眼睛, 平視着黃金蟒。黃金蟒察覺到她的熱量, 輕吐了一下蛇信。安娜盯着它看了許久,感覺它長得難看極了,瞳色和身體的顏色确實很漂亮,但那顆三角形的蛇頭,實在讓她喜歡不起來。
然而, 拍攝的要求卻是,必須對它露出充滿柔情的眼神。
安娜微微颦蹙眉頭,有些為難。突然,她的頭上一亮,冒出一個靈感:正常情況下, 她當然不可能對一條蟒蛇充滿柔情,但如果那條蟒蛇是謝菲爾德呢?
這些天,經過和朱莉的交談,她漸漸了解到,對大多數女孩而言,她們能接受公主嫁給青蛙,能接受美女愛上野獸,甚至希望電影裏的金剛和女主角終成眷屬,卻無法接受十八歲少女和八十歲老人的愛情,哪怕他們之間除了年齡,再無其他阻礙。
安娜問她為什麽。
朱莉想了很久,不确定地答道:“不知道……可能因為這個年紀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死亡,和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很不好的事情?比如呢?”
“比如皺紋啦,體臭什麽的。”
安娜抱着胳膊,帶着幾分嘲弄地說:“難道年輕人就沒有體臭嗎?只要是人就會老,你們那麽厭惡老人,是覺得自己永遠不會老,還是覺得自己活不到八十歲?”
安娜這話說得相當尖銳不客氣,好在她的談話對象是朱莉,而朱莉已經習慣了她粗野又刻薄的說話風格,嘆了一口氣,說:“不是厭惡老人,是覺得老人不該和年輕女孩談戀愛……畢竟我現在還沒老,還是個年輕女孩,喜歡從年輕女孩的角度思考問題,不希望她們受到傷害。”
安娜咬着手指甲,甜甜地對她笑了笑:“你如果真的不希望她們受到傷害的話,那更該支持她們的想法。反對和歧視她們,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
朱莉認為她說得很有道理,甚至有點兒哲學的意思,但還是沒辦法接受忘年戀,于是話題到此結束,兩人開始讨論中午吃什麽。
現在,安娜歪頭看着這條黃金蟒,忽然覺得要是謝菲爾德變成一條蟒蛇,像朱莉這樣的女孩,說不定反而會歌頌他們的愛情。
Advertisement
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人們把美女與野獸的童話視作經典,在金剛大鬧紐約市只為尋找女主角時流下眼淚,甚至不再把階級視為阻攔愛情的因素。他們認為跨越一切的愛情最值得歌頌,然而當現實中真的出現跨越一切的愛情時,卻會招致強烈的譴責。
想到這裏,安娜忽然有些憂郁。
謝菲爾德把她從一個世界,引到了另一個世界。他陪她從料峭的初春,走到了炎熱的盛夏。他是她的天地裏唯一的神明,把她從一灘爛泥,塑造成了現在的安娜。
沒有謝菲爾德,她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感情能像熱水一樣,令人心口滾燙,也不會知道自己的潛能,更沒有可能即将登上銀幕,走進大衆的視野裏。
她不是小白眼狼,她想要感恩他,想把在體內蠢動的熾熱的愛意傳遞給他,想向全世界宣布她有多麽喜歡他,想和他堂堂正正地在一起。
但是,還有好長的路要走。
至少現在,比起她和謝菲爾德在一起,有的人可能更願意接受她和這條蟒蛇相愛。
一股悲涼毫無預警地在她的血管裏蔓延開來,她閉上雙眼,抽泣似的呼吸了一下,覺得這簡直是一個粗暴的詛咒,找不到破解的辦法。
她其實也曾惶惑過,假如到最後,周圍人還是沒辦法接受她和謝菲爾德在一起,該怎麽辦?
謝菲爾德的顧慮不無道理,只要他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必須接受所有人的審視。他們的感情會被非議,會被嘲笑,會被譴責,也許幾十年過去,還會有人惡意揣測他們之間的愛情。
但她惶惑歸惶惑,卻從未想過放棄。她知道自己不算特別勇敢的女孩,那就催眠自己勇敢,揣着一腔孤勇一路走到黑。
感覺來了。安娜閉上眼睛,湊過去,在衆人驚異的眼光中,輕吻了一下黃金蟒的蛇頭。
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黃金蟒溫馴地盤在地上,因為認為安娜毫無威脅性,它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
下午四點前,拍攝順利結束。攝影師對安娜贊不絕口,握住她的手使勁兒晃了兩下,希望下次也能和她合作。那兩個女郎則丢下100美元,腳底抹油溜掉了,生怕安娜逮住她們,向她們索要頭發。
安娜換完衣服,用毛巾擦拭着濕漉漉的頭發,在椅子上坐下來。她之前留了個心眼,沒有馬上簽下合約,而是在簽名字的地方畫了兩個黑線團。
戴維斯沒有發現她畫的黑線團,他以為像安娜這樣的女孩,無論如何都會抓住往上爬的機會,所以沒有仔細地檢查合同。
發現拍攝效果超出預期後,他就準備像以前一樣,軟硬兼施地逼安娜簽下另一個霸王合約。他剛要開口,就聽見安娜說道:“忘了跟你說,我叔叔是謝菲爾德集團的雅各布。在合約上,你最好不要糊弄我。”
戴維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假如安娜說她的叔叔是其他人,他或許還會謹慎一些,但雅各布是誰?她以為他們這些做雜志的人,不會關注金融界的名人嗎?
盡管有《謝爾曼法》和《克萊頓法》的存在,謝菲爾德還是憑借着技術上的優勢與強勢果斷的作風,壟斷了整個行業,築起一個理想而高效的商業帝國。
随着年齡的增加,謝菲爾德逐漸轉向幕後,不再參與一些會議和決策,一直代替他出面的,是他的助理雅各布。
表面上,雅各布的職位是謝菲爾德的助理,手上的股份比例卻早已超過了集團裏的一些董事。
據說,他對謝菲爾德極其忠誠,為了不影響處理公事的效率,至今都還是單身,沒有孩子。許多人都已經默認他是謝菲爾德的繼承人,他在金融界裏也有“小謝菲爾德”的榮譽。
這樣的一個人物,安娜居然說,他是她的叔叔?
戴維斯輕鄙地嗤笑一聲,說雅各布是她的叔叔,還不如說雅各布是她的情人,這樣可信度顯得更高一些。畢竟以她的相貌身材,搭上雅各布也不是沒有可能。就是雅各布不一定看得上她——以他的身份地位,什麽類型的女人找不到?
戴維斯拿出雪茄,緩緩剪掉雪茄頭,銜在嘴裏,卻沒有點燃,而是先用手指點了點桌上的合約,說:“這麽跟你說吧,小姑娘。就算你的叔叔是謝菲爾德本人,這合約你也得簽下來,不然別想走出這個攝影棚。”
安娜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戴維斯以為她被自己震懾住了,正要得意地點燃雪茄,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什麽合約,不簽就不能走出攝影棚?”
回頭望去,是一個面容嚴肅、身材颀長的青年男子,一身黑色正裝,手腕上戴着價值不菲的腕表。凡是雜志或報紙上有謝菲爾德集團的地方,都有這張臉龐出現,他已經漸漸成為謝菲爾德集團另一個标志性的人物。
戴維斯連忙摘下嘴裏的雪茄,站了起來,讨好地說:“朗費羅先生,您為什麽會來這裏……”
朗費羅是雅各布的姓氏,除了謝菲爾德和安娜,幾乎沒有人有資格直呼他的名字。雅各布沒有回答戴維斯的問題,走過來,拿起桌上的合約,随意地翻了翻。
他看向安娜,這小姑娘正蹙着眉頭,惱火地咬着手指甲,似乎在懊惱什麽。雅各布把合約丢在桌上,“啪”的一聲,吓得戴維斯一激靈,手上的雪茄都掉在了地上。
“合約上的‘作品’,”雅各布一字一頓地說道,語氣十分平靜,卻讓戴維斯的心顫抖了一下,“可以給我看看麽。”
“可以是可以,不過還在沖洗……”
“沒事。”雅各布坐下來,雙手交握,“我今天有的是時間。”
人就是那麽奇怪,明知道雅各布不一定能威脅到自己在這個行業的地位,面對他充滿上位者壓迫感的氣勢時,戴維斯還是感到了強烈的緊張和不自在。
他不知道雅各布和安娜究竟是什麽關系,可能雅各布真的是安娜的叔叔吧……畢竟他坐下來以後,他們沒有任何親密地舉動,安娜還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她要是被他包養的小情人的話,絕對做不出這樣的動作。
想到自己威脅了雅各布的侄女,戴維斯冷汗大顆大顆地流下,打濕了襯衫的背脊心,用去催促沖洗膠卷的理由,腳步虛浮地走出了攝影棚。
戴維斯離開後,安娜立刻撅起嘴,踢了一下雅各布:“來這麽快幹什麽!”
雅各布眉頭緊皺,低斥道:“安娜,你現在膽子越來越大了,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來之前為什麽不告訴我?”
安娜卻根本不怕他的呵斥,兩條腿晃來晃去,抱怨道:“我已經成年了,當模特賺個外快都不行嗎?”
“不行。”
“你憑什麽說不行?你又不是我爸爸!”
不知為什麽,這句話讓他一顆心跌到了谷底。
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站起身,環顧了一下四周,卻越看越生氣:淩亂的拍攝現場、濕透的白色真絲裙子、“美女與野獸”的概念海報……休息室的牆上甚至挂着一幅裸.女日歷。安娜不是小孩子,她來這裏前,肯定知道這家雜志的風格。
雅各布不禁攥緊了拳頭,再看安娜,她臉上粉紅色的腮紅還未卸掉,臉龐浮現出一種嬌弱的、醉醺醺的、近乎妖媚的光彩,睫毛被塗得像兩把小扇子,嘴唇鮮紅得接近刺目。一想到她剛剛可能裸着身子,站在攝影棚的中央,擺出各種撩人的姿勢,被一群人打量,他的心中就蹿起一股幾近暴怒的情緒。
不知什麽時候,他對這女孩也生出了強烈的占有欲。
這是不應該的,也是不道德的。謝菲爾德已經喜歡上安娜,而他又是謝菲爾德的下屬。他不能和他的先生争搶安娜。他或許沒辦法控制感情的萌芽,卻能控制自己的行為。
雅各布狠狠地閉了閉眼,喉結劇烈滑動了兩下,再次睜開眼時,暴怒和嫉妒已被他壓在了心底:“是先生讓我來接你回去。”
這話果然比他的話要有用太多,一聽是謝菲爾德,安娜垂下腦袋,腳在地上使勁兒蹭了一下,不知是害羞還是心虛:“他還說什麽沒有?”
“先生想知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只是拍照片而已。”
“什麽照片?”
安娜咬着手指甲,含糊地說:“正常的照片,你不要多心。”
雅各布看她的樣子,就知道絕不可能是正常的照片。他太了解安娜——他和安娜待在一起的時間,比謝菲爾德和安娜待在一起的時間要長太多。
一開始,他把安娜當成自己的女兒,現在又對安娜生出了類似情人的情愫。不管是父親還是情人,知道她做出這種事情後,都會生出怒火,于是,雙倍怒火差點把他燒得理智全失。
可惜,他不能教訓安娜。安娜是先生的人,要教訓也只能讓先生來。
他只能靜等照片洗出來,當個盡職盡責的傳話筒,把事實告訴遠在倫敦的先生。
十分鐘後,膠卷沖洗完畢,戴維斯把照片裝在信封裏,畢恭畢敬地遞給了雅各布。
雅各布拆開信封一看,有那麽一瞬間,就像被一記重錘敲在後腦勺般,眼前一黑,連心髒都是一陣刺燙疼痛。
不知道先生看了這組照片會有什麽感想……他看了都覺得接受不了,更別提先生了。
安娜這次必須被教訓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雅各布為了安娜和謝菲爾德反目成仇的情節_(:з」∠)_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藍色山雀關進你的瞳孔 4個;水果溫蒂 3個;鹹蛋黃 2個;沙小喵喵喵喵、帝阍、君胤漠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吟闕、甜茶 20瓶;duke鞑旦 10瓶;春泥又護花十全大補藥、木大棉北子 5瓶;小野鴨 4瓶;了玉 3瓶;孟 2瓶;笑小言、SaySomething、黃小夕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