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在L先生的審視下, 安娜換了一條純樸的綠黃色棉布裙子,穿着普通的帆布運動鞋,走下樓, 在他的對面坐下, 拿起一塊牛角包掰開, 松鼠啃榛果似的吃掉了。
她現在已經能非常自然地和L先生享用早餐、午餐和下午茶了,盡管她使用餐具的姿勢,遠沒有L先生那麽優雅娴熟,但也不像最初那樣拘謹生澀。
吃完早餐, 安娜用餐巾內側擦了擦嘴巴, 折起餐巾放在餐盤邊——雅各布提醒了她好幾遍, 她才記住這是暗示傭人或服務生用完餐的意思。她不由有些嘀咕,因為她當服務生那段時光, 從來沒接收過這種暗示,不過雅各布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安娜張望了一下四周, 見雅各布和傭人都不在, 站起來, 撲進了L先生的懷裏。她摟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腿上坐下,将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而柔地問道:“你等下會送我上學嗎?”
她不知道這句話和這個舉動,讓她像極了一個被豢養的、禁忌的、見不得光的小情人, 只有在四下無人、幽靜無聲的時候,才能和情夫親密地說上兩句話。
謝菲爾德把她推遠了一些,對旁邊的椅子揚了揚下巴,低聲命令道:“坐過去,安娜。”
安娜卻無視了他的命令, 她覺得這是一個展示成熟魅力的大好時機,不能随便錯過。只見她長長的眼睫毛撲閃着,杏黃色的胳膊肘兒撐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與她對視。不知是否眼影和睫毛膏沒卸幹淨的關系,她的眼睛顯得比平時幽黑一些,有一種令人心急火燎的魔力。
謝菲爾德的呼吸急促了一些,聲音卻平靜毫無起伏:“安娜,下去。”
“我不。”她一邊說着,一邊使勁兒用胳膊肘兒勒了一下他的脖子。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她的體溫天生就比正常人高出一截,她暖烘烘的皮膚把他的脖頸勒出了一圈細汗——他明明是不怎麽出汗的體質,即使是炎熱的酷暑,也能身穿正裝,從容不迫地行動。她卻像個小惡魔一樣,把他體內的熱汗引誘了出來。
為了能讓她盡快離開,他答應了送她上學的要求。
安娜很高興,晃了晃他的脖子,得寸進尺地說道:“我還要早安吻。”
這一次,她沒能得逞,收拾餐桌的女傭過來了。她倏地松開了他,蒲公英般輕盈地飛離了他的懷抱。謝菲爾德松了一口氣,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失落。
他不承認這是他的真實想法,垂頭拿出煙盒,想要抽一支煙冷靜一下,就在這時,女傭離開了,一聲歡樂的笑聲在他的耳邊響起,安娜跑了回來,勾住他的脖子,将全部體重懸挂在他的身上,撅起玫瑰色的嘴唇,重重地親了一下他的唇。
做完這一切,她跑上樓收拾書包去了。而他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維持着手指間夾香煙的姿勢,遲遲沒有點燃。
——
安娜幸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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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先生雖然沒有接受她的心意,卻也沒有強硬地拒絕她。她覺得自己就像住在一個密封得不怎麽嚴實的蜜罐旁邊,盡管吃不到罐子裏的蜂蜜,但用手指頭刮一刮蜜罐邊緣的糖蜜,也能湊合着解饞。
吃到蜂蜜的安娜,走下車,跳跳蹦蹦地跟車裏的L先生揮手告別——這倒不是在故意模仿天真少女,她性格如此,一高興就會露出少女的嬌憨姿态,而她自己并不知道這一點,還以為在旁人眼裏,只要她不故意模仿天真少女,就是一個粗鄙不堪的不良少女。
安娜告別了L先生,走了兩步,卻撞見了迪恩。她輕快的步伐一下緩慢了下來,冷淡地看他一眼,她繞開他,繼續往前走。
迪恩卻伸手攔住她,氣勢洶洶地問道:“那個人是誰?”
安娜莫名其妙:“什麽那個人?”
“讓你懷孕的那個人。”
安娜恍然大悟,她差點把這事兒忘了,立刻不客氣地攤開手,說道:“50美元,流産手術費拿來。”
迪恩惱火地說:“又不是我把你弄懷孕的,找我要什麽錢?”
安娜譏诮地答道:“你當然沒把我弄懷孕,但你把朱莉弄懷孕了,我陪她去醫院,幫她墊付了流産手術費,現在找你要錢不過分吧?”
迪恩原本不給朱莉流産手術費,就是怕安娜知道他和朱莉的關系,現在安娜不僅知道了他們的關系,還幫朱莉墊付了手術費,再逃避就說不過去了。他只好掏出錢包,拿出50美元,塞進安娜的掌心,絮絮叨叨地說:“她懷孕真的和我沒關系……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幫她付手術費,你不要誤會!”
安娜非常讨厭迪恩這種不負責任的男性,點了點鈔票,翻了個白眼,飛快地溜了。
黑色轎車裏,謝菲爾德看見這一幕,微微眯了眯眼睛,低聲問雅各布:“那個男孩是誰?”
“迪恩·霍克。他的父親曾和您一起用過餐。”
謝菲爾德平淡地“嗯”了一聲,聽上去情緒并無起伏。
——
安娜拿到錢後,找到朱莉,大方地讓她不用還錢了。
朱莉雖然家境富裕,也承擔得起50美元,但如果把錢都給安娜的話,她接下來的生活會變得異常困難。聽見這句話,她立刻将安娜當成了救命恩人,紅着眼圈,想抱着她痛哭一場,但由于做了流産手術行動不便,她只能對安娜露出一個蒼白而感激的微笑:“謝謝你,安娜。以後你如果有什麽麻煩,我一定盡心盡力地幫你。”
安娜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麽麻煩,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
朱莉卻徹底對安娜死心塌地,把她當成了主心骨,拖着虛弱的身軀,亦步亦趨地跟在安娜身後,安娜做什麽,她就做什麽。
安娜無所謂,她在校園裏一直是獨來獨往,現在多了一條尾巴,能幫她擋掉許多沒必要的桃花,就默許了朱莉跟班似的行為。
她在思考一件與朱莉完全無關的事,她想去學校的圖書館,找兩本講解表演的書籍來看,想知道有沒有先人和她有同樣的感悟——活了十八年,她一直以為自己沒有思想,也沒有天賦,只能靠美麗的皮相博取他人的好感,現在突然發現,她似乎是有那麽一點表演天分的,整個人就像發現新大陸般興奮。
她本想立即跟L先生分享這種興奮,又怕這天分是人人都有的——不然為什麽別人都能背書考出好成績,她卻不行?想到這裏,安娜又有些焦慮,擔心所謂的天分是空歡喜一場。
懷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安娜熬到了放學,拔腿跑出了教室,奔向圖書館。最後一節課,她和朱莉在同一間教室,朱莉也撐着桌子站了起來,尾巴似的綴在她身後。
來到圖書館後,她看着足有五層樓高的環形書架,有些迷茫地撓了撓頭。這是她第一次進圖書館,不知道怎麽找書,也不好意思去詢問管理圖書館的老師,只好一層一層地找起來。
找着找着,她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就犯了,拿起一本銅版紙雜志看了起來。
雜志的內頁,印着一個成熟豔麗的女郎,她金棕色的頭發高盤,眼窩深陷,眉毛濃重,戴着圓潤碩大的珍珠項鏈,穿着這個時代極少見的黑色露背長裙,戴着同色系長手套和金臂環。她坐在高腳凳上,一條腿抵在板凳的橫條上,另一條腿随性地伸長,手指間夾着細長的女士香煙,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性感而淩厲的氣勢。
這完全是安娜夢寐以求的成熟女郎長相。
與此同時,她看見了內頁上的一行小字:“探訪不老女神的秘密,從羅絲·謝菲爾德到羅絲·羅伯茨,她為什麽越老越年輕?”
安娜的心“咯噔”響了一聲。
她預感再看下去,自己可能會發瘋,正要面無表情地合上雜志,朱莉卻跑了過來,她當了一整天安娜的跟屁蟲,都沒能和安娜說上幾句話,這時看見安娜手中的雜志,一下就找到了話題的起頭——她家裏是開雜志社的,并且在國內小有名氣:“安娜,你對羅絲·羅伯茨感興趣?我姐姐曾經采訪過她。”
安娜理智上非常清楚自己不該對這女人感興趣,但情感并不受理智的控制。她緩緩打開了雜志,指着上面的“謝菲爾德”,天真無比地問道:“她以前為什麽姓謝菲爾德呀?”
朱莉快速地答道:“因為她前夫是柏裏斯·謝菲爾德。”她生怕安娜覺得她沒用,恨不得把謝菲爾德的生平一股腦兒灌輸給安娜,“他曾經是英國的首富,後來逐漸退出英國市場,轉戰美國了。羅絲是他的第三任妻子。”
聽見這話,安娜臉上沒什麽表情,垂在腿側的那只手卻緊緊握成了拳頭,一顆心像被浸泡在檸檬汁裏般,酸得直冒泡。
她的腳趾頭在帆布鞋裏摳來摳去,腦中嗡嗡作響,反複回蕩着“柏裏斯”這個名字。柏裏斯的寓意是“狼”,現在,謝菲爾德的形象在她的心中,已化為一頭面目可憎的色狼了。
安娜在心中惡狠狠地咒罵色狼,口吻卻始終天真無比:“那他們為什麽離婚呢?”
朱莉失笑說道:“這我哪知道?應該是謝菲爾德太花心了吧。不過他們離婚後,羅絲變得越來越年輕漂亮,完全看不出已經五十多歲了,投資的電影還拿到了奧斯卡的提名,我猜她的前夫現在肯定後悔死了。”
最後一句話,“轟”的一下,點燃了安娜胸腔內嫉妒的火種,但她并沒有當場發作,而是輕輕點了點頭,把雜志放回了原位。
朱莉不明白安娜為什麽陰沉了臉色,不過安娜的性格一向這麽陰晴不定,她沒有放在心上。
安娜卻要被氣死了。
活了十八年,她第一次像今天這樣生氣。之前,她之所以對L先生的婚姻毫不在意,是因為根本不知道他前妻的姓名和長相,現在冷不防看見了具體的形象,還是她向往已久的成熟女郎的形象,頓時就像吃了檸檬汁的螃蟹般,酸得直吐泡泡。
安娜攥着拳頭,大步朝校門口走去,許多想要搭讪的男生,都被她女鬼般陰霾的臉色吓跑了。
安娜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經能和驚悚片的女鬼媲美,她腦中一直驚雷般回響着朱莉那句話——我猜她的前夫現在肯定後悔死了。
想到這裏,她的心髒一陣絞痛,痛得幾乎快要爆炸,鼻子也噴出兩道憤怒的、滾燙的氣焰。她捂着胸口,張了張口,很想像電視劇那樣,吐出一口熾熱的鮮血,把L先生吓一跳,然而她氣得喉嚨焦幹,別說鮮血,連口水都吐不出來。
沒能吐血的安娜悻悻地走到了校門口。
謝菲爾德——他今天失去了被稱為“L先生”的資格,正在和雅各布在校門口等她。按理說,安娜的近視度數不至于把雅各布認成謝菲爾德的前妻,但她實在太生氣了,看見謝菲爾德和雅各布站在一起,立刻就聯想到了他的前妻羅絲·羅伯茨。
她陰沉着臉走過去。雅各布想接過她的書包,卻被她充滿厭煩和痛恨地打了一下:“別碰我!”
雅各布有些莫名其妙。
但很快,更莫名其妙的事情發生了:安娜走到謝菲爾德的身邊,用勁擠開他,彎腰鑽進車裏,整個人蜷縮着貼在另一邊的車門上,就差拿一根粉筆,劃出一條黑白分明的分界線,提醒謝菲爾德不要越界。
這小姑娘突如其來的愠怒,讓兩個大男人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