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路無歸不想說話,她默默地看了眼游清微,又繼續往前走。
游清微追上路無歸,跟在她的身邊沿着鄉道繼續往前走,不時朝路無歸看去。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不知道為什麽路無歸看起來會如此的悲傷。她眼裏浸染的霧氣、臉上的神情,顯得迷茫而凄惶。
左小刺用劍拄着地有氣無力地跟在游清微的身後,問:“還要走多久?要走到什麽時候?”
背着游敬曜的龍師叔喘着氣地回了句:“繼續走,至少得到村鎮上。這會兒太陽出來了,多曬點太陽驅散點陰氣、吸收點陽氣對身體有好處,不滿陰盛陽衰,睡下去就很有可能起不來了。”
路無歸走在鄉道上,寒風吹來,一片枯黃的落葉從眼前吹過,是片柳樹葉。她擡起頭,看到路旁的水塘邊立着一株只剩下零星枯黃樹葉挂在柳上的老柳樹。那老柳樹有了些年頭,粗壯的枝幹彎彎曲曲,上面布滿斑駁的青苔,那垂落的細細柳枝挂在結實的粗幹上一縷縷一縧縧地垂下。
清晨的陽光灑落下在老柳樹上,像為老柳樹渡上一層金光。
此情此景,她好像看過了許多年。
依稀間,她聽見老柳樹下有童子在跟着老道士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冬收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有一條大白蛇,盤在她的身旁,那腦袋一耷一點,随時要睡過去的模樣。也是這樣的陽光明媚的早晨,有陽光從樹洞裏透下來,照在大白的身上,還有枯黃的樹葉飄下來,落在它的腦袋上、挂在額頭的犄角上,它的頭一低,那柳葉就落在了她的臉上。
老道士喊:“專心點!”“啪”地一聲,書落在小童子額頭上的聲響傳出,驚得大白一下子把一雙綠幽幽的迷蒙蛇眼瞪得溜圓地擺動着腦袋,聽着老道士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然後它晃着晃着腦袋——就睡着了。
她看着那老柳樹,想起往昔,嘴裏輕喃地念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冬收藏……”她每次念到“秋收冬藏”都會偷偷取笑大白到冬天總忍不住困所以也要藏起來。她想起往昔,臉上不由得露出一個笑臉,笑着笑着,淚水模糊了視線,喉間一片哽咽。
老柳樹沒了。
大白也沒了。
左小刺滿臉驚吓地看着淚流滿面地反複念着“秋收冬藏”的路無歸,叫道:“游騙子,她不會是中邪了吧?你不會是在陰河給她喊魂的時候沒把她的魂喊回來,反而給喊丢了吧?”路無歸看起來即像傻了又像瘋了更像中邪了,吓得她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龍師叔他們面面相觑。都是幹這一行的,他們一眼就能看出路無歸沒有中邪。
游清微連喊好幾聲“小悶呆”都沒得到回應,她拽住路無歸的手,強行把人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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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無歸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反複地回想着她與大白相處的情形。她記得大白的樣子,可是她不記得自己的樣子,她不記得大白是怎麽不見的,但她不記得大白是怎麽死的,她努力地去回想,卻什麽都想不起來。
熱騰騰的水灑下來,澆了她滿頭滿臉。她回過神來,抹了把臉上的水,才發現自己正站在浴室中。她站在花灑下,身上的衣服被扔在了浴室角落,游清微正往她的身上抹沐浴露。
眼前的一切變得真實起來,念“天地玄黃、秋收冬藏”的聲音和大白的身影像是褪了顏色般一點點變淡變朦胧、變模糊。她看着游清微,又想起了曉笙姐姐,曉笙姐姐也經常這樣幫她洗澡。
游清微幫她洗澡、洗頭,熱水澆在纏在傷口上的染血繃帶上,混着血水往下淌。
游清微幫她洗了頭和澡,替她擦幹淨頭發和身上的水,拉着她出了浴室,給她穿上新買的保暖內衣和保暖褲後,把她往床上一塞,拉起被子蓋在她身上,便要回浴室,轉身的時候看見她在看她,愣了下,問:“回神了?”
路無歸“嗯”了聲,點頭。
游清微說:“回神就好。”就鑽進了浴室裏。
路無歸扭頭朝屋子裏望去,見這屋子裏擺着兩張鋪着潔白的床單被褥的單人床,看起來像是賓館。她想了想,想不起來怎麽到這的,只記得剛才看到一株老柳樹想起了大白。
旁邊堆着一大堆新買的衣服,她弄不清楚是買給她的還是游清微的,沒敢動,裹着被子窩在床上。
沒過多久,左小刺來了,提着一堆紗布、碘酒之類的東西,說是龍師叔剛才去買的,又說已經聯系好車子,等洗漱好、把傷口處理下就可以回去了。
他們包的小鎮上跑出租的私家車,因為人多、身上有傷、還有刀,賓館老板幫他們聯系來的司機都怕遇到歹徒出事。游清微出面跟他們談,花大價錢租了他們三輛私家車,對方才同意接他們這趟活。
路無歸跟着游清微和左小刺坐一輛車,龍師叔和游敬曜坐一輛車,小龍和乾哥坐一輛車。
左小刺坐上副駕駛位,把安全帶扣上,調整了下座椅的椅背就睡着了。
游清微将身子往後一仰,頭靠在路無歸的肩膀上,閉上眼不到一分鐘就睡着了。
載她們的那司機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不時地拿眼看她們,還問路無歸是不是盜墓的。
路無歸本來不想理他,可她知道盜墓是犯法的,萬一這小夥子是個二缺把他們拉到公安局怎麽辦。她說:“不是。”
小夥子說:“那你們怎麽弄成這樣,還一個個帶着刀,你這麽漂漂亮亮的小妹妹跟着他們混這一行多不好。”
路無歸不知道怎麽接話,沒作聲。她見左小刺和游清微都睡着了,她覺得她應該醒着,盤起腿閉目養神。
游清微和左小刺睡得昏天暗地,就連中午吃飯都沒起來。
路無歸和龍師叔、三個司機在高速路旁的餐館吃了午飯就又上路了,一直到下午四點多才到游老頭家。遠遠的就看到游老頭和左娴等在院門口伸長脖子朝這邊望着。路無歸聽到司機問她在哪停,便說:“前面站着兩個人的院門口停。”又把睡得格外香的左小刺和游清微叫醒,說:“到了。”
車子在游老頭旁邊停下,游老頭和左娴等在車門外,兩人都是滿臉急切。
左小刺下了車,腿一軟,差點沒摔地上。
左娴趕緊扶住她,問:“傷到哪了?”
左小刺說:“被劃了幾道,流了點血,沒事。”
左娴問:“要緊嗎?”
左小刺故作輕松地說:“不要緊,傷口都處理過了。”
左娴看到她們三都還好,松了口氣,又問:“找到了?”
游老頭熱切地看着她們,問:“真找到了?人呢?”
左小刺和游清微同時朝路無歸看去,路無歸愣愣地扭頭看了圈左右,才發現只有她們三人坐的這一輛車到了。
游清微說:“在另外兩輛車上,還在後面。”
左小刺說:“我先回屋。”她拿起她放在車上的劍朝屋裏走去。她睡了一路後,渾身肌肉酸痛得都不像是自己的。
小唐從院子裏出來,見到左小刺行動不便的樣子,趕緊把她扶進去。
游清微比左小刺好不到哪去,她叫了聲:“小悶呆,扶住我。”又對左娴說:“媽,還沒給路費。每輛車兩千,三輛車。咝!”
左娴緊張地問:“傷哪了?”
游清微有氣無力地說:“我渾身肌肉酸痛。”她又對路無歸說:“小悶呆,你抱我進屋。”
路無歸心說:“有這麽嬌氣嗎?”又見游清微好像不是裝的,把游清微抱進屋放在客廳的沙發上,然後看到丘大師和他的兩個徒弟從樓上下來。
又有汽車開到院門口停下,然後左娴喊“敬曜”的聲音響起,緊跟着就有嚎啕大哭聲傳來,那聲音嘶啞悲切,好像是游敬曜在哭,又聽到游老頭在念叨“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又大罵:“你這混賬東西,不讓你去,你偏要逞能……”
丘大師原本朝路無歸走來的步子生生地拐了一個彎,直奔大門外去了。他那兩個徒弟也跟了出去。
路無歸下意識地朝坐在旁邊的游清微看去,見到游清微背靠在沙發上,眼裏含着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大概是覺察到路無歸在看她,又扭頭朝她看來,然後扯出一個笑意,拍拍她的手,說:“累了就上去休息。”
路無歸說:“我想吃供飯。”
游清微應了聲:“好”,又喊了聲:“錢姨。”把錢姨叫過來,讓她煮碗半生熟的米飯,再把單獨養的那幾只大公雞殺一只直接把血澆在米飯上。
“錢姨”說:“老先生早吩咐過。”趕緊去把煮好的半生熟米飯盛了碗過來,又去院子裏抓了只大公雞。
路無歸湊到米飯前,她嗅了嗅香噴噴的米飯,接過“錢姨”手裏的大公雞,三兩下拔個雞脖子處的雞毛,再揪住雞冠露出大公雞的動脈血管、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往雞脖子上一抹,将雞脖子噴出來的血澆在米飯上。她把放完血的大公雞還給“錢姨”,奔到一旁供着的神翕前取出三支香點燃後,将香抵在額頭先敬了天地,然後将香往米飯上一插,就趴在飯前用鼻子吸着燃起的香。
她用力一吸氣,那香就燃得特別快。好聞的香火味順着香直往鼻子裏鑽,烘得她全身暖融融的。
癱在沙發上不想動的左小刺驚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睛都看直了。她激動地一把抓住游清微的手,低叫聲:“游騙子!”路無歸這是——鬼吃香啊!
游清微早就見慣不怪了,淡淡地看了眼左小刺,說:“小悶呆是斷魂命,跟尋常人不一樣。”
左小刺想起路無歸能徒手爬陰井,走陰的時候一點都不怕陰氣,再看路無歸這麽吃香火,腦袋裏冒出一排問號。她問:“什麽是斷魂命?”
游清微聳肩,說:“不清楚,只聽許爺爺說過那麽一嘴。”
左小刺和游清微這幾說話的功夫,那三支香就已經燃光了,香全被路無歸從鼻子裏吸進了肚子裏。她端起碗,拿起筷子大口地扒着飯。雞血澆在白米飯上,生生地成了血泡飯,路無歸像吃鮑汁泡飯般吃得格外的香。她把一碗米飯扒得連粒米都沒有剩下,才意猶未盡地放下碗,說:“明天還吃。”
游清微輕輕地“嗯”了聲。
左小刺剛才還覺得毛骨聳然,再看游清微這雲淡風輕的模樣,想了想,說了句:“好吧,是我大驚小怪。”
小唐背着游敬曜進了屋,游老頭、左娴緊跟在旁邊,一群人上了樓去了左娴的卧室,丘大師的兩個徒弟留在了客廳。
游清微起身,說:“小悶呆,你的手機在房裏吧?給莊曉笙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吧。”
路無歸一醒,說:“對哦,我還沒給曉笙姐姐說我回來了。”她起身就要上樓。
游清微又叫住她,說:“順便抱我上樓。”
路無歸斜眼看了眼游清微,又朝游清微看去,見到她的臉色蒼白十分虛弱的模樣,過去背起游清微上樓。
游清微環住路無歸的脖子,将臉埋在路無歸的頸間,低低地嘆了口氣,低聲說:“我爸爸跟我想象中不一樣,我覺得好陌生,想靠過去,又不敢。”她問:“這算不算近鄉情怯?”
路無歸說:“不知道。”
她上了樓,正要把游清微送進游清微的卧室,就聽到游清微說:“去你卧室。”
路無歸問:“為什麽?”
游清微低聲說:“想你陪我。小悶呆,我很不安,總覺得找回我爸,有些事并沒有結束。”
路無歸想到游敬曜身上的白鱗,還有游清微被封起來的白鱗,想到大白的死。大白死了,欠了大白債的游家人欠下命債背負着詛咒,這詛咒在血脈裏報複在子孫後代身上,世世代代受着血咒将來都會變成怪物,比死還慘。她覺得游清微挺可憐的,孽又不是游清微作的,卻要背負詛咒。游總人挺好的,游清微也不壞,游敬曜的相貌堂堂也不像是惡人……
路無歸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游敬曜不像是壞人,怎麽會欠下這麽大的業債被種下血咒?大白那麽好,要不是死得特別慘死時的怨氣特別種,是絕對不會給人種下這種禍延子孫後世的血咒的。
“小悶呆,小悶呆!”
游清微的聲音把路無歸驚醒,她“啊”了聲。
游清微說:“又發什麽呆?進屋。”
路無歸“哦”了聲,把游清微背進自己住的客卧,放在床上,然後從床頭櫃裏翻出手機、插上充電線就給曉笙姐姐打電話報平安,結果曉笙姐姐的手機關機。她又給莊富慶打電話,莊富慶跟她說曉笙姐姐剛剛才給他打了電話,已經上了飛機要回來了,還問她在曉笙姐姐的同事家聽不聽話,又問她怎麽手機老關機。
她不知道說什麽,就聽着莊富慶說。莊富慶又說她收別人肉幹的事,說這樣不好,啰嗦了好半才,又叮囑一通讓她和曉笙姐姐過年回家,然後莊富慶的老婆又把電話搶了過去又一直說啊說,反複地念叨她在曉笙姐姐同事家要乖、別給人添麻煩,兩口子輪流唠叨了一個多小時才挂了電話。
游清微見她一直聽電話,就起身去了左娴的房間找她爸媽去了。
左娴的房裏可熱鬧了,一直有人說話。路無歸聽着莊富慶兩口子說話沒去注意他們說些什麽,只聽到有人問了游敬曜一句這些年他是怎麽熬過來、活下來的。游敬曜沒回答,然後左娴就引開了話題。
路無歸知道陰河裏能吃的東西就那幾樣,陰河裏唯一不吃屍體的就是“黃鳝”,最常見的是水鬼和魚怪。這些魚怪跟陽間的魚不一樣,它們是人死之後冤魂附在魚身上成的精怪,以死人為食,也害人。游敬曜的手都變成了爪子,眼珠子泛着綠光,一看就是吃過死人肉的,而且吃得不少。別看游敬曜在陽光下還能有個人樣,其實骨子裏早不是人了,等太陽上山陰氣上來,那就是一只怪物。
她忽然有點明白游清微為什麽會覺得游敬曜陌生、會怕游敬曜,不是“近鄉情怯”,她估計游清微肯定是多少看出些或者是感覺到游敬曜已經不是人,所以才會害怕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