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刃上有神醫（三）
畫上的人正是東裏紹，他牽一匹馬從開滿桃花的官道上走過來，桃花樹上有個姑娘在睡覺。他牽着馬停在那姑娘面前，仰頭問道：“姑娘，到段照怎麽走？”
那個姑娘穿一身紫色的羅裙，翻身從繁花堆裏探出頭來，她只有十四歲的樣子，長發垂下來睡意惺忪的眉眼一片倦意，她頭枕着的樹幹上放着一個酒壇，衣領微濕沾着酒漬。
她看着他，細長的眉眼微帶笑意随手一指，男子謝過她牽着馬就朝她指的方向走去。
“喂，你就不怕我給你指錯路麽？”
“不怕。”
“你去段照幹什麽？我聽人說那兒之前出過一場瘟疫。”
“我去找橫淵。”
“橫淵？”她有些驚訝，看着他眸子裏全是疑惑，她看着才十四歲上下的樣子，頗有魏晉風的軟袍子穿在身上，頭發學男子一樣梳起來，黑黝黝地酒壇子上繞了幾圈紅繩，她食指纏着紅繩，玉白的手指下垂着酒壇，聳聳肩猛地笑起來：“可否勞煩先生帶上小女子？”
“好啊。”他微微停步笑笑，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漂亮的眉眼尚未長出男子的英氣來：“在下複姓東裏，單名為紹。”
“我叫鴛鴦。”她笑起來略帶戒備：“就叫鴛鴦。”
她隐藏了自己的姓氏随他上路，那一年她十四歲，被即墨家養的散漫又不知人間疾苦。她愛穿一身男裝混在人堆裏聽說書先生講潇灑的神仙，有的時候也學劫富濟貧的俠客拿了自己的銀兩出去布施。但很少人知道是她，衆人對她的印象都是高閣樓裏捧着書卷閑倚在貴妃榻上的樣子，但其實她更喜歡快意江湖。
一把刀護自己安全，一壺酒與山河同醉。
她從不因別人而活，她的心裏有自己的向往。十二歲時她便釀出揚名京都的華春酒，只那一壇酒，前來求親的人已多不勝數。到十三歲時一副當朝宮廷畫師崔文忠的美人圖更是讓她出名。
說起那副美人圖，是真的因緣巧合。她十三歲時太子選妃，所有适齡女子均要入宮揀擇。她稱病沒有去，族中人卻瞞着她交上去了一幅圖，她父親疼愛她，臨了要送入宮的時候将畫調換成了一個丫鬟的圖，誰知卻拿錯了，拿成了一個鴛鴦的背影圖。
宮中畫師崔文忠負責選擇這些因事未入宮的美人圖，當時時值七月，崔文忠命人将所有畫裱起來，在秋水湖邊做第一次揀擇。那些圖均是按照真人大小來畫的，裱起來就又大了許多，官府一早發通文，因此那天的秋水湖邊只有崔文忠一個人。崔文忠拿着冊子選擇畫的時候，看到即墨鴛鴦的背影圖登時生氣，認為是即墨家有意羞辱他，當即拂袖大怒。正當他氣急時卻聽到畫像後傳來女子的低語：“先生看畫看的是背面，未自己前來看正面，那即是先生的錯，怎麽平白誣蔑即墨家。”
崔文忠聞言繞過畫卷，就看到了即墨鴛鴦，她立在自己的背影圖後，對着崔文忠盈盈一笑。後崔文忠常畫雙面圖，靈感就是來源于即墨鴛鴦。意外的是崔文忠與她一番閑談，而後親自勾去了她的名諱。
後崔文忠一旦提起即墨鴛鴦，只會清淡地點評一句：“非人間人，乃仙中仙。”
但她非能成仙，反而成了魔。
畫冊中當年十一月，即墨鴛鴦和東裏紹輾轉終于到了段照，段照不複當年鑄劍的熱鬧樣子。早先的一場瘟疫來勢兇猛，雖然被克制了，但仍沒有路人願意進段照，在段照縣外百米處的土地廟裏，東裏紹約見了谷陽國出名的鑄劍師，那個鑄劍師就是我的父親蘇筠。東裏紹用橫淵的鈴铛和橫淵墳茔邊的土，讓我父親歷時四個月在段照打造出了雙刃刀。在打造雙刃刀時，許多人都得到了消息，不少殺手僞裝成村民時常在廟外來回走動。
那一天夜裏，香火鼎盛的土地廟彙聚了不少殺手。有人認識東裏紹，剛一看見東裏紹拿着刀從土地廟正門出來就殺了上去。東裏紹一把将鴛鴦拉在懷裏小心護着，他就會幾招拳腳功夫，沒兩下就落了下風。圓月照的刀刃泛起冷光，鴛鴦跟在東裏紹身邊，眼看殺手的下一刀就要砍在東裏紹拉着鴛鴦的胳膊上，東裏紹非但沒有躲，還将手裏的刀扔給鴛鴦讓她自己防身。
鴛鴦接過刀，在殺手的刀要挨着東裏紹的皮膚時才突然出手，她神色一冷，手裏的雙刃刀被磨掉了上面一直包着的錦緞，寒光一閃她握着雙刃刀一直順着他的手臂擋住了殺手的刀。我在劍莊裏長大，見過會不少使刀劍的女子，但像她這樣才十五歲就使刀使的這樣好看的人卻沒有一個。
紅燈籠下她單手握刀，一身層層錦紗的寬袖袍子，頭發束成男子的樣子，刀刀致命卻行雲流水地像是一場舞蹈。她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只是在平日裏的散漫裏平添了一分狠厲。那一把刀只看震開其他人的力道，就知道很重，但握在她手裏似一把嗜血的游龍。到最後來的殺手察覺不敵想匆忙逃走時，她輕松攔住他們并幹脆利落地将他們全部殺死，身後的燈籠早在她殺人的時候就掉在地上點燃了帳幔，此時已火光滔天。
她殺掉最後一個人直起身來，臉上還沾着血，頭發在打鬥中松散地披在肩上，風嗚嗚咽咽吹過來，她驕傲地笑起來。
東裏紹立在她面前，他眼裏毫無波瀾，只是映在火光裏一雙眼睛竟有了一些不忍和猶豫，但那猶豫很快轉瞬即逝，他走到她面前，揚起嘴角笑着問道：“不害怕？”他面色鎮定，聲音卻打飄。
她猛地笑起來：“有什麽好害怕的，別看我年齡小，我遇到的這種人多得很，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死我。”
他走上前擦去她臉上的血珠，低聲問道：“殺人你覺得愧疚麽？”
“不會覺得愧疚，只是從前沒一個合适的理由。”她看着他臉越來越紅，卻任性地不肯別過臉，直到他笑出聲，她才感覺別過臉，良久悶悶道：“剛才有了。”
“我複姓東裏，單名為紹。是鬼醫的徒弟。”
“哦。”她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知道這裏有瘟疫還敢進來！”她偷偷瞥他一眼聳聳肩笑起來：“我叫鴛鴦。”
“鴛鴦，你願意跟我一起走麽？”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很輕，她看着他随後笑笑：“好啊。”
那把雙刃刀他送給了她，第二天在段照的大街上，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偷偷東裏紹錢包的時候，被鴛鴦當場抓住，小偷的手指被雙刃刀所傷，東裏紹做主放走了小偷。第二天開始段照的路上不時有人咳嗽，咳嗽的人均臉色發白四肢無力，重者會嘔吐，到第八天的時候，縣裏為數不多的幾個大夫的門前都擠滿了人，鴛鴦立在樓上，經常看到樓下有人來來往往送新出的藥方，但病情完全沒有抑制的跡象。到第十天，體弱的婦女和小孩有人走着走着就突然咳血，然後倒地再也起不來。
死亡的陰影籠罩着段照縣，這種迅速的病情已被診斷為瘟疫，官府封鎖了出縣的路，也不派大夫進來，街上一開始死的人還會用一口薄棺收斂，到後來一次十個二十個人一起用火葬，再後來街上全是死屍，也就沒人再去管了，地上飄滿了紙錢，到處都挂着白燈籠和招魂幡，白天街上也沒有一個活人在走。鴛鴦和東裏紹住在客棧的廂房裏，一場瘟疫店家自顧不暇，許多人在瘟疫開始前稍稍覺察就趕緊離開了段照，店家早已忘掉了還有他們兩個人一直住在樓上。
到第二十天，縣裏的死亡人數快超過了全縣人數的一半。這二十天裏，東裏紹在房裏研究草藥，鴛鴦每天去送飯也不敢打攪他。東裏紹終于在當天夜裏出了房門，他手裏拿着一張方子遞給鴛鴦，鴛鴦看着手裏的方子，跟在他身後喃喃道：“這是釀酒的方子，你不應該在想瘟疫的方子麽……”
“不用想。”東裏紹手裏提着一盞白燈籠，微微擡頭手裏的燈籠照亮他和鴛鴦中間的一小段路：“鴛鴦，等我回來。”
說完他迅速轉身，眼角眉梢的笑意驟然消散。鴛鴦想跟上去的步子硬生生停下來。她趴在廂房的窗邊，看着他提着燈籠只身朝着黝黑的長巷裏走去。這場瘟疫來的太厲害，她沒法不擔心他，但他讓她等他回來，她守在廂房裏整整三天水米不進，熬紅了眼睛等着他。
三天後他終于回來了，他迅速控制住了瘟疫，朝廷上表官府給了嘉獎，黃金三千珠，白銀四千兩，五匹水錦，擇日入戶部領取。他被一堆人官員簇擁着進了客棧，她縮在床上沒有出去，直到他一人推開門進來，他坐在床榻邊還沒開口，她一把刀已淩厲地架在了他脖子上，他身穿繁花密布的貴重錦緞衣裳，頭束玉冠，像是一瞬間就脫開平民的身份成了一個矜貴的公子。
她看着他，完全沒看到他的錦衣，也完全不為他聲勢浩大的回來而高興，她只是看着他，一雙眼睛紅的能落下血淚來，幹涸的嘴唇翕動了半天，一把将他推倒在床榻上，一手揪緊了他的領口，一手握着刀快挨到他脖子上的皮膚，她半趴在他身上，兩只手同時松了。
他抱着她，不停地摸着她的頭發，安慰道：“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他一直說到鴛鴦在他懷裏睡着才停下，我沒有數清他說了多少遍。
鴛鴦一直跟在東裏紹身邊，三年後東裏紹被人稱為神醫，他愛遍了身邊的所有女子，唯獨跟鴛鴦保持着距離。他一年有兩個月會下山，下山後多數都是去軒國，此時的軒國崇明帝已經登基，他勵精圖治國泰民安。東裏紹到京都，經常會去有名的花樓一品樓，她穿一身厚重的錦緞羅裙，臉上帶着面紗，渾身都是血腥氣，她已經習慣了等他，就像她習慣了喜歡他，大概從她第一次用雙刃刀殺人開始，她就喜歡上了他。
翩翩公子、笑容溫和，一雙手能治病救人堪稱神醫，這樣的男子是多少渴望一把刀闖蕩山河的女子所向往的呀。況且他對她那麽好，下雨天幫她撐傘，看見漂亮錦緞幫她買回來做衣服。
東裏紹每年辛夷花開的時候會去京城一趟，他有的時候是有約，有的時候是去看朋友，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打發她在一個地方等他。她晝伏夜出待在他身邊，見過她的臉的人沒有一個活下來的。整整四年，沒有人知道神醫東裏紹身邊有一個叫鴛鴦的殺手。
如果不出意外，東裏紹興許也算是鴛鴦的良人。但如果是算計呢？如果只是一場計謀呢？
當年秋，崔文忠前來孤竹山請東裏紹下山治病，東裏紹不願去，崔文忠迷失在孤竹山下的陣法裏。鴛鴦為報答崔文忠在太子選妃時幫自己的忙，于是就放走了崔文忠。她雖然戴了面紗，卻還是被崔文忠認了出來。崔文忠一意勸說鴛鴦随他回即墨家，她身為尚未出嫁的小姐，公然同男子厮混在一起太不合體統了。
而且他沒說出口的是，鴛鴦渾身積攢的殺氣已經太過。假以時日，她必将迷失自己的心智。鴛鴦同他拉扯的過程中，被雙刃刀劃傷了胳膊。十天後，崔文忠在孤竹山下的小鎮裏去世，他的死因與段照縣的瘟疫如出一轍，崔文忠上山的時候恰好東裏紹不在山上，鴛鴦趕到小鎮的時候卻碰到了東裏紹。
到這裏已是不言而喻，東裏紹為了功名，将瘟疫的毒塗抹在了鴛鴦的雙刃刀上。段照的瘟疫是他故意而為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