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雲破月來花弄影
阮當歸給冼荇寫了信,鴻雁傳書,也不知何時能傳到邊塞去,信中多是瑣碎之語,阮當歸想到哪就寫到哪,比如林清惜又莫名其妙地生氣了,李玟佑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幅畫,整整把自個關在屋子裏三天三夜不出來,最後還是林清言去看,才發現李玟佑因太專注,已餓暈在裏頭,至于冼荇的吳少俠世年,最近致力于減肥這件事,就連百香樓都很少去了,還常常死不要臉地在大街上跟張榮榮偶遇,前兒個他還看見吳世年跟在張榮榮身後,拿着個珠釵逗人家笑,不知曉的,以為惡霸在欺負民女。
信寄出去之後,阮當歸樂呵呵地跑去未央池,想捉幾條紅鯉,結果興致沖沖來到了池邊,卻一眼看到了古三。
古三看到阮當歸,想他家殿下果然料事如神,古三手裏拿着一節竹竿,一邊在手上點啊點,一邊看着阮當歸:“小公子,回去吧,這未央池裏的紅鯉,從今兒起,都由我看守,若是少了一條,可是會被我家殿下怪罪的。”
林清惜不久前給未央池又放了幾條紅鯉,讓古三守着,別被貓兒偷了腥。
阮當歸未曾想林佩把事情做得如此決絕,他睜大眼睛,貓兒一般的琥珀瞳裏都是難以置信,半晌,阮當歸苦下個臉,肩都矮了幾分:“好吧。”
轉過身,離開,然後走到古三看不到的地方後,一溜煙鑽進草叢裏,在草叢裏鑽了半天,終于繞到了未央池的後面,彼時荷葉田田,碧波蕩漾,阮當歸激動地搓着手,看到一條肥魚游了過來,正準備撈呢,從天而降的一聲:“小公子。”
阮當歸擡頭,古三抱着劍站在他身邊。
阮當歸尴尬地笑了。
于是從這天起,阮當歸在這偌大皇宮裏僅存的一點兒樂趣,也終于被剝奪了。
氣得阮當歸好幾天不想理會林清惜,可憋了幾天之後,又忍不住拿着從宮外捎來的糖葫蘆去看他。
林清惜樂得阮當歸不來煩着自己,可沒過幾天,阮當歸又纏了過來,他坐在書房的窗邊正看着書,便聽到從門口傳來的拖得聲調長長的阮當歸的聲音。
“林佩,林佩。”
林清惜放下書,重重嘆了一口氣。
冼荇的書信過了近一個月才從邊塞傳了過來,信中可見少年稚嫩天真,把大家都問候了一遍,還給阮當歸捎了些刀骊特有的馬蹄糕和馬奶酒,又特意給吳世年寫了一封信,讓阮當歸轉交,信中是他的箭術愈發精湛,竟得到父皇的贊許,他對吳世年很感激之類的。
吳世年看完之後,把信塞進衣袖裏,哼笑道:“這個呆瓜。”
知了隐在枇杷樹上沒完沒了地叫,把夏日都叫長了幾分,冰盆放在阮當歸身旁,幽幽的涼氣貼着肌膚,阮當歸的掌心還有今日被李太傅用戒尺打下的痕跡,珠花姐姐做的冰鎮酸梅湯,阮當歸喝了好幾碗,就被止住了,說再喝夜裏該不舒服了。
珠花坐在窗前,正低頭繡着香囊,一針一線靈活于指尖,幾縷發絲垂下來。
阮當歸躺在一旁看,心中莫名心安,此情此景似與記憶中的情景重疊起來。
珠花又一茬沒一茬地同阮當歸說話,大多是瑣碎之事,說着說着便聽不到聲音,一轉頭,阮當歸已呼吸淺淺。
珠花微微笑,輕聲走上前去,給他蓋了薄被。
時間悠悠地走着,從初夏走到了盛夏,今年的氣候分外炎熱,就連雨水都許久未下,每年這時候,如果再不下雨,災情也會接踵而來。
聽聞朝廷裏,折子像雪花一樣往上呈,已經開始有地方發生旱災了。
朝廷開倉放糧,但如果再不下雨,恐所作所為不過杯水車薪。
每個人都盼望着下雨,阮當歸坐在欄杆上,看着院子裏被曬得焉兒的花草樹木,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麽。
再過了半月,雨亦久久不落,皇上決定設祭壇,于蘭臺祈雨。
蘭臺已經多年未被啓用了,這次設為祭壇的原因,也是登高以求臨仙,大宗伯蔔卦算出來的結果,文武百官都來祭祀,林清惜和林清言同皇上一起祭拜上蒼,就連皇後和貴妃也來參加這場祭祀。
正午時分,阮當歸看到着正裝的林清惜,林清惜連發鬓都一絲不茍,俊郎的眉目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清冷,相較之下,林清言便溫潤許多。
皇後站于皇上身側,華裝鳳冠,雍容華貴,貴妃次之而立。
祭司開始叨念神秘的經文,誇張的神情配上手舞足蹈的動作,手中的搖鈴不斷作響,卻也沒有在這沉悶的夏日攪得一絲清涼。
阮當歸靜靜地站在一旁,直到經文被頌完,天子開始敬神明,若天上真有神仙,望憐衆生百态。
皇上拜了神明,衆人又敬了酒,文武百官在蘭臺下齊齊跪拜,黑壓壓的一片,酒水從琉璃杯中被灑落在地,阮當歸擡頭,卻看見林清惜拿着一枝繁華的桃枝,上前幾步,在手中輕輕揮舞着,行祭祀禮,本來這種事情是由皇帝親手來做的,今年卻由太子來行。
桃花枝上灑過水,此時随着林清惜的動作,與寬大衣袂,水滴滴落,林清惜發帶飄飄,真似仙君下凡,恍惚間,阮當歸覺得面上些許清涼,悶熱的風中夾雜着淡淡的桃花芬芳,吹散他心頭煩躁。
雲破月來花弄影,石破天驚逗秋雨。
林清惜揮舞着桃枝,一回頭,看進阮當歸那雙琥珀眼眸,阮當歸忽眨巴下眼睛,眼眸清澈,是一彎星河,他朝林清惜笑了,林清惜微微愣了片刻,才接着下面的動作。
日光把人影投在地上,人影在地上轉了又轉,祈雨結束之後,依舊未下雨。
李太傅在課堂之上,讀到民生問題,放下書卷,嘆息聲一聲接過一聲。
林清惜又得忙碌了,就連太傅的課,也缺了好幾節,因為前不久朝廷撥款救災,皇帝有意無意将這一任務落到林清惜頭上,戶部尚書張劍同林清惜,一同去了發生旱災的地方。
阮當歸已經快半月未見到林清惜了。
某一日,在林清言那兒消磨半天時光,把糕點吃得飽腹,氣得羽衣腮幫子鼓鼓,阮當歸又和羽衣鬥了會嘴,才盡興而歸。
沿着長長的道路而行,兩面宮牆高聳,天色忽然陰沉起來,風從對面一股腦地吹來,吹得阮當歸的衣袖獵獵作響,阮當歸不由得眯起眼來,還沒待緩過神來,傾盆大雨劈頭蓋臉地朝他砸了過來。
雨勢湍急,瀉了人間滿地,宛若天上破了一個洞。
幾個月來的雨,上蒼憋足了勁,雨水噼裏啪啦,人不一會兒便成了落湯雞,阮當歸右手堪堪遮住面,疾步往前跑,雨勢混淆着視線與聲音,跑了一小段路,阮當歸直直和對面人撞了滿懷。
那人也不提防,被阮當歸壓在身下。
阮當歸定目一看,笑了,這不就是許久未見的林佩嘛。
林清惜才剛回來,在他父皇那複了命,赈災的事情圓滿完成,他也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弄得狼狽,不過更多是欣喜,終于下雨了。
“呦,林佩,回來啦。”阮當歸笑得一臉燦爛,他和林清惜已經全身濕透。
阮當歸壓在林清惜身上,雨水順着阮玖的鼻尖,又滴在他唇邊,林清惜實在頭痛:“起開!”
“哦哦哦。”阮當歸一時見林清惜歡喜,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從地上爬起,林清惜要起,阮當歸朝他伸出手,骨秀分明的手,被雨水打濕的手,指尖還在往下滴水的手,林清惜猶豫片刻,終于握住了他的手。
阮當歸把林清惜從地上拉起來,雨水宛若珠簾,阮當歸朝林清惜喊道:“走吧。”
林清惜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去哪,阮當歸已經牽起他的手,在雨中跑了起來,長長的空空蕩蕩的道路,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宛若玉珠落地不止,林清惜被迫随着阮當歸跑了起來,他這樣放肆地在宮中奔跑,風和雨都落在他身上,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由而無羁的味道。
珠花正準備拿着傘去四皇子那接阮當歸回來,卻被忽然闖進殿的濕漉漉的兩個人吓到了。
阮當歸一看到珠花,便松開林清惜的手,而後措不及防打了好幾個噴嚏。
珠花看到阮當歸帶回來的那個人,驚詫到不知該說什麽,趕忙行禮:“太子殿下。”
雨水彙聚在林清惜腳下,林清惜知曉珠花,他正想應聲,結果也忽然打出一個噴嚏來。
于是最後的最後,在這兒簡單沐浴一番後,林清惜穿上了珠花給阮當歸新做的衣裳,所幸兩人身量差不多,衣裳穿他身上亦是合身,珠花給兩人熬了姜湯,兩個人都捧着熱騰騰地姜湯,一口一口地喝掉。
阮當歸喝完姜湯之後,嘴唇被燙得殷紅,他揉了揉鼻子,從琉璃盤裏捏過一塊紅豆糕來吃。
雨還在下,且聲勢浩大,林清惜喝完姜湯之後,額間沁出些許細汗,天色陰沉,從窗邊瞧到枇杷樹下的秋千,被狂風吹得不斷搖晃。
“終于下雨了。”阮當歸語氣輕松,說罷便順勢躺在榻上,懷中抱起一個老虎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