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後悔嗎?”
“媽媽他是不是尿褲子了!”一個從旁邊路過的小孩突然扯着自己母親的手臂大叫了一聲。
“別瞎說!”那個母親嗔怒地拍了自己小孩一下,可是當她一擡頭看清眼前狀況的時候,她也愣住了。
路過的人開始頻頻往這邊看,有人捂着鼻子,有人露出嫌惡的神态,也有人叽叽喳喳眼神飄忽地在他身上看,還有幾個小朋友圍着他拍手哄笑。
那些眼神,那些笑聲都是刀,一刀刀戳在他身上,流出鮮紅的血。可他什麽也做不了,他只能流着淚站直了身體,以一種昂首挺胸的姿态去面對所有的惡意和傷害。
“你們幹什麽呢!!”就在這時候,不知從哪裏沖出一個紮着羊角辮的小姑娘,她氣勢洶洶地推了起哄最厲害的幾個小朋友一把,跟他們打成一團。
旁邊的大人趕緊把幾個小朋友拉開了,小姑娘的羊角辮都被扯散了一個,但她顧不上攏一把自己的頭發,飛快地脫下自己的校服外套,跑到他身邊,然後彎腰把自己的校服系在了他的腰間,擋住了他腿間那一大塊深色的尿漬。
他淚眼模糊地擡眼去看,小姑娘大大咧咧地朝他笑:“他們幾個老喜歡欺負人,你別理他們!”
“你住哪一棟?我陪你回去吧?”小姑娘看他不說話,主動說道。
他搖搖頭,還是沒說話。
小姑娘圍着他轉了兩圈,奇怪地說道:“你在等人嗎?沒帶家裏鑰匙嗎?為什麽一直站在這裏?!”
他垂頭看着自己的腳尖,不動,也不出聲。
他以為自己不理她,她就會走掉了。
果然,她沒有再找他說話,可是她也沒有走遠,一會兒蹲在花壇上看螞蟻,一會兒在旁邊踢小石子,那幾個嘲笑過他的壞孩子只要一出現,她就揮舞着小拳頭跑過來。他才明白,她守着他是怕他們再來欺負他。
在這個蒼白狼狽的下午,這個有着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的小姑娘,以最大的善意,保住了他那顆幾近碎裂的心。但他依然什麽都沒對她說,連一句謝謝也沒有。畢竟,他連一只貓都不配擁有,又怎麽可以擁有“朋友”這麽奢侈的東西呢?
天黑之前,小姑娘的家人來把她拉回了家。他看到,走出了很遠很遠之後,她還在回頭看他。
之後他又孤獨地站了很久,迎着那些各式各樣的目光和譏嘲。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之後,視線裏終于出現一雙熟悉的女士黑色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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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嗎?”她問他。
他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我今天罰你,不是因為你沒有拿到金牌,而是要告訴你,有一個詞叫做‘無欲則剛’,如果你想立于不敗之地,你就不能對某一樣東西投入太多感情。”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冰冷:“一旦你有了喜歡的東西,你就有了軟肋,未來某一天,這個軟肋就會成為敵人攻擊你的武器。今天我給你上的這一課,希望你能永遠記住。”
什麽樣的母親會教一個九歲的孩子這樣殘酷的人生道理,用這樣慘烈的方式?
只可惜,柏溪子苦笑了一下,他确實不長記性。即便已經有過這樣慘痛的教訓,他仍然沒有記住母親教過的道理。後來遇到阮嘉韞的時候,他一腔赤誠地傾注了全部心力在他身上。最後,他給阮嘉韞的愛全部成為了他傷害自己的武器。
他露出了自己的軟肋,然後輸得一塌糊塗。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後悔,後悔自己沒有聽母親的話,也後悔自己太聽母親的話。
別人都羨慕他有一個特級教師的母親,一路把他送進了劍橋,送上了金字塔的塔尖。
可是沒人知道,他其實一點都不想要這樣的童年,不想要這樣長大,不想進劍橋,不想遇見阮嘉韞,也不想站在金字塔的塔尖。
那個位置,風太大,一個不小心,就會像他一樣,摔個粉身碎骨。
“所以後來你每次一緊張就尿急,憋不住,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程知懿見柏溪子講完母親的話之後,突然陷入沉思,半天不出聲,怕他又胡思亂想,便開口道。
“算是吧,”柏溪子拉過毛毯把自己的腳尖都蓋住,平靜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後來有一兩年的時間,我總是尿床,有的時候上課或者考試的時候,也會把褲子尿濕,我媽帶我看了好多醫生,看不好。過了幾年上了初中才慢慢好一些,不會尿濕衣服了。”
一個四年級的學生,在教室裏尿濕了褲子,同學們會怎麽看他?怎麽排擠他?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他是怎麽忍過來的?那樣的環境下,柏溪子還要堅持學習,他那幾年的時光過得有多艱難,程知懿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心疼得手指都發抖。
難怪剛剛柏溪子反應那麽大,難怪他抗拒得那麽明顯,難怪他會那樣歇斯底裏地恸哭。今天讓他落淚的不是這一地狼藉,也不是那個不被允許的吻,而是過往生活留在他心底的陰影。
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童年已經夠凄慘的了,可是跟柏溪子比起來,他竟然覺得自己的日子還好過一點。
他們都吃了太多的苦頭,才走到了一起。其實柏溪子的母親有一句話說得對, 人一旦有了喜歡的東西,就有了軟肋。可是為了保護這個軟肋,人也會生出盔甲。柏溪子現在就是他的軟肋,他要變成他的盔甲,在未來的日子裏,保護他,珍惜他,不讓他再受到哪怕一點點傷害。
懷着一腔柔情,程知懿替柏溪子把毛毯往上拉了拉,因為不想柏溪子再沉溺在那些痛苦的回憶裏,便轉移話題道:“那只貓後來怎麽樣了?”
“送走了。”柏溪子摩挲着馬克杯的杯壁:“我不希望哪一天它因為我失去生命。”
“哦……”程知懿幹巴巴地應了一聲,發現自己挑了一個并不怎麽好的話題。想再安慰他一下,卻不知道說點什麽好了。倒是柏溪子主動開口道:“你怎麽不問我那個小姑娘後來怎麽樣了?”
程知懿便接了他的話頭:“那個小姑娘後來怎麽樣了?”
“她死了。”柏溪子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緊緊盯着程知懿的眼睛。
程知懿還沉浸在對柏溪子的心疼裏,聽了這話也沒有太過驚訝,而是職業性地接口問了一句道:“怎麽死的?”
柏溪子認真地看着程知懿的臉:“你應該先問我她叫什麽名字。”
程知懿有點奇怪柏溪子在這個問題上的執著,但還是順從地說道:“好吧,那她叫什麽名字?”
柏溪子把馬克杯放到書桌上,而後擡頭,用一種困獸般的眼神看着他,半晌,緩緩說道:“——鐘婉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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