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1)
她原本是打算要去開門的,但想着這些天每日都要去牛夫人那裏,沈夜瀾又叮囑城裏不安穩,這生意不做也好,索性也就不開門了。
給蘭若說了幾樣自己記憶裏的菜譜,叫她帶着萱兒在廚房裏搗騰,等着牛夫人家來人請了。
她便跟着去。
路上在藥鋪子裏買了些許艾條和兩個小灸爐,耽擱了一會兒,等到牛夫人府上的時候,正巧碰着午飯。
牛夫人其實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是個極其健談的人,因為這時間好巧不巧,剛遇着午膳,因此一定要拉孟茯一起用膳。
一面熱情地拿着公筷給孟茯夾菜,一面說着:“從前在鄉下,家裏連一副像樣的碗筷都沒有,現在卻還要用勞什子的公筷。”
牛大人是寒門子弟,牛夫人是他的糟糠,從前吃苦受累,将他供養出來,雖也熬出頭,過上了好日子,風風光光做了縣令夫人。
可惜早年時候吃的苦頭太多,所以身子骨不但差,如今膝下還沒有一兒半女。
待吃完了午飯,略坐着休息吃了些茶,她躺到貴妃榻上,孟茯便點燃了艾條,給給熏烤穴位。
這時間漫長,少不得也要說些閑話打發時間的。
牛夫人本來話就多,昨天大部份時間都是她說孟茯聽,但因為沈子房去了郦縣,所以今兒她提起郦縣那夜光礦,孟茯便也好奇地問起來:“我聽說現在好礦脈都在遼人那裏霸占着,可是這雙燕關裏都是咱們大齊國土,怎就白白叫他們給占了去?”
牛夫人顯然是知曉一些緣由的,聽她問起,嘆了口氣,“是咱們的國土沒得用,可是咱們這大齊一個手指頭的像樣軍隊都掰扯不出來,人家一定要,不給就要用強,處處都是些最普通不過的老百姓,我們老爺也是沒得法子,只能夾着尾巴做起這縮頭烏龜來。不然到時候真鬧起來,引發遼人開了戰,我家老爺吃罪不說,這郦縣一代的老百姓,哪個能逃過遼人的馬刀?”
說起她家老爺,她甚是心疼,“我雖是不識字,可是我倆自小一個村裏長大的,他滿腔的抱負,如今攤上這樣一個朝廷,全都付之東流了,我是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孟茯聽到她這後面的話,忽然想到了沈夜瀾。
十七歲就三元及第金榜題名,卻是扯了狀元袍潇灑而去。
他是心中沒有抱負麽?倘若沒有,現在留下來,和韓宣雲他們一起冒險又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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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牛夫人的話,引起了孟茯的共鳴,不禁跟着微微嘆息了一句。
牛夫人卻忽然有些緊張地叮囑着:“孟大夫,我素來雖不是個謹慎的人,但這樣的話,我也從來沒和哪個說過,今兒你聽了也就忘了。”末了又道:“我家老爺說,不得妄議這些事兒,不然是要砍頭吃罪的。”
牛夫人她不識字,卻能說出方才那樣一番話,對這朝廷也是滿腔的失望,這些顯然不是她一個普通農婦能感悟得出來的,只怕還是那牛大人事事都與她說了。
如此可見,這牛大人倒不失為一個好丈夫,還使了這麽些銀子,将她安置在這州府裏治病,身邊也沒有什麽妾室通房。
因此覺得這牛夫人也是好運的,能遇着牛大人這樣一個功成名就後,沒有抛棄糟糠。
當然,也是牛夫人本來就是個不錯的,才叫牛達人能守住初心。
“我知道輕重,夫人不必擔心。”孟茯點着頭,将艾灸爐移到旁的位置,在底下墊了一張疊了兩層的帕子,“倘若是覺得燙,與我說一聲。”
“不燙,我是個莊稼人,皮糙肉厚的,這溫度正好呢。”牛夫人笑着說道,問起孟茯:“我來了這城裏,聽人說你治這個最好,就請了你來,不過我還聽人說,你家裏還有三個孩子,可我瞧你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對了,我聽着你有時候說話有些沅州口音,沅州來的麽?”
孟茯的千金手名聲能這麽快在城裏傳開,到底是歸功于沈夫人的宣傳效果。
但極少有人知曉她家裏的狀況。
不過這也沒什麽好瞞的,孩子又不是偷來的,“我就是沅州人啊。孩子們原本是繼子,不過我沒見過他們的阿爹,都是無依無靠的,聚在一處過日子,又拜了我做幹娘,災荒後我打算領着去南州,卻因一些事兒上了來這玖皁城的船,也就留下了。”
牛夫人聽得這話,有些激動道:“那真是巧了,我家老爺有個知己好友,就是沅州人,他家夫人說話和你講的口音最是相似,我記得他們是澄江縣還是哪裏。”
澄江縣?那豈不是和自己一個縣的?“我就是澄江縣的。”
牛夫人聞言,就更加激動了,“那位大人姓李,你聽說過沒有?不過他是去年才得了文曲星君加身。”
孟茯倒是想起來了,當初給了自己一百兩診金的李大人家。便道:“我倒是曉得一個姓李的大人,家裏住在紅楓樹橋邊,也是去年的進士,就是不曉得和夫人說的是不是一個人了。”
沒曾想這牛夫人聽她說紅楓樹橋邊,激動得猛地拍着手起身:“那就是一個,啊!燙死我了!”
過份激動,卻忘記了身上的灸爐,頓時滾落下來。
且不說那還帶着火星子的艾灸灰燙了她一回,連這貴妃榻上的毯子也被烙出幾個小洞來。
當下也是人仰馬翻收拾了一回,待收拾好她重新躺下後,又繼續說起這李進士。
然後越發覺得和孟茯有緣,也不叫大夫了,一口一個阿茯妹子。
于是這一去二來的,越發熟悉,孟茯也聽她說了許多郦縣夜光石礦裏的事兒。
還從家裏帶了蘭若做的糕點給她吃。
“我是沒有這個耐心,索性這蘭若小妹妹喜歡折騰這些,我便給了她說了些簡單的做法,她也能帶着我家萱兒在屋子裏。”
“屋子裏待着好,我還以為這玖皁城會比我們那郦縣好一些,可這滿大街還是些嚣張跋扈的遼人。”牛夫人一面吃着點心,一面與孟茯說。
吃了幾塊,又同孟茯說道:“今兒我家婆子說我這臉再也不是灰撲撲的,我往琉璃鏡子前一看,發現我這臉色還真好了不少,紅潤了,而且這些天也不覺得腰墜痛了,可見這艾灸還是十分好用的。”
“待配着的這一副藥用完了,那艾灸你回了家去,也可以自己學着灸。”孟茯倒不吝啬教她,何況這牛夫人也是個大方的人,而且還與自己說了不少關于夜光礦的事兒。
“那感情好。”牛夫人想着也來了這麽些天,擔心家裏的老爺。想到他那耿直的性子,好幾次都險些因為礦的事兒和遼人起沖突,忍不住又嘆了一聲:“那礦叫遼人接手去了後,就是沒日沒夜地挖,山上的樹都給砍完了,到處光溜溜的,上月下了一場大雨,滑坡了兩處,死了幾十個工人呢,眼下正是這雷雨季節,聽說又要喊着加工,我家老爺去攔了兩回,險些和那些遼人動了手。”
這些礦都是一次性的,又是遼人接了手,挖礦的礦工都是齊人,當然不可能用上什麽鐵柱子打樁,都是些木頭在裏頭做支撐。
因此便要砍樹。
山上砍禿了,沒有了樹木根脈的怕盤根結錯,自然是容易照成水土流失。
更何況這山裏還挖礦了,就更容易引起滑坡了。
想到昨夜才下了一夜的大雨,不免是擔心起沈夜瀾,“就沒有一點安全措施?這下着大雨還要上工麽?”
“哪裏有什麽安全措施,從前尚且還好,都是咱們自己人,現在來了遼人,只将那些個礦工做牛做馬來使,一天進去七個時辰是打底的,吃喝拉撒都在裏頭,下了雨運氣好些,不過是灌了些水,運氣不好,哪裏塌了個角落,直接将人埋在裏頭。”
孟茯聽她這樣說,越是心驚膽顫,生怕沈夜瀾也進了礦洞。
因此從牛夫人這裏告辭,也沒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知州府裏。
管事的以為她是來找沈夫人的,又已經想曉得了她是自家三公子自己在外頭定下的未婚妻,就更不敢怠慢了,忙引到後堂廳裏去,然後打發人去請沈夫人。
很快,沈夫人就來了。
上一次見面,還沒有這層關系。
如今再見,孟茯只覺得尴尬無比。
倒是那沈夫人,跨進廳裏就直接朝她奔來,拉起她的手高興道:“你總算是肯來了,前兒我打發人去,說你鋪子是關着門的,我也不曉得你究竟在不在,沒好叫門。”
孟茯竟不知道這事兒,“先生沒在家,讓盡量少開門,正好我有個客人,每日要出診,因此就沒開門。”
沈夫人親熱地拉她坐下,想是因為聽她叫三弟先生,忍不住笑道:“你與三弟,一貫這樣疏忽的麽?”
“額?”孟茯有些沒反應過來。旋即才明白她的意思,忙搖着頭,似乎又覺得不對勁,“不是,我只是習慣了。”
沈夫人見她着急地解釋,忍不住掩唇笑起來,“罷了,我也不逗你了。”因這會兒不早不晚的,便問道:“是出診回來?還是正要去?我打發人送你過去?”
孟茯搖頭,“已經回來了,那客人正是郦縣縣老爺家的夫人,與我說了些那頭的事情,我想着先生也是去那裏,有些不放心,因此來問一問。”畢竟這掰着手指頭算,也去了五六天,怎還不見半點消息?
當初他也沒說要去這麽久。
沈夫人見她是擔心沈夜瀾,倒也十分理解她這會兒的心情,不過這這些政務事兒,夫君不在跟前提,她也不好奇,懶得去問,所以并不曉得。“你且等會兒,我打發人去前面衙門問一問。”
又怨着沈大人,“他也是糊塗,三弟既然去了這麽多天,也不說一聲,我也不曉得,不然早該接你們來府裏才是。”如今外頭亂,尤其是自家夫君抓了這些個遼人後。
好在,抓了他們雖是亂,倒是沒有再丢孩子的案子了。
于是孟茯便坐在這裏和她等着消息,只是閑坐着也是坐着,正巧那頭丫鬟來說公子們醒了,孟茯也跟着去瞧,順便給大趙氏請了安。
看過了兩位白白胖胖挂着長命鎖的小公子,大趙氏就迫不及待的将她拉到了外間來,壓低聲音小聲問:“阿茯姑娘,有一個病你會不會治?”
“得看是什麽。”絕症沒那本事,孟茯可不敢亂點頭。
大趙氏确定丫鬟們都在裏頭忙着,沒工夫聽自己這閑話,才說道:“我一個族裏的弟弟,娶了媳婦,千尊萬貴地精養着,還是掉了孩子,一個也沒留住,後來又納了兩房妾室,仍舊是如此,你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只當是八字鬧得不好,找高人算了,卻也沒什麽用。
又說祖墳茔地的緣由,可墳也遷了,仍舊是這個樣子,任由哪個妻妾懷了都要流。
“你說要是我那兄弟媳婦有病吧?可她和我這弟弟和離後,嫁到別人家,不過三年就兩抱。我這弟弟也是太醫院的禦醫們都經手瞧了,是個好的,也不曉得這緣由是出在哪裏。”說起此事大趙氏就發愁,這二十多年裏,自己這弟弟是什麽偏方都吃過了,仍舊不得一個子嗣。
大趙氏将病症說得這樣清晰了,孟茯心裏已經有了數,莫不是那死精症。
不過這也沒個儀器,孟茯肉眼哪裏看得見?能檢測出來?
但聽大趙氏這話,她原來的弟媳和離出去,已有了孩子。而她這弟弟繼續娶的妾室們,仍舊是懷一個就流一個。
多半是如此了。
而且這症狀并沒有什麽臨床表現,病患跟正常人是無異的,太醫院的禦醫們雖然也是有本事的,但也不可能檢查出他那東西的成活率吧。
所以便搖着頭,“我也聽說過這樣的病例,但藥物治療效果不大,不過也有可能哪日忽然得了好消息。”不過她其實還是想建議,莫要想了。
想要得到好消息的機率太低了。
大趙氏似乎也沒抱着什麽希望,因此也沒多難過,“族裏已經勸他死了心,過繼一個過去就是了,已是一把年紀的人,還折騰個什麽。”
這正說着,外頭就有人來傳話,說沈大人回來了,請孟大夫過去說話。
沈夫人忙從裏面出來,曉得孟茯着急,便朝她道:“阿茯你且去吧。”她這裏要陪着兩個孩子,不然也想過去聽一聽。
孟茯方與她們母女告辭,忙去廳裏。
這頭沈大人見了孟茯來,忙擡手示意她坐下,想到忽然從妻子的救命恩人變成了自己未來的弟媳,感覺還是有些奇怪。
整理了一下情緒,沈大人才開口道:“你既然曉得他去了那郦縣,那也應該知道,這事兒是朝廷不插手的。”所以為了避嫌,那邊也沒什麽消息傳來。
孟茯聽了這話,心不由得沉了下來,臉色都有些白了:“他原本說去幾天,可如今都這麽些天了,人沒見回來,消息也沒有,我又聽人說那邊鬧了幾次滑坡,如今下了大雨,哪個曉得會不會出事。”
沈大人也正是擔心這個,可他如今也沒有辦法着手,遼人都盯着自己呢。
見孟茯擔心,也只能口頭上勸着些,“你不必擔心,三弟也不是那等沒腦子的,真有危險會曉得先保全自己。”
不過這話等于沒說。
孟茯也沒在他這裏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便沒多坐,起身匆匆告辭了。
回了家去沒多會兒,又開始打雷下雨,她一顆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裏。
一宿翻來覆去,終究是沒能睡好。
一早卻有人來敲門,竟是孫買辦家的大孫子孫大寶。
“見過孟大夫。”他見了開門的孟茯,跪下就磕頭。
孟茯見他頭上戴着的白孝帕,“你家裏?”莫不是孫買辦去了?可自己上次送了藥給他,吃了應該是能調理那一身舊病的。
只聽孫大寶難過地說道:“是我二叔,死了在郦縣的礦裏,昨兒才送回來,就辦今天,明天出殡。”因為終究不是老家,沒有那麽多親戚朋友來撐場子,所以孫買辦便打發孫子來請孟茯。
又是郦縣?“他不是跟你阿爹在碼頭上幹活麽?”死在郦縣的礦裏?莫不是前天的大雨,又發生了礦難?
“前些天才去的,說那頭工錢給的多。”孫大寶說罷,又朝她磕了一個頭,“麻煩孟大夫了。”
這有什麽麻煩的?本來鄉裏鄉親,出門在他鄉就該幫村着。
而且孟茯也想問一問誰去接孫二回來的,那頭又是什麽情況?因此早飯也沒吃,忙與蘭若交代:“孫家辦喪事,我要去忙兩天,牛夫人家來人請,你就幫我回了一聲。”
又朝萱兒叮囑,“好生在家裏待着,等阿娘得閑了,帶你出去逛街。”
萱兒卻是十分懂事,“萱兒在家裏等阿娘就好,不出去玩。”外頭不安全,出去叫人挂憂。
“好孩子。”孟茯進屋子裏換了身更素的衣裳,這才急急忙忙去了孫家。
因為是外鄉人,如今這喪事也辦得清冷,院子裏的人兩只手都能數得過來。
孫買辦似又老了不少,頭發再也沒有一絲黑色了,白花花的一片,有氣無力地坐在門口的石坎上。
見了孟茯才顫顫巍巍地起身,“孟大夫來了。”
“節哀。”孟茯也不知要如何安慰,“我去裏頭瞧瞧,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
因為孫二死得突然,所以家裏也沒棺材,所以孫大剛去附近的壽材鋪子給他置辦一副薄棺。
可銀錢不夠,買了那些白幡衣裳什麽的,亂七八糟已經花了不少,還請了一個和尚來給念經,口袋裏就沒有什麽餘錢了。
壽材鋪子裏見他沒人作保,也不原意賒賬,所以這會兒正氣恹恹地回來。
紅着眼眶與孫買辦說話,“怨我這做大哥的沒出息,連一副棺材都沒法子給他準備。”一面恨恨地往旁邊的牆根上打了去。
孟茯正在裏面幫忙紮些紙花,聽到這話,便起身過來,“要多少,我這裏還有些錢,且先拿去用了吧。”說着,從錢袋子裏拿了五兩銀子出來。
她曉得這頭辦喪事,必然是少不得錢的,所以也就湊了五兩碎銀子。
孫大卻沒去接,“這怎好拿孟大夫你的錢。”
孫買辦卻道:“先接着吧。”又轉頭朝孟茯道:“只怕要晚些才能還上了。”
“不着急的,如今人已經不在了,活着的還是要繼續往前看,何況還有兩個小的,你二位都要好好撐着才是。”孟茯說着,回頭朝那簡易的靈前看去,孫大寶和孫大貴兄弟倆正跪在那裏。
後面的門板上,孫二被一張席子裹着躺在那裏。
有了錢在手裏,這薄棺壽材鋪子也送了過來,這才将孫二入殓。
孟茯沒敢去看,她已經私下打聽了,只說孫二被挖出來的時候,頭都被上頭掉下來的石頭砸了個稀爛。
這會兒便與孫家兩個孫子在院裏避開。
裏頭,只聽着孫買辦絕望的哭聲,聽得人心頭害怕,真真怕他忽然岔了氣,人也沒了。
夜幕來的時候,孟茯才回去,這時天又飄起了細雨,她撐着傘剛從巷子裏出來,就見前面一幫遼人騎馬沖來,手裏的刀見人就亂砍。
街道兩旁滿是驚恐逃竄的路人,小商販們的東西也灑了一地。
這裏離城門開很近,他們又騎着馬,一邊随意砍人,一邊飛快地趁着城門還沒關,沖出城去。
孟茯見着此景,吓了一跳,急忙往回退,卻被那驚慌失措同樣也在逃命的人推了一把,将她推出巷子。
地上本就淅淅瀝瀝的,孟茯被人一推,腳下滑了,手裏的傘也飛了出去。
飛到半空中的油紙傘忽然從中間一分為二,一頁寒光閃爍的刀刃出現在她的目光裏,正朝着她劈過來。
孟茯吓傻了,手腳并用朝後退去。
下一刻,一道滾熱的鮮血濺滿了她滿臉!
馬蹄聲遠去了,慘叫聲不斷的人群裏,傳來官兵的聲音,孟茯晃眼又見十幾個穿着皂衣的衙役從眼前跑過,然後聽到了刀劍聲,馬嘶鳴聲,現場一片混亂。
她渾身發抖,扶起身前蒼老枯廋的人,聲音也在顫抖:“孫……孫買辦?”
“孟大夫,你……咳……”孫買辦滿臉紅光,話還沒說話,一口鮮血從口中噴灑出來,濺滿了孟茯半個肩膀,臉色那紅光也陡然退去,一片灰白死氣,掙了兩回,便朝旁邊倒了下去。
孟茯只覺得自己眼裏一片血紅,可老天爺下的明明是雨呀!
眼看着旁邊孫買辦的屍體,這些天一直緊繃的神經終于還是崩潰了,放聲痛哭起來。
她的哭聲在雨裏,與那些死者家屬和受傷的人哭喊慘叫混在一處,顯得極為渺小。
孫大不知什麽時候從家裏追出來的,跪在孫買辦身邊放聲大哭。
忽然孟茯好像聽到有人喊,擡起頭只見沈大人急急從馬背上跳下來,似在問她什麽,神情很焦急,可孟茯卻沒聽清楚,只覺得腦子裏一片嗡嗡地響,眼皮有些支撐不住。
原來,那刀是直接插過來的,不單穿透了孫買辦瘦弱的身體,刀尖也刺到了孟茯的身上。
她暈倒的那一瞬間,一抹白色的身影搶在沈大人之前,将她抱住,很快消失在了雨裏。
沈大人見了,便繼續去看其他受傷的百姓們。
那些随手傷人的遼人總共二十來個,是白隼部落的。他們是嗜血成性的瘋子,莫說是這人命在他們眼裏猶如草芥的齊國百姓,就算是遇着其他遼人部落,也照樣動手。
可謂是那草原上的殺神,是誰也不願意去招惹的。
也不曉得怎麽就混進來了這麽一支隊伍,趁着出城的時候大開殺戒,死傷總共三十多人。
這是沈大人抓了遼人人販子後,頭一次遇到這樣的大案子,當夜組織大夫救治傷者,安排死者後事,撫恤家屬。
一系列的事兒,忙道快天亮的時候,正要消息一會兒,忽然又有人來禀,“大人,三公子出城去了!”
勞累不堪、迷迷糊糊的沈大人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哪個給他開的城門?”
下面的人臉色為難,“他拿了大人您的令牌。”當時說有急任出去,所以城門守衛官也沒察覺。
等着見他走了,又是獨身一人,才想起來沈大人才吩咐過,不許任何人随便出城。
因此才想起打發人來禀報的。
沈大人聽罷,有氣無力地重重坐回椅子上,哪裏還有什麽睡意?只讓心腹安排兩個人去秋梨坊孟茯鋪子那裏看着些。
也不曉得是不是老天爺故意捉弄的,每一次孟茯出事,沈夜瀾都沒有辦法與她同框。
上一次還好,好歹在千鈞一發之際救到了她。
可這一次,他回來聽說孫買辦家辦喪事,她過來幫忙了。
心裏不放心,急忙趕來。
可這緊趕慢趕,到底是晚了一步。
當即抱着她回來,親自包紮了傷口,守着了半夜,見着她沒發熱,使了蘭若來看着,自個兒就出了門去。
蘭若萱兒都沒睡,一直守在,見沈夜瀾臉色凜然如霜,也不敢多問他要去哪裏。
而孟茯醒來,已是下午了,外面仍舊是下着雨的。
“阿娘。”萱兒哭了一宿,嗓子有些啞了。
孟茯想要起身,可腹部傳來一陣撕裂的疼痛,叫她頓時沒了力氣,重新重重躺了回去。
“阿娘您快躺着,您受傷了,是先生抱着你回來的。”回來時滿身的血,吓得她和蘭若都慌了神。
孟茯聽着沈夜瀾抱自己回來的,松了一口氣,“先生回來了啊。”
“快天亮的時候又出去了。”萱兒回着,有些慌張地緊握着孟茯的手,似怕自己稍微一松手,孟茯就沒了一般。
孟茯想着沈夜瀾回來了,沒像是孫二那般,被埋在裏礦裏。
可她也想到了孫買辦,想到了昨天那雨裏的刀光劍影。
想着那垂老枯廋的孫買辦不顧一切沖到自己面前擋住了那彎刀。
眼淚又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吓得萱兒慌起來:“阿娘您別哭。”一面急得喊外面熬藥的蘭若,“蘭若姐,蘭若姐快來!”
悲傷這情緒來了,是任由千軍萬馬也趕不走的。
蘭若來了,仍舊是勸不得,索性便與萱兒一般,跟着孟茯哭。
好在孟茯到底是個二十出頭的靈魂了,哭和悲傷,根本就不能将孫買辦和那些枉死的人救回來。
而且她僥幸活了下來,就要好好地活着,擦了眼淚,“藥呢?”
蘭若聞言,忙起身去擡了藥過來,又将煮的稀爛的粥送到她面前來,“您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我們怎麽辦?”
是啊,孟茯看着還不過六歲的萱兒,她哪裏能就這死了?還有這麽多人需要她呢!
吃過了粥和藥,孟茯又躺下,翌日一早,喊了蘭若幫她換藥。
傷口在腹部,雖不算深,但也将孟茯疼得死去活來,一整晚也不敢翻身。
就這樣平躺着,就怕撕扯了傷口。
本想問一問孫家那邊的情況,可她也不敢叫孩子們出去冒險了,只盼着沈夜瀾歸來。
期間,沈夫人和牛夫人都來看過了她。
只說遼人這樣在城裏亂殺人,還是這幾十年來頭一次,是誰也沒料想的。
牛夫人擔心家裏,也算是來與她告別。
很快又入了夜,孟茯将萱兒和蘭若勸着去睡了,在床邊點了跟蠟燭,想着孫家的事兒,心裏仍舊難受得厲害。
忽然聽到院子裏有聲音,腳步很熟悉,是沈夜瀾。
只是腳步只響了一會,就沒了。
她心裏有些擔憂,強撐着身子起來,開了門,就見沈夜瀾滿身血淋淋地站在門口。
“阿茯。”他叫了一聲,聲音很是疲憊。
然後遞了一個袋子到她眼前,“你看,這裏頭有沒有刺傷你的那個人?”
袋子血淋淋的,散發着刺鼻濃郁的血腥味。
“那是什麽?你去了哪裏?可是受傷了?”孟茯明明自己也受了傷,可這潛意識裏還是挂記着沈夜瀾,脫口就問了出來。
沈夜瀾搖頭。
可孟茯見他分明都快站不穩了,整個人搖搖欲墜的。
正是這個時候,幾個身影從牆外翻了進來。
為首的一個正是沈大人,滿臉急促,見着沈夜瀾一身白衣如今全被鮮血染紅,吓了一跳。
但很快目光落到他手裏準備要遞給孟茯的袋子,一個箭步上前來,搶了過去,使着身後的随從:“還不快些将他扶到屋子裏去。”
這聲音,也吵醒了萱兒和蘭若,兩人忙穿了衣裳出門來瞧。
沈大人一顆心都在沈夜瀾的身上,也沒留意到忽然起來的萱兒和蘭若。
所以這忽然出現的開門聲将他驚了一下,手裏剛從沈夜瀾手裏奪過來的布袋子頓時滑落,一地血淋淋的耳朵撒滿了他腳下。
沈大人吓了一跳,忙朝萱兒和蘭若喊道:“快些進去。”他就知道,這個三弟哪裏是什麽清風霁月的絕佳公子?瘋起來的時候做的都是出格事兒。
那晚上他拿了自己的令牌跑出去,沈大人就一直擔心着。
一直沒能好好休息,所以今晚聽着屬下來禀,沈夜瀾回城了,就急急忙忙帶着人過來。
總算趕在他将這血淋淋的袋子給孟茯的時候攔住了。
他以為,裏面可能是一顆腦袋。
但是他錯了,竟然是幾十只耳朵。
如今灑滿了他的腳邊,自己看着都覺得頭皮發麻。
更不要說那兩個小孩子了。
萱兒和蘭若也是吓得小臉蒼白,險些丢了魂兒。
也是沈大人喊了這一聲,才回了魂,兩人忙進了屋子,緊關了房門。
那沈夜瀾呢,也沒叫沈大人這倆随從拽住,還在原地站着,如今正擡手擋在孟茯的眼前,“不看了,也不好看。”
明明方才,他還要孟茯看的。
的确不好看,孟茯也是上過解刨課的,可是看着沈大人腳下滿地的耳朵,她也忍不住臉色發白,幹嘔起來。
又扯動了傷口,疼得秀眉皺在了一處。
慌得沈夜瀾忙将她扶着往屋子裏去,一面朝外頭的沈大人道:“兄長,我沒事,你回去吧。”末了又添一句:“将那些髒東西也收拾了吧。”
而外頭傳來的,是沈大人暴跳如雷的罵聲:“你個混賬,看你幹的什麽好事?”
罵雖是罵,可孟茯還是聽到沈大人使喚随從收拾那些血淋淋的耳朵。
也沒聽到開門聲,但院子裏又安靜了下來,可見是□□走了。
門,形同虛設。
她喝了沈夜瀾遞來的水,總算是舒服了些,只是仍舊受不得他那一身血污味道。
“你先先休息,我一會兒過來。”沈夜瀾扶着她躺上·床去。顯然也是察覺出自己這一身血污腥臭熏得她不舒服。
他出去了,院子裏傳來打水聲。
約莫是兩盞茶的功夫,房門被推開,沈夜瀾從外面進來。
換了一身幹淨衣裳,又恢複了溫潤如玉的模樣。搬了張椅子到床榻前守着:“哪一次,我都沒好好保護你。”
孟茯心說這關他什麽事兒,是自己運氣不好罷了,怎就穿到了這樣人命如草芥的亂世裏?
偏國家最高領導還不作為,整日就曉得尋歡作樂。
“你去了哪裏?”她想知道,那些耳朵哪裏來的。
沈夜瀾不是個亂殺無辜的人,不然當初他完全可以直接将那進村子的姑侄倆殺了,興許也就不會有後來秋翠家的慘劇。
她不止一次地想,王春橋固然有錯該死,可如果那姑侄倆沒出現,王春橋便沒有這出軌的機會,興許秋翠和孩子們就熬過這一劫了。
沈夜瀾當然不可能跟孟茯說實話,說他那天抱着血淋淋的孟茯回來,心裏越想越氣,然後一氣之下拿了他兄長的令牌出城,硬是将那些逃走的白隼部落遼人追上,全殺了。
“就是出城一趟,辦件小事情。”這話,回得很是敷衍。
孟茯也沒追究他這話的真實度,只道:“往後,莫要再這樣沖動,省得叫人擔心。”她擔心,沈大人只怕也很擔心吧。
不然怎麽沈夜瀾前腳剛回來,沈大人就追來了?
“好。”沈夜瀾答應得很幹脆。
“你沒受傷吧?”她看沈夜瀾的狀态,有些不好。“回去休息吧,我已經沒事了。”
沈夜瀾搖頭,“我這裏守着你。”
這麽一大個人守着,孟茯哪裏睡得着?所以她沒睡着,沈夜瀾倒是先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是沒受傷,可是馬不停蹄地去,又急火急燎歸來。
早就已經疲憊不堪了。
孟茯喊了兩聲,沒反應。
只得起身找了毯子給他蓋上。
然後才回去睡。等她第二天醒來,沈夜瀾又沒了蹤影,正要詢問,就聽萱兒說道:“先生一早起來,就去了孫家了,他說是孫買辦救了阿娘的性命,須得去拜一拜才好。”
“是該拜一拜的。”孟茯颔首,想到昨夜萱兒和蘭若被沈大人吵起來,又見着那一地血淋淋的耳朵,有些擔心她被吓着,便問:“昨晚沒吓着吧?”
而且昨晚的沈夜瀾,渾身也是血淋淋的,連帶那頭墨發上都是血。
跟往日清風明月的形象截然相反,像極了那地獄走來的修羅。
萱兒搖頭,“不怕,沈先生變成了那個樣子,也是因為要給阿娘報仇,所以萱兒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