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早上曲谙醒來,發現空雲落沒有在身邊,他翻身坐起來,全身的肌肉都在酸脹,他感覺自己腫了有兩倍大,他邊抽氣邊叫道:“洛洛,你去哪裏了?”
空雲落不在屋裏,曲谙以為他去解手了,便出門一看,卻發現空雲落蹲在院落門口的一角,鬼鬼祟祟在做什麽事。
他居然還主動穿上了新衣服,淺綠色的那套,在這個荒瘠的小院裏,他是那幕最動人的顏色。
“洛洛!”曲谙喊着,“你在那裏幹什麽?”
空雲落立刻跳起來,轉身看過去。
曲谙拖着不便的腿走到他身邊,才看清空雲落是在埋東西,他的小手髒兮兮的,眼睛做了壞事一樣左右躲閃。
“在埋什麽?”曲谙問。
“沒有。”空雲落板着臉答。
“那你為什麽要挖土?”曲谙拉起空雲落的手,“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這裏的土帶着點毒性,種不活東西,說不準對人體也有害,你還徒手摸,怎麽那麽不聽講?”
空雲落低下頭,不說話了。
曲谙嘆了口氣,牽着空雲落的手腕往竹屋走,“過來洗幹淨,以後要長點心。”
曲谙擔心泥土殘留有害,非常仔細地把空雲落的手指頭一根根洗過,連指甲縫都不放過。
空雲落盯着自己的手漸漸出神,曲谙沖洗的水順着他的指尖留下,透明的水慢慢變成了鮮紅色,他的手上沾滿了血污,曲谙能洗幹淨嗎?
“……洛洛。”
曲谙的聲音由遠及近,喚醒了空雲落,回神後水依然是透明的,他的手白白嫩嫩,什麽也沒沾。
“嗯?”空雲落擡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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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神了?昨天晚上是不是做壞事去了所以沒睡好?”曲谙問。
空雲落眨了下眼,平靜道:“沒有。”
曲谙也只是随口一說,他把空雲落的手擦幹,然後握着空雲落的肩左右看看,又讓空雲落轉了一圈,臉上挂着滿意的笑容。
“衣服很合身。”曲谙說,“早該讓你穿這樣的衣服了,比之前可愛了十倍。”
空雲落臉上露出了不耐,曲谙總是把他當女子看待,注重衣着外表這些身外之物。
“不過,你換下的衣服呢?”曲谙話鋒突變。
空雲落一僵。
“洛洛,你大清早起來換上新衣服去外面玩泥巴,這事很可疑,給哥哥一個解釋。”曲谙捏着下巴眼神探究。
空雲落想,區區一件小事他都要編謊掩蓋,也實在太窩囊了些,于是直接道:“我在埋衣服。”
“埋衣服?”
空雲落道:“原來穿的那身髒了,我便埋了。”
“等等。”曲谙沒弄清這之間的邏輯,“髒了不該洗掉嗎?”
空雲落心道,沾了那些髒血的衣服,該燒了才對。
空雲落默不作聲的樣子,讓曲谙的血壓蹭蹭蹭往上飙,他難以置信道:“洛洛,就因為髒了就要埋掉?你脫下來我洗啊,本來就沒幾套衣服……”
聽到他在責怪自己,空雲落不高興極了,兇巴巴道:“一件破衣服而已,皺得像抹布一樣,誰願意穿?”
說完便扭身進我,還很用力地帶上門。
曲谙傻眼,怎麽換成他生氣了?
之後自然是曲谙好聲好氣地哄,空雲落像一尊佛像似的盤腿坐在桌子上,曲谙在哪邊就往另一邊轉,堅決不用正臉看曲谙,直到把曲谙累得走不動,他才罷休。
“上去躺着。”空雲落用下巴點了點床鋪方向。
“我還得去幹活兒。”曲谙坐在凳子上,用手撐着下巴,卻碰到了傷口,疼得一激靈。
“一身傷,能幹得了什麽活?”空雲落皺眉。
“拔草的力氣還是有的。”曲谙笑了笑。
忽然空雲落的視線射向門口,聲音壓低,“有人來了。”
下一秒,屋外傳來了梁庭的聲音:“曲谙,我們來看你了!”
曲谙還沒反應過來,空雲落已利落地跳下來,邊往窗口奔邊塞了把東西進嘴裏,曲谙扭頭看過去時,空雲落已跳出窗外,接着窗戶又自動嘭的合上。
曲谙愣了兩秒,接着明白自己該做什麽了,過去開了門,看見有三人正朝着他走來,在最後的是梁庭,前面兩位分別是劉掌事和南田院的周掌事。
“兩位掌事好。”曲谙彎了彎腰,讓出了位置。
“我聽聞你受了傷,過來看看。”劉掌事道,他銳利的視線在曲谙身上掃了幾圈,似乎在确認什麽。
周掌事和善道:“身體如何?可受了重傷?”
曲谙搖頭,“多謝關心,都是些皮外傷。”
兩位掌事進屋後,梁庭把手裏的食盒遞給曲谙,同時用眼睛眉毛詢問。
曲谙接過來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又走上前,“寒舍只有粗茶,招待不周。”
“無妨,我們也不是來做客的。”周掌事道。
劉掌事來回掃視着這間屋子,目光落在了被子隆起的床上,他道:“既然你受傷了,還是不要走動,上床躺着吧。”
空雲落不在屋內,所以曲谙沒有壓力,便聽話躺上去,“多謝劉掌事關懷。”
劉掌事皺起了眉。
相比起來,周掌事更為體貼,他帶了一些上好的傷藥,言語也十分溫和,還讓他安心休息,這幾天就不用下地幹活了。
曲谙感激道謝,在聽周掌事說話時,他總忍不住悄悄去看劉掌事,劉掌事一直在走動,甚至還擅自打開了他的櫃子。雖然他不擔心空雲落會被發現,但畢竟空雲落在這裏生活了一段時間,留下了不少生活痕跡,他怕劉掌事會注意到這個。
“你缺什麽只管說,我會叫人送來。”周掌事道,“看你沒有大礙,那我就告辭了。”
曲谙心裏一松,“我送你們。”
周掌事眉梢一挑,“你似乎很開心我們離開。”
劉掌事聞言,鷹隼般的視線直盯着曲谙。
曲谙忙道:“沒有的事,我昨晚沒睡好,腦子還有些昏沉……”
周掌事又笑道:“我開玩笑罷了,既然如此,你好生休息着。劉掌事,你走不走?”
劉掌事盯着曲谙好一會兒,才緩緩道:“走吧。”
這次曲谙不敢露出一點情緒,起身把他們送到門口,神情倦倦的禮貌道別。
“我在這兒陪他一會兒。”梁庭對劉掌事道。
兩人目送着他們走遠,才回到屋裏。
“吓死我了!”曲谙拍拍胸口,驚魂未定的模樣。
“我才吓死了呢!”梁庭道,“昨晚掌事特意找我問話,今早又專門過來,我還以為那小孩被發現了。”
曲谙來到窗邊,開窗低聲喊道:“洛洛,可以回來了。”
空雲落從屋後走過來,一手撐着窗沿靈巧翻了進來,梁庭看了表情一凝,這身手一看就是習過武的。
“幸好你出去了,不然一定會被發現的。”曲谙慶幸的把空雲落摟住。
空雲落沒法習慣曲谙動不動的親密行為,他黑着臉推開,看了梁庭一眼,也不說話。
曲谙摸到他的手是涼的,便拿了食盒的一層給他,讓他在暖爐前的小板凳坐着,自己和梁庭坐在桌旁,進行大人之間的對話。
“劉掌事一定是看出了什麽。”曲谙哭喪着臉道,“阿庭,我該怎麽辦啊?”
“你先別慌,我們掌事就這樣,他可能什麽也不知道,但他表現出看出端倪的樣子,逼得你自己去認錯。”梁庭道,“誰教你出門兩趟都惹出事來,叫他不懷疑你都難。”
曲谙無力地垂下頭,“我也不想啊,阿庭你也挨罵了?都是我的錯。”
“我常挨罵,不算什麽。”梁庭瞥了眼端坐着玉人兒一般的空雲落,小聲說:“你可得把他藏好了,不然我也沒法保你。”
曲谙用力點頭。
食盒裏的早點比曲谙往常吃的要精致,有飽滿剔透的燒賣和圓潤可愛的湯包,梁庭也忍不住吃了起來,邊吃邊給曲谙說他今早的見聞。
“鎮上死人了,雖然每天都有人死,不過今天死的可不一樣。”梁庭神秘兮兮道。
曲谙縮了縮肩膀,“吃飯的時候別說這個。”
“鐵巷的張家,一共十三口人,一夜之間全被殺了!”梁庭道,“昨天打你的那幾個人,就是這家的。”
曲谙手一抖,包子掉了下來。
被一旁的空雲落瞥見,心道,膽小如鼠。
“他們……死了?”曲谙瞪大了眼,他不敢相信昨天還健壯如虎的一群人,就這麽死了。
“聽說他們都是被門派流放的惡徒,殺人放火的事做多了,這樣也算是罪有應得。”梁庭道,“都是被割喉而死,今早出去的人告訴我,那血,門都被染紅了。也不知是哪路高手,莫非是段門主得知你被欺負,專門下山替你出氣?”
空雲落眉頭一皺,段門主?段千玿?和他有何幹系?分明是本莊主大發慈悲,替你手刃了那些雜碎。
“別說了。”曲谙害怕地捂住耳朵,他的靈魂依然是來自法治社會的公民曲谙,随意殺人對他而言太過殘暴了,哪怕對方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他也希望能通過正當手段将其繩之以法。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在這個世界太過單純幼稚,可那是十三條活生生的人命,對生命的惋惜和敬畏已經刻在他的本能裏,他無法像梁庭那樣可以津津樂道。
空雲落的嘴角下塌,曲谙這副不安的模樣,讓他格外不爽。
“太殘忍了。”曲谙說。
噗呲。
灌湯包被空雲落捏爆,糖汁流滿他的手。
“婦人心腸。”梁庭嘲笑他,“昨天如果你被抓到,死得更慘。”
“我知道,只是……”曲谙不知如何說,他到底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在這個命比紙薄的社會環境裏,他的價值觀無法得到認同。
梁庭走後,曲谙還在沉默着。
空雲落來到他的身邊,面無表情地開口:“你覺得殘忍?”
“嗯?”曲谙轉頭看他,“洛洛,你聽到了?”
“他們被殺不是活該麽?”空雲落道。
曲谙低聲說:“在這裏,應該是的……可能我還需要一段時間适應這裏的生存法則。”
空雲落嘴唇緊抿,看曲谙哪哪都不順眼。
曲谙這個樣子,就好像他做錯了似的。
他殺那些人,有充分的理由,怎麽會錯?
“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和西平鎮完全相反。”曲谙的目光變得悠遠,“那裏和諧安寧,有可以依賴的法律和政府,遇到像昨天那樣的事,可以向警察求助,而不是靠殺戮去解決壞人。”
他又看向空雲落,笑着揉了揉他的腦袋,“說這些你都聽不懂。洛洛,我希望你以後能成為一個勇敢正義的人,不要像那些人一樣作惡多端,要保護好自己。”
空雲落沉默不語。
他手上的血永遠也洗不幹淨,他就是惡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