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雲破月(一)
翌日天晴,氣溫驟升,陽光普照,冰雪融化,倒是一夜春歸。本該是守得雲開見日月的心情,然而帝城的氛圍卻比冰雪時節更為壓抑,因為雪止之夜,春歸之時,留照皇後,薨逝。
蘭蕊皇後的葬禮格外隆重。唱詩班、誦經隊不停不休,宗室臣官、外國使節紛寄哀悼。靈前人來人往,拜祭不止,啼哭不止。
葬禮舉行七天七夜,到了最後一夜的時候,蘇青哲撤退了所有人,只把自己一個人留在了靈堂裏,
據說那一夜,蘇青哲在皇後遺體前獨守了整整一夜,說了一夜的話。只是那一夜到底說了些什麽,無人得知。
到了第八日,蘭蕊皇後入葬皇陵。
這樣一個望月公主,這樣一個留照皇後,曾經無比絢爛,也曾無比晦暗,但是最終,依然風光大葬。
法器奏出的喪樂響徹雲霄,悲號啼哭之聲更是惹動塵埃。我聽着這些嘈雜,腦海裏浮現出初次見面時她在秋水閣中清減寡淡的模樣,想着,也不知道這樣的死後的熱鬧她到底需不需要?
人群裏,長公主殿下披麻戴孝。我試圖從她哀哀的神情裏尋找出一絲真切的悲傷,然而我只是看到了一種解脫的欣喜。幸好,還有那位侍女靜如。雖然她只是靜默着,卻依然難掩她悲痛欲絕的傷心。她的淚,該是流幹了吧!
只是蘭蕊死後還有靜如傷心,蘭守軒死後還有王弗及悲痛,那麽我死後,又有誰會在意?
想及此,心中一傷,以至于在儀式完畢回歸王府的途中,沉默了一路。蘇青雲見我低沉,問道:“怎麽了?”
我嘆了口氣,道:“你說,如果我死了,會有誰傷心?”未等蘇青雲答話,我又道:“蘭蕊雖為公主,又為皇後,然而縱觀她這一生,卻是無比凄涼。常人只道她淡漠寡情,然而又有誰知道她滿腔情思。如今她薨逝,除了身邊的侍女,又有幾個真正悲傷?”又想到蘭蕊皇後服毒自殺的緣由,嘆道:“也不知這蘇青哲對蘭蕊皇後又存了幾分真心!”
“陛下對皇後确實真心的。”蘇青雲接過話,“只是身在高位,迫不得已罷了。”
“既是真心,又如何能殘忍的殺害腹中胎兒?若只是一句迫不得已便能揭過,這世上之事也當真無理至極!”對于蘇青雲的這般說辭,我心生抵觸。雖然早年就從陳列衣的故事裏聽過無數無可奈何的故事,但是當真遇到,還是覺得荒唐。
蘇青雲聽着我的話,只是握着我的手,不作反駁。在這短暫的沉默間,我卻聯想到了一樁事。
蘇青哲因為“迫不得已”殺害了腹中胎兒,我也可能因為“貪戀長生”“見死不救”而讓一個活生生的嬰孩死去,相比之下,我又有何資格去斥責那位陛下!
想到此處,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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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蘇青雲卻開始說到其他,“之前你說要回和鄉見兄長,這便不用回去,明日他就來帝城了。”
我擡起頭,想着前兩天是說過要回和鄉的,去和鄉問問嚴素非五年前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不過既然他來了,那我也就不用回去了。
第二天嚴素非來的時候,我正坐在院子裏曬着太陽看着書卷。
這幾日,氣溫一日高過一日,晌午時候,穿個袍子都嫌溫熱。檐上階前的冰雪早已化成水,地面也早已被曬幹。院子裏青青綠綠冒了出來,一派欣榮。
我坐在躺椅裏,時而抿一口香茗,時而望一眼澄澈天空,時而應邊上唠叨着的雲浮兩句,時而又向站在邊上的袁起問詢些事,時而再低頭翻看着微微發黃的書卷。
書卷還是雲玦的書卷,然而現在看着卻和往日的心情大不一樣。
當我第一次在蘭守軒的馬車上翻看着這些書卷的時候,我為着和作者在對待金戈與梅若寒的感情之事上有着相同的看法而驚喜,從而有了認識該書作者的念頭;随後得知作者便是那位廣為人知的雲玦皇妃後,我對她更是說不出的傾羨;到了金戈這,他說這些書卷是雲玦皇妃為着她小姑姑而作,當時聽着也就是聽着,聽過便忘了,渾然不覺這和自己有什麽關系;後來王弗及渡水而來,應着蘭守軒之令将這些書卷交由我,當我聽說“主子說這些本來就是您的”這句話的時候,心裏雖然覺察到了怪異,卻始終不敢相信我會是那位雲玦皇妃的小姑姑;到了最後,蘭蕊皇後在臨時之前将這些往事一一回想出來,然後我才知道,我真的便是那雲玦皇妃的小姑姑,這些書卷,也的确是她為我而著!
所以事到如今,當我再次翻看着這些書卷的時候,心情無比的複雜。
她怕我孤獨為我著書,我卻“見死不救”——那是多麽好的女子啊,卻“因我而死”!也不知道王懷素知道會作何感想?
然後我又想着,當初蘭守軒在馬車裏放置着那些書卷,是否是刻意為之?是否是想喚起我某些記憶?
正當我凝神思索的時候,耳聽得身後傳來人語聲。回過頭,見蘇青雲、嚴素非二人正自蜿蜒青石路上閑閑而來。
蘇青雲走在前端,一襲淡紫色錦袍襯托得他無比溫潤白皙,也不知說着什麽,他微垂的臉上是盈盈笑意。嚴素非走至左後側,今日他穿了身石青色的長袍,配的是墨綠色束腰,本就是身姿挺拔如勁竹,再配上這服色,更是像及了後院那些雨後之竹。
自從昨天聽說他今日要來,我便一直有着隐隐的期盼,這下見着,便從椅子上站起身,卻不想一莽撞,碰翻了杯盞。
嚴素非見狀,皺了皺眉,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是還是壓着了。
我想着他定是要訓我淑儀全無,但又礙于我目前這個王妃的身份而不好發作,不過我管不了那麽多,心裏的那些問題正齊齊的等着我将它們抛出來。
“聽王爺說你有事要問我?”嚴素非撿起滾落一旁的杯盞道。
“嗯。”我望向蘇青雲,思索着如果他在這我該怎麽問。
蘇青雲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說:“我尚有事要處理,你們慢聊。”說着,向嚴素非颔首致歉,然後款步離開。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怎麽說走就走了?如若他不想我知道五年前的事情,他該攔阻一下才是?莫非我之前的猜測是錯誤的?或者他和嚴素非已然串通好了?
百般不得解,只好先擱置一邊。
倒是嚴素非一派從容,放下杯盞,道:“走走吧!”說着,循着與蘇青雲不同的另一條青石路走去。
我放下手中書卷,跟了上去。
“你該穿多一點。”冷不丁的,前頭的嚴素非冒出這麽一句話。
“啊?”我有些茫然。低頭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剛嫌熱脫了件外衫,這下是稍顯單薄了些。
“春捂。”嚴素非頓下腳步,回頭吐出兩個字,而後又繼續往前。
“哦。”我明白過來,這是我那兄長對我表示素非式的關心,心上不由一暖。
在和鄉的時候,嚴素非也是這般冷淡的關心着,雖然他嚴厲的表情總是讓人發怵。
記得有一次和沈拓、陳列衣去街上聽說書,一時聽入迷忘了外面已天黑,等到嚴素非找來時,他那張臉整個是烏雲密布。我記得那天他狠狠的訓斥了我,也狠狠的訓斥了沈拓,至于他為什麽不訓斥陳列衣,因為那時候她還是他未來的堂嫂。
對于那天的訓斥,我本來是滿腹委屈,不過後來聽到一些話後便又覺得自己确實不該。
那些話是這麽說的:嚴素非得知我夜黑都不歸家時是臉色大變,而後發動了府上所有人出來尋找。
能讓嚴素非臉色大變,跟了他那麽久的随從,在那一次是第一次見着;而勞師動衆,只是怕我有什麽閃失這樣近乎失去理智的行為,他的随從也是第一次見到。再加上嚴素非傾了半個雲家之財只為了給我治病,以及為了我而退了林家小姐的親這些等等等等的事,讓大家都明白過來:我嚴雲遲在他嚴素非心目中的地位,很高,哪怕我是病秧子,哪怕我是私生女!
是的,所有人都明白過來,包括我!
嚴素非對我的關心疼愛無人能及!
想到此處,我的心上驀地一疼,那些盤繞在心間的疑問也成了難以啓齒。
如果我問了,如果他回答了,如果,他說我真的不是嚴家人,那麽,我該怎麽辦?
是不是,我不應該問?
我到底該不該問?
低着頭,望着腳下的青石路,心裏百轉千回。
“啊——”前邊的嚴素非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我低着頭未曾察覺,于是一頭撞了上去,幸好嚴素非反應快,拉住了失衡将要跌倒的我。
“怎麽走路的!”嚴素非呵斥道。
“我——”看着他那副嚴厲相,到喉嚨口的委屈順溜的滑回了肚裏。
“你不是有問題要問我,怎麽不問了?”嚴素非看着我,道。
此時我們兩人正站在假山邊,一股活泉順着石道流淌入池,池中幾尾魚簇在水草下,水草上不知何時盛開出的一株紫紅色的花,分外妖豔。
聽聞嚴素非的話,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望着那朵随風輕曳的花。
“你是不是想知道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嚴素非繼續道。
我擡起頭,望着他不辨悲喜的眼睛,怔怔點了點頭。他怎麽主動提起了,是準備告訴我了嗎?
嚴素非望了我一會後把目光挪到活泉處,悠悠道,“也是該告訴你了。”說着,他繼續踱步向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