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故事,才剛剛開始(三)
依然是一絲不亂的發髻,依然是銀灰色衣裳,依然是茶花朵朵開遍衣襟袖口。嚴素非擺着一副百年如一日的低調裝束坐在青州蘇園的椅子上,端着茶,唯有拇指上一枚金鑲玉扳指略顯富貴。
我看着嚴素非,不知他此番前來見我所為何事。
嚴素非抿了口茶,淡淡道:“聽聞你平安歸來便來看看你。”
我應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始終不知如何與嚴素非相處,想來他也有此感覺。
空氣裏有些沉悶。我聽着瓷器的細微而清脆的碰擊聲,擡起眼皮,見着嚴素非将瓷杯放在了桌上。我覺得嚴素非來看我絕不會只喝杯茶,于是我耐心等着他開口。
“為何不回來?”
我聽着嚴素非略顯惱意的問話,覺得詫異,想了想,覺得他問的也是我離開金戈家後不去渡口回留照反而反向離開越走越遠的事。
四天前,蘇青雲攔下了缥缈風的馬車,然後帶着我回留照,在白芷國邊境那家客棧裏,他也是問了這句話。那時我尚且扯了一句“難得出門,想着四處走走,”現在麽,我該怎麽說呢?
不過,嚴素非一直在和鄉,如何知曉這些情況?
擡起頭,微微觑了他一眼,卻見他正盯着我,目光嚴厲,于是趕緊低下頭,感覺頭頂烏雲密布。
嚴素非倒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淡淡道:“我人雖在和鄉,但不代表我就一無所知。你去望月國,在洗月湖上遇刺,這些事情,我都知道。”
“你知道我去望月國?”
“嗯,去之前,王爺曾知會過我。”
嚴素非的杯子續了茶,大概是茶的滋味确實不錯,喝了一口後,他的眉頭舒展下來。“跟我說說,這一路的遭遇。”
聽着這話,我覺得很無奈。因為蘇青雲早就詢問了一番。除了省略了金戈和缥缈風的某些可能影響我和蘇青雲感情的言論、我獨處荒野的那段、缥缈風的真實身份和他們對我是雲家人的懷疑外,我基本如實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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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省略那些言語,是我覺得蘇青雲未曾講什麽青雲紫煙,大概也就抱着過去的事情不再提這個心态,那麽我也就不再刨根問底,畢竟生活簡單安寧是我的畢生追求;而不講獨處荒野那段,是我覺得那種境界體會的時候別有滋味,講出來就是矯情;我沒有說出缥缈風是風族族長這個身份和他們認為我是雲家人這個事,前者是配合缥缈風的神秘,後者是我覺得此事并不靠譜不說也罷。
而現在嚴素非又要詢問,看來我得再說一遍了。
因為有過一遍的敘述經驗,所以在嚴素非這我說得個流暢。從洗月湖上遇刺,到望月國與蘭守軒見面,到被金戈劫走又放走,到遇缥缈風,到去禦數劍廬,到在農莊的小住,到最後被蘇青雲找到,都一一說來。
我本想籠統敘述一遍,誰知嚴素非問的極細,像是怕我遺漏掉什麽重要環節。他的追問,又不是咄咄逼人的追問,反而是像是循循善誘,甚至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讓你有種全盤托出坦白從寬的沖動。
坦白從寬,是的,嚴素非端坐在椅子上,就像個嚴厲的長者,而你,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你試圖撒謊,但在他的火眼金睛下,你的小心思根本無處遁形。
不可否認,嚴素非讓我從心裏發怵。
嚴素非問完所有他想知道的細節,沉思片刻,說:“金戈說蘇王爺娶你只為得到我和鄉的力量,青雲紫煙才是天作之合,你雖不信金戈的話,但還是在心裏産生了影響。所以,蘇王爺未能及時來接你,你便認為事實果真如此,從而退縮了,不願回來,是也不是?”
我見嚴素非一字一句準确無誤的分析出了我當時的心境,不由想起“心思缜密心細如發”這樣的詞。我看着他銳利的目光,直覺那目光剖開了皮肉,将我那顆心髒掃視了一圈又一圈,不由一陣哆嗦,而後低低回了個 ——“是。”
嚴素非的目光銳利至發寒,然而聲音依然古井無波,“你不願回青州,也不願回和鄉了?”
看着他這番模樣,我便知他此刻有些危險。
記得那時嚴素非退了林家小姐的親,林家上門大鬧,嚴素非揚言“不能愛護嚴雲遲的人是不能做嚴家的女主人的”時候,便是目光銳利至發寒,聲音始終古井無波。雖是如此,卻在當時亂糟糟的場合下,依然以這股淡漠的姿态鎮住了所有人。
我嗅到了某種危險,便開始仔細琢磨怎麽回話。然而嚴素非接下來的話讓我卻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說:“不管發生什麽事,和鄉嚴家,永遠是你的家!”顯然嚴素非極不習慣這麽直白的表達,虛咳了下,才繼續道,“不要想着無處可去無人可依,只要你還姓着嚴,你就永遠不是無家可歸的人!”
聽聞此話,心念一動,眼皮一擡。
只要你還姓着嚴?如果有一天我不姓嚴了,所有的一切就都沒了嗎?不過我若不姓嚴,我還能姓什麽?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了一個字,浮浮沉沉,卻足夠清晰,那個字,那個姓氏,是——雲!
恍然間我想起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在某一個晚上盤旋在心上,始終無法解答。
我端起茶盞,抿了口茶,故作漫不經心的問道:“你可知我的娘親,是什麽人?”
缥缈風說:也許你的娘親是雲家人,後來遇到了嚴素非的父親……
雖然我盡量平緩聲音,裝着不經意的一問,然而這個問題本身就很突兀,所以引來了嚴素非略微詫異的目光。
我擡起頭,讓目光純澈,讓心跳平和,然後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我的娘親,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嚴素非見我問得執着,盯着看了我一會,而後低頭撫了撫手上的玉扳指,淡漠道:“我從未見過你娘親,也從未聽到過任何關于她的事情。”
提起來的心落下,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
“那我又是如何中下寒毒成為活死人的呢?”
嚴素非依然撫着扳指,目光卻被窗外突然的鳥啼鳴吸引,等到鳥飛走,他才道:“五年前的秋天,你被送到嚴家的時候,便中了寒毒昏睡不醒。”
意料之中的回答。我想着也許五年前發生的事,注定要從我生命裏抹去了。
沉默了一會,嚴素非又開口道:“他已查出,那批刺客,是宮裏那位所為!”
嚴素非口中的“他”指的當然是蘇青雲,而宮裏那位,想來是留照國那位皇帝。
我聽聞他的話,心思一動,無端想起那時缥缈風關于“殺我者蘇青雲“的揣測,随即搖搖頭,心想我怎麽又想到這事上來了。
“他身邊有那邊的人,埋得太深,因此未發覺。那邊這個舉動,無非是想讓我對他心生嫌隙。手段不高明,但你若有什麽閃失,倒也達到他們要的效果!”嚴素非的臉上,嚴厲中帶着一抹殺伐之意,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景象。
我體會這這段對我來說稍顯晦澀的話,體會完畢,心思波動。
留照君主在蘇青雲身邊有奸細,此奸細本極得蘇青雲信任,所以我遇刺,嚴素非必像缥缈風一樣揣測是蘇青雲為之。但是很顯然留照君主失策了,奸細曝光,我安然無恙,而蘇青雲和嚴素非的關系也并不脆弱的經不起一個低劣的陰謀。
但是,我心思波動的是嚴素非的後一句話。雖然手段不高明,但是如果我真出了什麽事,留照君主會得到滿意的結果,他滿意的結果,無非是蘇青雲和嚴素非生嫌隙而不合。
那麽,這就是說,如果我出了事,不管是哪邊下的手,嚴素非一定不會輕易罷休,哪怕,是對蘇青雲!
我驚愕的擡起頭,嚴素非依然千年如一日的嚴厲面孔,仿佛他剛才說的僅是他平日裏最尋常的一句話。
“還有,那位缥缈風,來歷不明,他雖耗費真氣替你化解牽機之毒,但其人善惡難辨,他日遇到,還是保持距離為好。”嚴素非叮囑道。
對于缥缈風這段,我也只說了洗月湖上他的出手相助、荒野上的偶遇、耗費真氣替我化解牽機之毒,對于他的無所不知是一筆帶過,他的真實身份更是只字未提。我本以為這般說來,他們該對他大為好感,然而蘇青雲聽到我的敘述後只是溫和微笑不以為意,到了嚴素非這,居然成了“來歷不明善惡難辨”,這讓我大為受挫。我想着我該不該抖露出他“風族族長”的真實身份呢?
還是先聽聽嚴素非是怎麽看待風族的吧!
“你可曾聽說過風族?”我斟酌着問道。
“風族?”嚴素非又閃過一絲鋒利的視線。
“嗯,在外面的時候,聽到過這個名字,覺得,好像挺厲害的。”在嚴素非銳利的目光下撒謊,這當真是個考驗心理素質的活。
“風族,荒海大地最古老的部落。據說居住在後周國邊境一條名為婆羅的河流四周。但是從來沒有人找到過那條河流,也從來沒有人找到過風族的身影。大概是滅亡了吧!”
嚴素非想起了什麽,又道:“我在和鄉四莊挑了一些人留在你身邊,好有個照應。”說着他向門口喚了個名字。
話音剛落,一個人從門口走了進來。卻是個女子。身材高挑,着黑色便衣,束簡單發髻,行如風,站如筆,無比幹練的模樣,而那張白皙幹淨的臉上也配合着漠然之色。她施了個禮,幹淨利落道:“袁起見過夫人。”
“她是和鄉四莊最年輕的五層高手,她是明面上的人,在暗底還有一撥人,有他們在你身邊護着你,我也可以放些心。”
嚴素非還想說些什麽,卻被前來來禀報的随從打斷。簡單吩咐了幾句,便匆匆離開,只是在右腳剛跨出門檻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轉身道:“我不方便與你時時走動,但你要知道,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護着你。和鄉嚴家,永遠是你出入自由之地!”
我望着嚴素非一臉嚴肅,心上卻一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好連連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