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深冬氣溫低得厲害, 一早的室外空氣潤着層半透明白霜，樹杈光禿禿伸向天際，像索取的手。曾真真在周蘅的譴責目光中呵着手上了車, 助理柯岳在後面提了，一摞《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嶄嶄新新，只頁未翻。
周蘅塗爛番茄色口紅粗眼線, 精致衣着規整精致, 是專業利落的經紀人形象。她護着曾真真上車, 飄了紅血絲的眼睛透着埋怨：“陸淮！我連夜飛機趕過來給你送書，結果你睡前還是沒看？”
曾真真安撫周蘅，禮貌性質的拍了拍她手臂。想說自己不需要, 又覺得太過嚣張說不出口。于是上車後仍是随便打開一本立體幾何。
撐着左手臂撐着靠車窗，曾真真右手單打開了一頁。她看不進去，只能放空神經任思緒游離。大抵這态度讓周蘅發現，經紀人她又是很生氣，神經質地扣上曾真真手中書本, 問：
“那個公式……那個豎杠裏的α乘以豎杠裏的β得到什麽？”
曾真真：“……”
“那不叫豎杠裏的, 那叫絕對值！”
周蘅用丹鳳眼瞥了她一眼，勉為其難地說：“好吧。至少沒有我想象中那麽文盲。”
豈止是文盲呢, 曾真真想, 陸淮當時學習相當優秀。他當年白天睡覺晚上夜不歸寝, 拿下一次又一次的年級第一，小明城高中次次都會給年級第一發個筆記本, 陸淮不缺本子，次次像處理垃圾一樣丢到曾真真桌上。
小明城中學月考頻繁，早在高一時, 曾真真桌上本子高高一摞。她有次氣不過，問，為什麽這樣的人也會拿第一。陸淮就擡着下巴，嚣張地一字一句：“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
那時候，少年眼神比現在鋒利，頭頂上正好是一盞白熾燈，映得他黑曜石般的眸子幾近剔透。陸淮鼻梁又高，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睛掩蓋不住的光芒四射。曾真真當時只看過一眼就別過臉去。
她那時想，陸淮是驕傲的，強大、自信。別人還在為不能入選新生晚會遺憾不已，他早就能夠在酒吧街唱歌。別人為了提高分數竭盡所能，而他只會輕飄飄說一句運氣。
……過了一會兒，周蘅狀若無意地咳了兩句，提醒曾真真：“王瑜昨天表現不錯。”
她想給陸淮施加壓力。如果王瑜表現得很好，他又表現糟糕，那麽口碑将大打折扣。同時，他那麽厭惡王瑜，此時更會變壓力為動力，趁着還沒到錄播現場，抓緊時間看。看。書。
吧。
周蘅看着“陸淮”的臉龐，活生生把“看看書吧”幾個字從腦海裏撇掉，扔到宇宙後面。
什麽情況？陸淮看着很開心？
只見陸淮一向冷峻的面孔逐步爬上一絲絲紅暈，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揚，眼形比之前柔和了幾分？？
他似乎忍了又忍，才評價一句：“王瑜是很優秀的。”聲音輕柔。
周蘅：？？？陸淮這是沒睡醒？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王瑜能夠在陸淮心中哪怕有一點優點可言？？
剩下一路，氣氛怪怪的，兩個人什麽也沒說。
半小時後保姆車将他們送達光谷體育場，即本次節目錄制現場。場外已經聚集很多陸淮粉絲，是後援會臨時招募的。他們舉着應援牌，激動地晃來晃去。工作人員有條不紊地檢票，送一位又一位進入。
周蘅頓時感到頭疼：……不需要這麽大的陣仗吧。
為了設置不同的體能挑戰項，《智無不勝》每一期節目錄制都會選擇不同地點，觀衆人數也會随着場地容納能力而進行調整。比如，祝姍姍落水那一期選擇的是游泳池，盡管怼了很多機位，但是觀衆并不多。之前節目還選過彈床公社和鬼屋。
昨天，節目組為王瑜設置地非常簡單：讓王瑜一邊打羽毛球一邊答題。因為聽說王瑜應變能力不太強，不過，他還是輕松過關了。
昨天周蘅問節目組，陸淮的設置是什麽。他們只是含混說，為了照顧陸頂流，選的是比較簡單的體能項目。周蘅繼續往下問，他們就說是節目保密的需要了，但是能絕對确保陸淮的安全。
周蘅與保镖護着曾真真走入VIP通道，在場外灌了一耳朵粉絲的瘋狂叫喊之後，體育場內反而顯得相當安靜。
此時光谷體育場上陽光透着霧，經由玻璃打入場中，一切有如覆蓋褪色濾鏡般的幻覺。寬廣的場所內除了燈光裝置之外，似乎并不能看到其他大型體能機械裝置。諸多工作人員奔來忙去，見到他們之後，趕緊派出負責接引的人員。
接引小姑娘面對周蘅的詢問，仍有點不好意思回答，她說：“陸老師這次的體能項，真的比較簡單。”
周蘅抛過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甫一進場，曾真真的眼睛便一直盯着體育場中央上空。那裏有幾條不仔細看就根本發現不到的繩索。是幾條略粗的鋼絲繩從體育場上空交叉而過，中間從低到高，又依次垂下幾條帶着塑膠環套的鋼絲繩。
她輕輕拍拍周蘅的手臂：“是吊威亞。”
周蘅看後輕輕吸一口氣，她腰板挺得很直，紅唇抿得很緊：“昨天問你們是什麽裝置，你們敷衍我說很簡單。”
她斬釘截鐵地拿出手機，不容拒絕的态勢，袖口處的鏡面紐扣在霧中反射出一抹淩厲的光。“陸淮，走，不拍了。”
陸淮有恐高症。
節目組後臺。一間有如玻璃樽圍就的指揮室中，別着耳麥的導演專心致志地看着場下監控，眯了一下眼。
“怎麽回事？那邊是陸淮？要走了。”他緩緩說。
拿着流程板的女編導靠近玻璃往外看去，快速回了一聲“嗯”。她又望向後方公關小組成員：“要啓動公關計劃嗎？”
一屋子工作人員瞬間亢奮了。
【押對了啊，陸淮真的怕吊威亞！】
【哈哈哈哈哈，昨天王瑜無意間和我們說了一句，剛開始我們還不太相信。幸好編導組連夜查資料，發現陸淮确實沒在高處表演過節目。】
【是啊，前年有場演唱會，粉絲還不滿意舞臺表演效果，有那麽幾位說他不敬業。】
【那公關怎麽啓動？小視頻都拍好了嗎？稿件寫好了嗎？】
《智無不勝》之所以這麽火，有一部分原因也在于公關小組的急速反應。不然，昨天王瑜的花絮也不可能那麽快曝光。
同時，節目組也非常懂得把控綜藝的節奏。昨天，王瑜進行得那麽順利，成為本節目第一名高光藝人，是和以往節目效果大為不同的。今天，按照節目的起伏平緩，理應今天虐虐陸淮。否則……兩期藝人都順風順水，一定會極大程度掉粉。
昨天王瑜只是提點一句，他們就算查了許多資料，也不确信是否是真的。
今天看上去押對了！編導組雀躍，公關樂不可支，以前許多藝人最多只在表演過程中出洋相，這次……終于能夠遇上一個連進都不敢進的了！
公關組得意洋洋地下分配稿件發布：
給微博：《陸頂流拒絕<智無不勝>，一見到威亞就吓尿？！人設崩塌速速脫粉！》
給廣電官媒：《<智無不勝>罕見遭遇首次退場藝人！陸頂流謝絕威亞面露膽怯，頂尖男藝人膽量竟然如此之小？》
給娛樂圈扒姐：《昨夜王瑜輕松過關斬将今日陸淮腿打寒顫退縮！<智無不勝>是什麽神仙藝人照妖鏡》！
公關組leader正激動興奮地對下屬下達發稿指令，卻又被編導攔了一句：“等下”。
埋首要發稿的公關組成員紛紛手指一頓：？？
女編導眼睛不帶挪動，死死盯着場中，手指掐在流程板上面，指尖泛白：“陸淮吊威亞了。”
陸淮吊威亞了。
動作輕盈、熟練。他伸開手臂，任工作人員在身體上下進行擺布。他不時對工作人員自信示意，哪邊過于緊需要調整，哪邊又太松需要收緊。
做調整的工作人員似乎都沒料到他會應下，反而是他們，顯得比陸淮更加緊張，有人手指甚至微微顫抖。
全指揮室都被面前的場景吸引了。他們看到陸淮被機器拉至最高，約幾十米。如果是正常人，也會被這種高度吓到腿軟。而陸淮的表情一直鎮定自若……
時間馬上就要到了。節目導演聽到對講機傳來說話聲，如夢初醒般應答“好，繼續往下走”。
編導抱着流程板就位。公關組方才已經手快地發了一半稿件，現在手忙腳亂地撤回。
少許，一束光芒忽然從上而下打至陸淮身上，他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清晰收進鏡頭。
陸頂流本身生得好，這是所有人的共識。他眸子水洗過一樣的幹淨，鼻梁硬挺淩厲。極小的臉弧形優美流暢，360度下鏡頭內都各種能打。身材也好，肩寬腿長，192的身高被置于半空之中……像一個懸浮着的精靈。
他睥睨着下方，緩緩挪動着視線。唇角勾起一個笑容來。
節目組導演倒抽一口氣。助理知道原因。
陸淮的氣質、氣場、眼神、動作，無可挑剔……他仿佛天生就是王者。
規則的介紹之後，一位戴金絲眼鏡的教師率先出題。她扶眼鏡，用《智無不勝》常用的半捧半諷刺句法開場：
“聽聞陸淮對藝術的領悟非常深入。但我又知道，陸淮不曾高中畢業！其實作為藝人，我們應當做表率，以學習為先。那麽第一題，計時三十秒。請陸淮說出‘《陳情表》中“”的後面一句。’不知道陸頂流能否回答上來呢？”
粉絲們交頭接耳。
“茕茕孑立沆瀣一氣踽踽獨行醍醐灌頂。”
“鬼啦，那是某音神曲。”
“太為難人了吧！這是高中課本，陸淮怎麽能答得上來？而且好難啊。”
須臾，一道清晰的、略帶一點沙啞的播音腔，字腔正圓地說出答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褥，臣侍湯藥，未曾費離……我能繼續往下背完，需要背到什麽地方？”
——“卧槽。”全場各個角落傳來小聲的、抑制不住的驚嘆。觀衆席上應援粉絲齊聲吶喊：“哥哥好帥！！！！”
這場景俨然是監控臺工作人員完全想不到的。節目導演極為驚詫，扭頭問：“誰透了題？”
編導回答：“沒人透題！這還是今早你要求加的難度較高的語文題！”
一道一道題目下來，“陸淮”似乎從未讓人失望。可謂狠狠的，一下一下打那些說他花瓶的人的臉！
從來沒有人知道“陸淮”竟然是這樣的學霸！
導演也由之前的驚詫，逐漸轉化為放松。黑陸淮能夠爆掉播放量，但是捧陸淮也能爆掉播放量。這一檔節目足夠大大改寫觀衆對陸頂流的認知。
高中組的題目，“陸淮”輕松一一擊破答案。場上的歡呼聲越來越大。如同浪潮，輻射着淹沒整個光谷。
終于，一位大學教授模樣的老先生站起身來。
他約莫六十出頭，眼神犀利，頭發花白。一旦站起，迅速凝聚了場上所有人的目光。他問道：“小陸，請問，N級泰諾公式的中值定理是什麽？這道題有點難。如果不會，需要接受我的懲罰哦。”
別說粉絲懵了。連本科畢業的周蘅都懵了。
幾千裏之外的香蕉小墅，倒是一片靜好。
真陸淮對本組學員剛剛結束一個階段的淩虐。口幹舌燥之後，他去樓下餐廳拿幾瓶由Hi Girls冠名的酸奶。原本學員一個個膜拜在他的教誨之下，都争先恐後地想要代勞，但陸淮因為心裏那點不能讓女生幫忙的念頭，搶先出了門去。
拿到酸奶，陸淮轉身離開，卻聽到身後餐廳工作人員發出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陸淮擡了眼，看向他們都正在觀看的電視機屏幕。
第一時間，他看到左下角“《智無不勝》花絮”的字樣。下一秒，他就看到屏幕中央，高高懸挂在空中的那個人。
陸淮：“……”我能不能說一聲艹。
他難以置信地望着屏幕。
他的身體以誇張高度挂在一個大大體育場的正上方。光芒打在他的周身，臉上表情不曾有半份慌張，一一淡定回應着提問嘉賓。
就像個莫得感情的答題機器。
餐廳工作人員A：“你看那條彈幕：陸淮從來沒有吊過威亞，他恐高哦。”
工作人員B：“是恐高吧。他來Hi Grils，我聽他助理跟老王安排，千萬不要住高樓層。”
工作人員 C：“就是普通人，也受不了這個高度呀。所以？他痊愈了？還是克服了這層心理障礙？牛X啊！”
陸淮慢慢扶着桌子退後，就近找到一個凳子，坐了下來。在他向來鎮定的、冷淡的、沒有絲毫破綻的表情中，隐隐綻現一縷崩裂。額角處甚至有一滴汗緩緩滑落。
……艹。沒TMD痊愈。光看一眼就吓死了。
他見鏡頭緩緩下移，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教授站起啦：“小陸，請問，N級泰諾公式的中值定理是什麽？這道題有點難。如果不會，需要接受我的懲罰哦。”
……艹。懲罰NM懲罰。誰TM知道N級泰諾公式是什麽？狗屎節目組。陸淮心裏吐槽。他看到彈幕中也一條條飄過【熏疼】、【可憐】之後，心情又好了一些。
鏡頭裏的“陸淮”沒有如方才一樣立即回答。
只見他半垂眸，思考了片刻，才篤定道：“這位老師，不好意思，這對于我來說是超綱題。北影的表演系學生不需要學習高數。”
他又道：“但因為節目規則，我也願意接受懲罰。”
老教授呵呵一笑，看向全場觀衆，又扭身回來，原本的嚴肅神情多了狡黠。
“懲罰是，請陸淮回答從粉絲題庫中抽出的一道問題。”他解釋了一下，“《智無不勝》從30萬陸淮粉絲中調研，并精選了他們想看偶像回答的50道題，我将從這50道題中進行抽取一道，由你來進行回答。”
餐廳工作人員又各個舒了一口氣：“還好還好，以為是什麽變态懲罰呢。原來只是節目組的一個小花招而已。”
一只箱子被擡到嘉賓席，老教授伸入手去，拿出來一張紙簽，他緩緩念：“陸淮哥是我們眼中的禁欲系小王子，可我們真的很想知道，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花絮鏡頭卡在這裏就結束了，陸淮看到一行文字：“請期待2月3日節目正式上線，看陸淮如何精彩作答喲~~”
他站起身離開，感到輕微的暈眩。很久以來，他一向自诩态度堅決、意志穩定，這次看到鏡頭中的那個人，優秀思考、精确作答，連帶那個讓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懸念……他卻感到失控。是久違的失控。
不過某種東西恐怕早就像毛毛細雨一樣浸潤了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