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卻說那絲綢店中,七八名游兵仗着人多勢衆,起了殺人劫財的歹心,将曹昂與淳至陽兩人團團圍住。
“上!”那小頭目叫了一聲。
有個莽漢便當真沖了。
淳至陽劍光一閃,便斷那人一臂。
血水噴了出來,那斷臂兵丁鬼哭狼嚎起來。
剩下的兵丁都被駭住了。
他們雖然是西涼地界帶過來的兵,并非沒有見過人血,然而入了這洛陽城中,搶掠奸|淫,城中民衆都如馴良的羊一般,為求平安,都将財物拱手奉上,從未有過以死相拼的。
同伴的斷臂與鮮血反倒叫那小頭目冷靜下來。
小頭目再度打量着這兩位不速之客,正色道:“我們乃是張大校尉的人。敢問二位是何處部曲?”他原以為這兩人是少年人習武,空有架子,此刻見了血,才知是想錯了,便以為這兩人也是武人出身。
淳至陽冷笑道:“什麽狗屁張大校尉?算什麽東西。”
曹昂道:“我們并非誰人部曲。”頓了頓,為免事态升級,索性攤開了身份,道:“我們乃是宮中郎官。這位是淳校尉的公子,我父親也是校尉,家中姓曹。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怎得如此行事?天子腳下,不比邊域,還是收斂些為好。”
那小頭目掂量了一番,道:“就算你們是宮裏的人,卻也管不到我們西涼軍的事。咱們這地界都是劃分好的,各人有各人發財的地方。你我原是井水不犯河水,為何跑來為難我等?”又道:“二位既然是校尉之子,更不必與小人為難。只是如今卸了我這弟兄的一條臂膀,叫他此後成了廢人,總要留些財物給他生活。否則,就算我們幾個無能,也要拼死留住你們一個,往張大校尉跟前說話去。”
曹昂道:“你口中這‘張大校尉’是誰?”
不等那小頭目說話,淳至陽先冷笑道:“張濟不過就是董卓女婿牛輔的一條狗,也稱什麽‘張大校尉’,給我提鞋都不配的東西。”
“好好好。”那小頭目氣得臉色鐵青,“這一條街都是張大校尉的兵。給你臺階不肯下,一心求死,神仙也救不得你!”早有機靈的兵丁從後門溜走去報信了。
闵貢看在眼裏,忙派人要攔截那報信的兵丁。
劉協卻是穩坐馬車之中,阻止道:“不必。朕倒想會一會這‘張大校尉’。”
那報信的兵丁跑走後,不一會帶了幾十個兵回來,道:“就是這裏,不知外面哪個部曲的小賊來咱們張大校尉的地盤搶東西。今日不能走了他們!”
那幾十個兵丁齊聲吶喊,竟有股“同仇敵忾”的意味。
劉協目露嘲弄,道:“怎麽?他們還把這洛陽城分了地界,各部曲分開來搶?”
闵貢嘆道:“陛下,洛陽城為天子之都,累世積攢,金帛財産,戶戶殷積。這些兵丁多是自西涼帶過來的,窮怕了。見了這等富庶之地,豈有不搶掠的?然而各部又有強有弱,有的搶到好地盤,有的只能撿旁人搶過一遍的地界。此中腌臜,倒不足為陛下道了。”
“怎麽不足道?你細細說來。”劉協道:“朕的耳朵就那麽幹淨?這些腌臜事情,旁人做得,朕反倒聽不得了?”
闵貢一噎,頓了頓,道:“小臣久在陛下身邊,這些事情也只是風聞,未能确知,不敢擅言,恐犯欺君之罪。”
劉協咯咯一笑,指着闵貢對馮玉、趙泰兩人道:“你們瞧,這人真有趣。明明是怕說錯了話得罪仲穎(董卓字),卻偏要說怕犯了欺君之罪。”
闵貢一驚,心思被叫破,登時面紅耳赤,狼狽不堪,讷讷道:“陛下,小臣、小臣……”
劉協仍望向店內,不去聽闵貢期期艾艾的自辯。
馮玉、趙泰二人懵懵懂懂,不知皇帝與闵貢在打什麽機鋒,只覺馬車內的氛圍忽然凝重起來。馮玉坐立不安,趙泰看看皇帝又看看闵貢、又看向正奔往殿內的衆多兵丁,開口叫道:“陛下,咱們得救救他倆呀。曹家哥哥或淳家哥哥只兩個人,這些兵卻去了這許多。兩位哥哥豈不是要吃虧?”
卻說那絲綢店被那幾十名兵丁圍的水洩不通。
原來這些入城的兵,部曲之間時常因為搶掠財物而起沖突。張濟帳下的這一支兵,前幾日才被郭汜帳下的兵搶過一番,正是一股氣沒處撒,聽得又有人來他們地界找事兒,都提着家夥便趕來了。
如今這洛陽城中,以董卓的兵最為硬氣。而董卓手下的将領,又以他女婿牛輔最得信重。而牛輔手下有三位最得力的校尉,分別是李傕、郭汜與張濟。所以那小頭目言語間很以“張大校尉”為榮。好似搬出張大校尉的招牌來,便無敵了一樣。
絲綢店內,淳至陽與曹昂背對背而立,面對層層疊疊的敵人,明明今日初見,卻生出一股戰友情誼來。
曹昂低聲道:“他們人多,只怕不能善了。”
淳至陽哼了一聲,亦低聲道:“多什麽?陛下就算是輕裝簡行,也要有兩千近衛跟随的。”
曹昂道:“雖然如此,張濟乃是董卓帳下的校尉。”
“那又如何?”淳至陽不以為意。
曹昂又道:“這些兵,便也就是董卓的兵了。”
淳至陽眼睛一瞪,仍是那一句,“那又如何?”
曹昂無奈,只能說破,低聲嘆道:“若是陛下不願出面呢?”
淳至陽一愣。
曹昂與其餘三位公子不同,因為他父親的考量也與旁人不同。
馮芳與趙融興許還未想好,究竟要不要離開洛陽,所以便選了家中與皇帝年紀最相近的孩子送入了宮中。
而曹操和淳于瓊卻是已經确定要離開洛陽的。
淳于瓊知道自己的獨子淳至陽性情如火,不會遮掩,因此不敢告知他,恐他露了行跡,反倒害了阖族,也害了他自己。所以只能先讓淳至陽入宮,另外再想辦法保住獨子性命。
曹操卻信任自己長子曹昂,知他沉穩有能力,所以昨夜回府,便已經實情相告,連未來家裏的動向也都告之了。雖然曹昂之下還有幾個弟弟,然而最大的曹丕是年也不過六歲,等到曹操離開洛陽,萬一董卓起了殺心,一個六歲的孩子是無論如何都逃不過的。
臨別前,曹操撫着長子肩膀,道:“你是為父親,為全家走這一趟。入宮後,你需小心謹慎,咱們父子總有再相見之時。”
曹昂生母劉氏早亡,自幼由曹操的正室丁夫人撫養長大。
丁夫人揩淚道:“不過是入宮做郎官,怎得說的這樣吓人?”她尚不知曹操的打算。
于是父子兩人又安慰丁夫人,而後曹昂才随宮裏來人走了。
因有這一層,曹昂自來到皇帝身邊,這半日來多聽多看,心中思量也更多些。
皇帝之所以派他倆下來,不正是自己不想出面麽?
如今洛陽城中,董卓獨大,皇帝年幼,避其鋒芒尚且不及,又怎會為了他們兩個郎官出面?
是以此刻曹昂對淳至陽點破,是叫他不要仗着有皇帝的兩千近衛,便有恃無恐,真要激化了局面,他倆很可能淪為最後被舍棄的卒子。
淳至陽雖然性烈,卻不是蠢人,“那你說怎麽辦?”
曹昂心念急轉,外面皇帝看着,自然不能拿財物與這游兵頭目私了。然而刀槍無眼,對方勢衆,若是傷了自己或淳至陽,傷到巧處,交待了性命,也找不到人償命。這些考量卻無法對淳至陽細說,曹昂只道:“我跟他們交涉,你仔細有人沖過來。”也就是委婉點告訴淳至陽,後面他都別開口了。
淳至陽也不知是否領會到了這層意思,握緊手中劍,虎目瞪視四周,道:“哥哥你放心。”他倒是自來熟,已然引曹昂為兄長。
幾十名兵丁推搡叫嚷着,眼看就要一湧而上。
曹昂沖那小頭目叫道:“且慢!帶我們去見張大校尉說話。”
誰料那小頭目冷笑道:“方才好言相勸你們不聽,如今見我們人多,便膽怯了要見張大校尉。呸!張大校尉豈是你們說見便能見的?你們算什麽東西!給張大校尉提都不配!”這是把方才淳至陽罵張濟校尉的話,又原樣奉還給了兩人。
劉協在外面看着,見曹昂心思缜密,雖然想法還稚嫩了些,在這個年紀卻也算難得。他此刻已是下了馬車,往對面街商鋪二層坐了,剛好能看清絲綢店內的情形。
見曹昂被小頭目回絕,又被羞辱,淳至陽怒道:“跟他們廢話什麽?都是些殘兵游勇,我一個人也殺得出去!”說着揮動掌中劍,一劍将左手之人挑翻,回手又将右側之人刺了個對穿,立時便斬殺一人。
曹昂欲哭無淚,說好的“哥哥,你放心”呢?
然而事已至此,談話是談不出活路來了,只有打了。
兩位少年背部相抵,手中劍光舞似星光,卻是一碰上就要人斷肢流血。
頃刻間便倒下去三五兵丁,血流了一地。
淳至陽與曹昂這一出手,淩厲無比,竟是将衆人震住了,一時不敢上前。
那小頭目退到外側,卻是叫道“上啊!怕他們什麽?咱們上百個人,還殺不了他們兩個不成?”又叫道“誰人砍這兩人一刀,我便分他一匹綢緞!”
綢緞何其貴重。
這些人當兵本就為了吃飯發財,聞言都紅了眼睛,齊聲吶喊,又沖上來。
絲綢店中殺得不可開交,血流成河。
對街商鋪二層中,安坐的劉協卻是淡淡來一句,“好身手。”
與他相對的,一旁十四歲的馮玉偏過頭去,不忍再看;九歲的趙泰已是吓哭了,只還記着是皇帝跟前,忍着沒有哭出聲來。
闵貢饒是半生滄桑,親手殺過不少人,見了這場面也是不願多看。他看看皇帝,又看看含淚的趙泰,終于明白自己心中的違和感自何而來。
像趙泰這樣哭泣,或是像馮玉那樣偏過頭去不看,才是正常孩子該有的反應。
而明明只有九歲的陛下,卻仍直直盯着對面的生死打鬥,淡淡一句“好身手”。
闵貢心中一驚,卻又不明白,究竟是皇帝都如此,還是眼前這年幼的皇帝的确不……正常呢?
他只服侍過兩個皇帝,此前那位少帝,比眼前的陛下大不了多少歲,見到董卓時吓得又哭又叫連話都說不清楚。
這麽想來,是眼前這年幼的皇帝,不似尋常人了。
劉協看了片刻,瞧出淳至陽與曹昂都身手不凡,更重要的是,估量了一下董卓手下普通兵士的作戰能力。
不得不承認,董卓帶兵還是很有一套的。
需知戰場上真實的交戰情形,與小說或史實上記載的都不同。人多是貪生怕死的,若非逼到了絕境,否則都不想以自己一死換對方一死。所以常常戰場上,先鋒交錯之時很重要,士氣很重要。若早知要兩敗俱傷,那麽不等開戰,兩邊都會有大量的逃兵。
而此刻董卓這些兵卒,在已死了數人的情況下,仍奮勇向前,雖然是仗着人多勢衆,卻也能稱得上是“悍不畏死”了。
難怪當初漢靈帝忌憚董卓在西涼勢大,要調他來洛陽做少府,給皇家管私庫,被董卓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當初董卓上書,說是得知朝廷的消息,他管轄之所的士兵都來牽衣頓足攔道哭,叫他無法上路。又說羌胡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他不能擅自離開。董卓就這麽拖延下去,仍在涼州操練,把國家的士卒都養成了他的私兵。
有這麽一群悍不畏死的兵卒,難怪袁紹等人都不敢直掠董卓鋒芒,不得不逃出洛陽,在外起兵。
劉協看到了所需的信息,便有些倦怠得挪開了視線,對闵貢道:“派幾個人去幫下手。”
闵貢便派了幾個身手好的近侍,從外圍殺了過去。
絲綢店中,淳至陽與曹昂雖然身手不凡,然而終究還只是十六歲的少年,纏鬥之下,本來已經氣力不夠,而外面的士卒卻好似殺不盡一般,正感到絕望,便見皇帝的近侍自外圍殺進來,不覺精神大振。
裏應外合之下,這幾十名董卓帳下游兵死傷過半,這下子,剩下那一半人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小頭目跪地道:“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敢問究竟是何方高人,也叫小人死個明白。”
淳至陽嘴一撇,道:“我哥不是說了麽?我們是宮裏的郎官。”
小頭目只求活命,道:“小人追随的乃是董卓将軍。董将軍從賊人手中迎回當今皇帝。小人在董卓将軍帳下,那也算是半個宮裏人了。懇請兩位公子高擡貴手……”
“你說了不算。”忽然一道童音自門外響起,“去找說了能算的人來。你那張大校尉呢?”
小頭目循聲望去,只見店門外站着一個八九歲的孩子。
那孩子站在死人堆裏,鞋底已吸飽了鮮血,他那尚且童稚的臉上卻連一絲多餘的表情都沒有,平靜的好似涼州冬日結冰的河。
小頭目方才對上淳至陽與曹昂都沒有這樣懼怕過,他只覺一切詭異至極,牙齒發顫道:“喏,喏,小人引路,張大校尉就在街南頭的富戶李府中……”
劉協平時都在宮中,像這次借着祭祀何太後一事外出的機會并不多。原本打算查看市井民風,然而竟然撞上董卓兵士搶掠財物,便進而改為考察董卓帳下士卒兵力。如今普通士卒的看過,便想再看看中層将領的。
要知道軍隊之中,中層将領的建設也很重要。
所謂行軍要能如臂使指,靠的就是這些中層将領的傳達能力、忠誠度與禦下能力。因此劉協才想見一見這小頭目口中的“張大校尉”。
此刻劉協等人由小頭目引路,來到街南頭富戶李府門前。
的确一望便是高門大戶,只是如今府內都是些醉酒尋樂的士卒,不堪入目。
劉協皺眉,對闵貢道:“都拿下。”
府中醉醺醺的幾十名親兵,自然不是皇帝近衛的對手,眼睛都沒睜開,就都被捆了個結實。
劉協步入北面正屋,卻見外面雖然已是慘不忍睹,裏面更是人間地獄。
入門正對面八仙桌前捆了一位白發老翁與兩位婦人,大約是原本李府的主人。
老翁已然淚盡,兩位婦人哀哀哭泣,口中連呼“吾兒”。
斜對面的東廂門壁上,那張大校尉正壓着一名女子行事,渾然不知外界動靜,那女子全無聲響,不知是死是活。
劉協雙眼眯起,忍怒往內走了一步,卻見腳邊還躺着一個女童。
她面容青紫,早已氣絕身亡。
那小頭目聲若蚊蠅喚了一聲,“校尉大人……”
那張濟只是埋頭行事,毫不理會。
劉協冷聲道:“曹昂,至陽,把這張大校尉拿下。”
曹昂與淳至陽領命行事,當即便将張濟架了起來。
那張濟悚然一驚,這才反應過來,左右一顧,怒道:“放肆!你們是誰的人?”
“叫他跪下。”劉協寬去外袍,蓋在那死去女童身上。
曹昂與淳至陽手上用力,壓着張濟“哐當”跪下。
劉協抽出闵貢佩劍,取出手帕纏在劍柄上,緩緩往張濟面前走去。
張濟身形異常高大,此刻跪在地上,竟與劉協平齊。
他看到那柄對着自己的劍,終于緊張起來,又叫道:“我乃董卓帳下校尉張濟,你是何人?”
“你問我是何人?”劉協緩步上前,慢悠悠纏好了劍柄手帕,擡眼時便一劍洞穿了張濟的心髒。
他獰笑道:“殺你者,大漢天子劉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