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董卓了卻心頭兩件大事,回到府中,就見女婿牛輔候在廳中,便罵道:“你不往營中練兵,整日在我府中晃什麽?”
牛輔忙迎上來,為岳父大人脫靴奉湯,笑道:“小婿練兵未敢懈怠。只是這二日動蕩,又聽聞永安宮中那位出事,小婿挂心岳父大人,總覺得不見上您一面,不能心安。雖然小婿心知岳父大人必然無恙,然而不走這一趟,回去卻不好同細君(妻子)交待。”
這是聽聞何太後之死,趕來探聽消息的。
董卓脫靴踞坐,笑罵道:“你好歹也是個中郎将,倒還怕起女人來?”
牛輔笑道:“旁的女人自然無礙,只是怕細君。”
董卓一擡眼,見從宮裏帶回來的那倆郎中還在外面站着,便一指對牛輔道:“你來了也好,正有一樁差事要你去辦。說來可笑,小皇帝要找一條狗,等下叫那倆郎中跟你細說。”
牛輔滿口應了下來。
董卓這才滿意,将懷中名冊甩給牛輔,道:“小皇帝點了頭,就不用跟袁隗那老賊糾纏了。”摸着頭一想,又道:“你将這名冊抄錄兩份,給子師(王允)、伯喈(蔡邕)送去,看看可要改動,不要鬧了笑話。”
漢朝講究門第出身,名流人物泰半出自大族。如王允乃是太原王氏,袁紹家族四世三公,待到唐朝初年,都有名門望族,不願嫁女給皇帝之事。大族勢力,可見一斑。
董卓出身隴西,不入名流之眼,他自己雖然武力過人,帶兵有道,然而于朝政上,卻還是個新手,入洛陽後,朝政大小事情,都與王允商量。另一方面,他聽說蔡邕是文化界的高人,又軟硬兼施,将人接到洛陽來,有需要遵照典故去做的事情,總要問過蔡邕。
總的來說,這董卓雖然占了洛陽城,卻因為出身,頗有些文化上的不自信,對待願意與他相交的文化人,還是頗為禮遇的。當然若是瞧不上他要反他的文化人,董卓殺起來也絕不手軟。
牛輔掃了兩眼名冊,道:“說起來,蔡邕大人如今就在府中,等候岳父大人您呢。”
“伯喈來了?”董卓一愣,看了牛輔一眼,見他無知無覺,抄起案上酒壺便往他腦袋上摔去,罵道:“你杵在這裏是要惡心誰?伯喈來了為何不早說?竟跟我說些屁話!”
牛輔跟随董卓日久,深知岳父大人的脾氣,低頭讓過酒壺,連聲認錯,被呵斥着忙退了出去。
董卓整好衣冠,來見蔡邕,笑道:“我回來得遲,底下人糊塗,竟叫伯喈好等。”
蔡邕,字伯喈,東漢名臣,自創書法飛白體,然而他最大的名氣來自他的女兒。他的女兒,便是創了胡笳十八拍,被曹操自胡地迎回的蔡文姬。
蔡邕正對着一盞燈火出神,聽了這一嗓子,吓得渾身一哆嗦,忙起身道:“司空大人回來了……”
董卓親熱得拉了蔡邕的手,道:“伯喈又客氣了,喚我仲穎便是。此前有宴會,我派人去請你,你總不肯來。怎得這次自己來了我府上?”
蔡邕是個老實忠厚之人,既不會說場面話,也不懂求人之前要先套套近乎的道理,直愣愣道:“我來,是想請司空大人、請仲穎……赦免盧尚書。”
董卓臉色立時冷下去,放開蔡邕的手,道:“盧植頗有膽色,當衆給我下不來臺。”
原來此前董卓動了廢立皇帝的心思,于是召集群臣商議。
會上,董卓說劉辯昏庸柔弱,不堪為帝,他要效仿伊尹、霍光的先例,改立劉協,問衆人意見。
雖然說得好聽,然而此時何進已死,他與弟弟何苗的部隊都歸附了董卓。董卓又已派呂布殺死了執金吾丁原,兼并了洛陽守軍。洛陽城內,沒有人的兵力能與他抗衡。當此之時,董卓就算提出自己要做皇帝,洛陽城內的臣子們也只能血濺三尺、以證忠貞。更何況董卓只是要換個更合他心意的小皇帝?
于是滿座寂然。
唯有尚書盧植站了出來,直言道:“從前太甲繼位後不賢明,昌邑王的罪過有千餘條,所以才有廢立之事。如今陛下富于春秋,行為沒有失德之處,并非伊尹、霍光之事可比。”等于是公然頂撞了董卓。
董卓當場大怒,要不是有蔡邕、彭伯等人求情,當時就要殺了盧植。
如今雖未殺,卻也羁押起來。
沒想到蔡邕這個老實人,竟又找到董卓府上,來為盧植求情。
董卓陰沉着臉道:“盧植這般行徑,叫我全無威儀。”他自知立身不正,一旦有一個人站出來反他,很快就會有千千萬萬個人跟上。
蔡邕卻不懂這些,只嘆息道:“從前我跟盧子幹(盧植)、馬翁叔(馬日磾)等人一同在東觀校勘經典,續寫《漢記》,同事之誼,不可一日而廢。況且我深知盧子幹為人,他性情剛毅,雖然直言冒犯,卻絕非奸惡之徒,如今困厄,我看在眼裏,心中不忍,因此鬥膽來求。”
董卓聽他這樣求情,又想那盧植到底是海內大儒,士人之望。如今果真殺了他,恐怕引天下震動,叫這些士人口誅筆伐于己。
左右殺不得那盧植,何妨做個順水人情。
董卓便道:“這也就是伯喈你來為他求情,換了別人門都沒有。也罷,我這就叫人把他放了。只是他這樣不識擡舉,尚書卻是不能再做了,免了他的官職,叫他在家修書便是了。”
蔡邕大喜過望,忙道:“多謝仲穎。”又想,這董卓雖是武人出身,卻也并非不通情理,倒是對他有所改觀。
董卓執手将蔡邕送出去,道:“日後再有宴飲聚會,我派人去接,伯喈你卻不許不來。”
蔡邕才承他的情救下了盧植,自然沒有不應。
董卓四處跑了一日,期間殺了一個太後,脅迫了一次皇帝,又釋放了一個前尚書,晚上又見了手下幾個才趕來洛陽的将領,至深夜才有空閑,與幾位小妾美婢溫存一番。
誰知他那女婿牛輔卻又跑來,還捧着七條小黑狗,一臉喜滋滋道:“岳父,您要的狗尋來了。”
董卓正看小妾在鼓上起舞,氣得抄起那鼓,劈空往牛輔身上砸去,罵道:“這又是什麽要緊事,值得你大半夜跑來!”
鼓上起舞的小妾不妨,倒栽下來,傷了一張芙蓉面,捂嘴不敢哭出聲來。
牛輔是個憨的,他憨在總是自以為會看眼色、會來事。
實際上呢,十次裏面有八次,馬屁都拍在馬腿上。
牛輔心道,岳父又犯脾氣了,他來得不巧。于是忙抱了狗要走。
董卓險些被他氣死,喝道:“把狗留下。”又道,“那小皇帝要一只狗,你卻送了一窩來。”
一旁有寵妾聽說是陛下要的東西,心道必然稀罕,因壯着膽子笑道:“既有多的,可否贈給妾身?”
董卓大手一揮,“你們有看中的,便自行選了。”
于是寵妾美婢一擁而上,七嘴八舌交鋒之中,各自選了滿意的。
待到美人散去,只見破碎的鼓旁,只趴着一只瑟瑟發抖的小黑狗,羸弱膽怯,與美人懷中康健活潑的黑狗大不一樣。
董卓掃了一眼,不以為意,點了門外站着的侍從,“把這狗給那兩個宮裏來的郎中,叫他們給皇帝送去。”把女婿牛輔踹了出去,關門又與衆美人尋歡去了。
皇帝要的狗,卻要給董卓的小妾先行選過。
然而侍從都依令行事,似乎誰都沒有覺出不妥之處來。
未央宮中,夜深露重,年幼的皇帝劉協卻還未睡下。
董卓派人送來的小黑狗,似是受了驚吓,警戒心極強,縮在未央宮一角,瑟瑟發抖,有人靠近便呲牙低吠,雖然只有成人手掌大,卻仿佛随時準備豁出命去保護自己。
郎中闵貢勸道:“陛下,這狗看着性烈不親人,不如再換一條來養吧。”
劉協遠遠坐望着那條小黑狗,沉靜道:“不必。朕就喜歡訓烈犬。”
闵貢一愣。
劉協又道:“當日流落民間,若不是愛卿你擋在朕身前,揮劍斬殺數人控住局面,恐怕今日朕也無法再坐在這未央宮中了。”
闵貢忙道:“這都是微臣分內之事。”
“你武藝高強,身手了得,朕既佩服又羨慕。”劉協又道:“朕雖然年幼,卻也想習劍術。”話鋒一轉,卻是道,“朕聽說先帝曾于京師置西園八校尉,個個都是好漢。可惜朕此前無緣相見,不知這八人之中,還有幾人在洛陽城中?”
這西園八校尉,乃是漢靈帝為了分外戚何進之權所設,說起來個個都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他們分別是:漢靈帝托孤的上軍校尉小黃門蹇碩,中軍校尉虎贲中郎将袁紹,下軍校尉屯騎校尉鮑鴻,典軍校尉議郎曹操,助軍左校尉趙融,助軍右校尉馮芳,左校尉谏議大夫夏牟,右校尉淳于瓊。
闵貢見小皇帝呆了三日,終于關心起正事,心情激蕩之下,知無不言,道:“回禀陛下,蹇碩已為何進所殺、鮑鴻今歲三月因貪腐入獄而死、夏牟因與何進舊部分糧不均被殺,西園八校尉如今還有五人尚在。”頓了頓,又湊近低聲道:“此前因廢立之事,袁紹與司空董卓起過争執。如今城內無人能與董卓抗衡,為求自保,恐怕袁紹等人也将離去。”他說了這一句,又有些後悔,皇帝尚小,未必能明白其中深意,而宮中未必沒有董卓的眼線。
卻聽小皇帝悠悠道:“果如你所言,朕要見他們,自然是越快越好了。這便召見袁紹、曹操、趙融、馮芳、夏牟、淳于瓊前來未央宮。”
闵貢一愣,擡眼望着年幼的皇帝,不确定皇帝究竟是明白了事情的緊迫性,還是孩子心性,想做什麽便做什麽,難以忍耐。
“怎麽?”劉協看一眼發愣的闵貢,“還不去差人傳召?”說罷,不再看闵貢的反應,命宮娥取了厚棉布來,裹在手上,往那縮在牆角的小黑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