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蔡婧不是京平本地人,生她養她的地方是靠近京平的一個小縣城。
莊露和吳念熙買的長途車票,坐了兩個半小時的車終于來到了這裏。緊趕慢趕,再堪堪趕上。
蔡婧的墓就在縣城東南面的一座山上,抱着她那張黑白照片的是面無表情的蔡雅,一旁有另一個親戚打着傘,把這無力的日頭擋在黑傘之外,一行人跟在後面往山上去。
莊露和吳念熙在簽到的地方簽下自己的名字,坐在木桌子後面的阿姨分別遞給他們一朵白色的絹花,絹花後面有別針。
将白色絹花別在自己手臂處的衣服上,莊露突然感到一陣悲傷,這一刻,她那麽真實地感知到曾經活生生的一個人已經離開了。
可容不得她多想,她和吳念熙追上前面送葬的隊伍。
冬日剛下完一場雪,山路濕滑,吳念熙感覺腳下一打滑,身子就失去了平衡,在她摔倒之前,好在莊露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你靠着我。”莊露囑咐了一句。
吳念熙兩只手扒住莊露的半邊身子,莊露帶着她一步一腳印地往山上去。
每個喪禮都沒什麽不同,唢吶吹開了這白茫茫的天空。人死燈滅,連喪禮都大致有了必要的流程,唯一不同的便是蔡婧年紀太小,很多的儀式都省略了,當蔡雅把蔡婧的骨灰放入那小小的石棺中,這個女律師終于嚎啕大哭起來,怎麽也不撒手,“這兒太冷了!她最怕冷!太冷了!”嘴裏喃喃着,像是失了魂。
蔡雅的母親首先反應過來,上前去勸,可勸着勸着,自己也是看着那小小的骨灰盒落下淚來,她照顧蔡婧的時間最長,拿蔡婧當自己的第二個女兒,她哭着更是撕心裂肺,聞者無不悲痛。
蔡婧的直系親屬只剩下那八十多歲的奶奶,而這個老人在聽到蔡雅的哭聲時,摸着手中的佛串,也是老淚縱橫。
現場的氣氛頓時悲傷到了極致。
終還是蔡奶奶長嘆一聲,“小雅,放下吧,別誤了時辰,讓小婧去找她爸媽吧。”
這個小家的悲劇,在這不冷不暖的平凡普通的冬日中,落下了章節。
葬禮結束,別的送葬的人們已
經離開,長輩們扶着蔡奶奶下山,只有蔡雅呆呆地站在那座矮矮的墳墓前一動不動,莊露和吳念熙站的她的身後,一時緘默。
許久,蔡雅絕望得抱頭痛哭,她聲聲泣血聲音嘶啞,“我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做不了!我沒有證據去告他□□罪,我沒有辦法把他們送進監獄,侮辱罪不行,故意傷害也不行,我讀了那麽多年法律!可我什麽都做不到!”
蔡雅想讓那兩個男人受到懲罰,蔡婧走後就開始四處奔波收集證據,可□□的行為發生在四個月之前,賓館的監控已經被覆蓋,更沒有其他任何證據可以證明章坤榮和蔡婧發生過性關系,就算是他親口承認,但現在審判實踐中輕口供的趨勢非常明顯。
而于鹄偷拍不雅照進行小範圍傳播的行為,在一定意義上并沒有構成刑事犯罪的程度。
面對傷害堂妹最深的兩個男人,蔡雅曾經引以為豪的職業沒有任何作用。
冰天雪地,她跪在蔡婧墓前,淚流滿面。
莊露聽到她的自責,心中像是有一股火鋪天蓋地,她上前蹲在地上握住蔡雅的肩,“蔡雅姐,不能就這麽放棄,要是放棄了,這事就真的這麽悄無聲息得過去了,多年之後有人說起這事,蔡婧依舊是被人指着罵的人,這是不對的!就算不能送他們進監獄,可總要讓他們知道,做錯事情總是要有懲罰的,不因為男女之分,地位高低,都不能被幸免!”
吳念熙看了眼那匆匆忙忙雕刻而成的墓碑,她把從京平市帶來的那束白菊花放在墓前,看着痛哭的蔡雅和皺眉的莊露,這個美麗瘦弱的女生輕輕說道:“如果你們願意聽,我有一個辦法,但是不太正大光明,甚至還可能會傷害到蔡婧。”
“什麽?!”莊露緊緊看向她。
“蔡婧都這樣了,還怕什麽傷害。”蔡雅絕望得說道,“什麽辦法,你說。”
“據我所知,于鹄準備保研,章坤榮準備考公,要想毀了這些,一份舉報信足矣,另外,輿論講究反轉,蔡婧的經歷值得被同情,一些法律不行的事情,道德可以。”吳念熙沒說得太明白,怕自己在莊露心中留下不好的形象。“蔡雅姐,如果你需要,我認識一位記者,她主要做的是
社會調研,我覺得這件事情可以讨論得很多,有需要你給我打電話。”
蔡雅茫然的眼眸中多了一絲絲的光亮。
一直到莊露和吳念熙坐上回去的客車,這個小縣城的太陽仍是沒有穿破天空濃厚的雲朵。
小縣城似乎仍是寂靜,也不知道是不是莊露現下的心情作怪,看什麽都是一片灰色。
莊露的頭抵着車窗,冰冷一下穿透她額頭的皮膚浸入□□,她悶聲說了一句,“這是我第一次送同齡人離開,我不喜歡這種感受。”
吳念熙愣了愣,她看到更多的是莊露的堅定和憤怒,卻是第一次看見她隐藏在熱忱之下的那弱軟。
其實莊露不是強大自信到全無弱點,她有着強硬的甲胄,卻也有着敏感細膩的內心,而在死亡面前,這顆心也忍不住戰栗。
吳念熙心疼極了,她擡手扶着莊露一邊的臉,牽引着她往自己瘦弱的肩上靠。
莊露不明所以,呆愣着跟着她的動作,直到自己的耳朵輕輕接觸到吳念熙的肩,她才一愣。
“念念……”
“睡一覺,每一次睜眼生活都會好一點!”
客車行駛上了高速,外面一片蕭條的田野,莊露卻頭一次覺得這種女孩的友誼,太過溫暖熨帖靈魂。
是的,每次睜眼,總會好一些。
在微微有些颠簸的客車上,胖胖的女孩枕着瘦瘦的女孩,睡了一個沉沉的覺。
所有的空間被倆人縮小到了這兩個狹窄的客車座位,吳念熙掏出耳機,聽着音樂,時不時看看莊露的臉,抿着嘴角笑得克制而甜美。
當天晚上,她準備睡覺的時候接到了蔡雅的電話。
蔡雅的聲音嘶啞得更不成樣子,“你有些話沒說,你現在說吧。”
吳念熙的确有些話沒說,現下莊露不在,室友在洗澡,她毫無顧忌得開口:“蔡雅姐,你不覺得蔡婧是被他們pua了嗎?媒體需要故事,更需要會涉及更多人有共性問題的故事,我這些天想來想去,我覺得男女關系中的pua的确是個非常好的切入點。我可以聯系那位記者把事情搞大,把他們釘在恥辱柱上,讓全國人民唾棄他們,甚至都不需要寫舉報信,與他們相關的部門都會迫不及待和他們撇清關系,但與此同時,蔡婧也不免會被
一遍遍提到,我不知道這事會不會得不償失……”
手機那頭沉默了。
吳念熙也沒說話,留足了安靜來給蔡雅思考。
許久,蔡雅嘆了口氣,“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你容我想想。”
“好,如果你需要再給我打電話,我再去聯系記者。”
挂了電話,吳念熙閉上眼睡了過去,而睡着床上的蔡雅卻怎麽也睡不着,這張床就是她和蔡婧從小睡到大的床,一張不大的雙人床。
小時候,一到冬天,她媽媽就會把兩條被子兩邊往裏折,折成長方形得放在床上,再在上面鋪上一層毯子,害怕兩姐妹凍着。
此時此刻,蔡雅的旁邊還是放在那條被疊好長方形的被子,可那個會笑會哭的傻姑娘卻再也不會,像個小兔子一樣從洗手間跳到被子裏面。
一想到過去,蔡雅又哭又笑,像是走到了情緒崩潰的邊緣。
她一夜失眠,腦海中放電影一樣放在她和蔡婧的童年和青春期,直到天破曉,她頂着大大的黑眼圈,給吳念熙發了信息。
“不能這麽做,輿論不應該淪為懲罰的工具,那不是變成和他們一樣了,蔡婧她應該不會開心的。”
“謝謝你,我會自己想辦法的。”
吳念熙一起來,摸到手機就看到了這兩條信息,她縮在暖暖的被窩中,忍不住嘆了一句。
“卑鄙總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卻是高尚者的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