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玄龍口吐人言, 咬牙切齒一般,明明虛弱無比,卻偏偏道出了令人不敢抗拒的氣勢。
那巨大的龍尾咚一聲甩在地上,将地面震出了數道裂痕, 明明身下那草地已經痕跡斑斑, 偏偏她身上連半片龍鱗也沒有脫落。
那龍鱗堅硬非常, 恰似一襲堅不可摧的铠甲。
矮草上螢火躍動着,黯淡非常,絲毫起不了丁點照明的作用,倒像是瑩瑩月光。
長應咬緊了牙,猛地扭動龍身,忽地騰起了半個身。
随後往下一跌,一頭撞向了身下那片溝壑縱橫的草地。
剎那間, 似山崩地裂一般,就連頭頂上的海水也震蕩不已,只是那屏障依舊牢不可破, 并未被撼動。
玄龍以頭搶地, 轟隆聲久久未停, 草澤中的水嘩啦作響, 水花四濺着, 就連從裏邊探出來的枯木也被甩得咯吱一聲折下了腰。
那撞在地上的兩只龍角血跡斑駁,猶像是兩柄染血的劍。
周遭黢黑一片, 渚幽原是看不見血的, 可她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她身上無傷,那淌血的必然只能是長應。
“你受傷了……”渚幽心亂如麻, 手竟微微顫抖着,她咬起下唇,将手掌一翻,沒想到掌心上毫無動靜,她依舊使不出鳳凰火。
她不知長應是傷到了哪兒,可這撲鼻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郁,仿佛她鼻下也在瀝血一般。
長應沒有吭聲,見渚幽想要走近,緊咬的牙關一松,一聲龍吟又吼了出來。
龍吟剛落,寒眼上游動的魚倏然蹿遠,那随即而來的剛風又将渚幽逼得往後滑出了數十尺。
渚幽堪堪穩住,後腰抵上了堅硬幹枯的樹枝,那枝幹啪一聲開裂,砸進了波紋蕩漾的草澤裏。
長應頭痛欲裂,顱骨及靈魄之痛蔓延至全身,那一魄搖搖欲墜,似要就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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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不願自己不知悲怒,也不願自己不知喜憂。
起初剛重塑肉身時,她渾渾噩噩,不知天日。即便後來從蛋裏出來,也有諸多不懂。
如今好不容易才明白了世間百般滋味,又怎能讓她說舍就舍?
萬千靈力頓時朝靈臺湧去,将那一縷單薄的魄環在其中,将其滋養津潤。
然而靈魄之傷并非如此便能愈合,她依舊痛不堪忍,心髓如啄。
長應甩動着龍尾,試圖以別處的苦楚将裂魄碎骨之痛掩下去,可她又生怕自己一時不覺,渚幽便會走上前來。
她雙目本已痛得睜不開了,卻不願将雙眼久閉,方一斂起又使勁睜開,好看看渚幽又往前走了幾步。
那龍目如碩大的金珠,其中豎瞳細如薄刃,即便雙目是燦金的,卻予人無盡寒意。
她就這麽鸷狠狼戾地望向渚幽時,像極了在看什麽世仇。
渚幽被她緊緊盯着,迎着那寒涼暴烈的剛風往前走去,她再怎麽蒙蔽自己的心,也沒能将心底湧起的酸楚再摁下去。
興許是見她走近,玄龍将巨尾甩得越發躁急。
這麽一下又一下砸着地,饒是那身黑鱗再堅如磐石,也免不了會被砸出痕跡來。
渚幽擡手捂在了心口上,那顆狂跳不已的心撞得胸膛憋悶難忍,她近乎要喘不上氣,那從心頭泛起的酸楚直湧上頭顱,連帶着她的鼻眼也在發酸。
她好像有點想哭。
當年入魔時就是這般,只是那時憤恚滿懷,硬是哭不出來。
“讓我來共擔此痛,莫要如此執拗。”她道。
長應哪是執拗,她只是不願渚幽承上這麽多她不該承之痛。
不論是剜骨還是斷筋,這些本就不是她該承的。
長應未吭聲,她那龍首又重重落在地上,随後便撘着地一動未動,呼吸間,頭側的雜草險些被連根拔起。
她依舊在瞪着那一步步走近的凰鳥,眸光冰冷絕寒,似要将其生吞活剝。
渚幽見她未松神,只好頓在了原處,未再往前一步。她逼着自己放松肩頸,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将眸光往別處一斜,說道:“罷了,你且在此休歇幾日。”
長應這才松了一口氣,緩緩将龍身盤了起來,把腦袋擱在了身軀之中,就如同稚兒時一般。
她已許久未經受過如此之痛,三千年前她剿殺了古魔族。
因其古魔族血脈是烙在魂魄之中的,她不得不将萬千古魔四散的魂全數找出,再一一将其肅清。
後來她心力不支,無意踏入了古魔圈套,在泯滅前連忙七分靈魄,還施出了那重塑肉身之術。
那時所經受的自然要此時要痛得多,只是她早已忘懷,心緒全凝在了當下種種。
她驀地擡眼,見渚幽果真沒有走過來,才又合起了雙目,将痛吟盡數咽入喉中。
正當她松神的時候,身側忽有疾風掠近,她猛一擡頭,只見渚幽已步至她身前。
渚幽彎下腰,将素白柔軟的手覆在了她的龍鱗上,那五指又細又白,底下的龍鱗卻堅硬銳利。
長應的心陡然一震,沒想到渚幽竟如此言而無信,明明作出一副像是不會再往前的模樣,可趁她一時不覺,竟又步上前來。
可真不愧是……魔。
她啞口無言,心裏像是堵着一口氣,滿心想着,這魔怎能這般!
渚幽垂下了頭,絲絲縷縷的銀發垂至她的鱗上,明明這些鱗片該是無甚感覺的,可長應卻莫名覺得癢。
銀白的發在玄黑的龍鱗上蜿蜒散落,恰似盤曲的溪流。
那發梢一掃,長應所受之痛好像減輕了丁點,也不知是為什麽。
長應剛找回七魄便閉關了百年,如今出來也不過數日,尚未将人之百感盡數習得。
故而也不知自己為何被她銀發一掃便不覺得那麽痛了。
是那發梢太過柔軟麽,還是因渚幽一時間靠得太近?
長應金目圓瞪着,似怒非怒,一副被捉弄了又無處撒氣的模樣,明明長了副威風凜凜的樣子,此時怒而不言的模樣卻怪可憐的。
渚幽輕挪手掌,并不覺得自己逗弄了一只龍有何好愧疚的。
畢竟這樣的事,她百年前做得可太多了,那時長應還不是任她捉弄。
手掌下的龍鱗一片片整齊交疊,鱗片邊緣在她的指腹上輕刮着,若是一個不好,就會将她的手指給割出數道血痕。
少頃,她摸到了一片濕潤的痕跡,擡起兩指撚了撚,又細細嗅了嗅,果真是血。
只是那血不知是從何處落下來的,并非傷在她剛才所碰及的那一片鱗。
她見長應不躲,更加肆無忌憚,心道反正這龍也不會傷她。
與先前相比,她如今面對這龍時已平靜了許多,雖仍不知長應對她究竟懷揣着怎麽樣的想法,但只要不将她縛上天宮,一切好說。
不就是九天神尊麽,還不是同百年前那般,受了痛便會甩尾巴,還哼哼唧唧的。
想來也是古怪,一只本該冷血無情的龍,竟會這般念舊?
渚幽近乎倚在玄龍上,她如今身量尚還不及玄龍的一根趾。
她收斂氣息,唯恐将這好不容易才容她近身的玄龍驚擾。
她沿着那一片血跡緩緩往上摸索着,可長應盤得緊,這龍形的身軀又着實龐大,她一時未能摸到龍首。
長應那雙金目奮力睜着,幾度欲要合上,又連忙睜開,一張一合的,眼皮像是塊厚重的簾子。
渚幽仰頭朝龍首看去,放緩了聲音說話,那腔調就跟能勾魂攝魄一般,“你為何不變小一些?”
長應卻未吭聲,她忍痛還來不及,又哪能說得出話。
渚幽蹬上了她這龐大的龍身,如踩在階梯上,看似是踩着龍鱗拾級而上,實則卻是淩空輕輕碰觸,似是整個人分量如同片羽。
她也生怕将長應給踩疼了,細白的手指在龍鱗上摩挲了兩下,後來索性貼了上去。如此一來,即便是長應想将她推開,也推不開了。
像是精打細算一般,她一寸一寸地朝龍首上摸,掌心濕潤一片,全是龍血。
長應動也不動,本還略微顫抖着,如今連顫也未顫,似是搜盡了渾身氣力,全用來壓制那磨人的痛了。
渚幽将手擡高,紗薄的袖子垂滑至肩上,細白的胳膊都露了出來。
那細瘦的手臂在長應的眼前直晃悠,明明周遭黑魆魆一片,長應卻覺得這胳膊格外晃眼。
那手臂上的魔紋好似藤蔓,交纏着繞到渚幽的肩頭,随後隐在了衣裳下。
長應這麽一晃神,龍角就被抓了個正着,登時像是被踩了腳一般,猛地一個甩頭。
渚幽驟然淩身,輕落在玄龍的顱頂之上,膝骨驀地一屈,抵在了龍額前。
她握上了長應的角,果真摸到了滿掌的血,沐在血中的龍角被磕碰得如同泥濘。
長應悶聲低吼着,卻仍未動上一動,唯恐将頭頂上站着的魔給晃下來。
渚幽竟将靈力灌給了她,那盈盈靈力灌入她的顱頂,正為她緩解顱骨之痛。
長應還是未将覆在心頭上的術法解開,不願與渚幽共擔,她那沉重的眼皮一合,險些失了神,所幸仍留有半分清醒,未就這麽睡過去。
顱骨之痛還真就減緩了些許,那源源不絕的靈力帶着丁點溫熱,似是渚幽在焐熱她的身子一般。
渚幽眉頭緊皺着,越發覺得這龍與稚兒時相比沒有什麽不同,還是像個無底洞一般,挺會将她的靈力給騙走的。
所幸如今她眼中毒霧已解,即便是耗費再多的靈力,也不會忽然看不見物事了。
長應似是松懈了些許,原本盤得緊緊的,如今倒是露出了點兒縫隙。
這就不痛了麽?
渚幽不知這龍是不是真的不再痛了,可她見長應的氣息和緩的些許,便停下了手,從龍首上一躍而下,驀地落回了那片溝壑縱橫的草地。
記起百年之前,她曾叫長應将角給她,長應興許不知角是用來做什麽的,竟一口答應。
如今這角本該長得挺好,卻硬是被這龍一頭撞出了血了。
若是再多撞幾下,把龍角給撞折了,豈不是真能送給她了。
她忍不住低聲道:“還說要将角給我,你還是自個兒揣着吧。”
長應動了動身,也不知是聽見了沒有。
頂上那片海熹光黯淡,想來是玄晖又隐。
渚幽幹脆到邊上盤腿坐下,想想又惴惴不安地将袖口裏那一縷魂拿了出來。
那魂未見黯淡,不像是有消散之跡。
渚幽寬不下心,當時她随手一抓,只抓出了這麽一縷魄,而魄上又未刻字,她根本不知這一縷魄是不是濁鑒外她所要尋的那一縷。
但總歸是抓到了一縷,只要這一魂仍在,她再在這濁鑒中多待兩日也無甚所謂。
她眉心緊蹙,也不知是不是因身在濁鑒之中,她竟比平時更容易覺得困倦。
正欲閉目時,忽聽見遠處那龍将底下的草地蹭得簌簌作響,她才驟然回神,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竟對這龍不設防了。就如同她們本該同行,從未分開。
她驀地将手腕一轉,一杆筆驟然出現在指間,那鳳凰翎羽所做的筆華貴非常,筆尖上如綴星光。
筆忽被抛起,抛筆的凰鳥十指掐了個訣,那杆筆便如有風助一般,在她的身側的草地上劃出了一個圈。
這圈像是比着月盤畫得,着實圓潤,将渚幽牢牢圈在裏邊,連丁點風也擾不得她。
渚幽這才收了這杆筆,将雙目一合便也歇起來了。
濁鑒之外,撼竹立在長廊上站了一宿,她兩眼圓瞪着,連一步未走開,就像是足下生了根。
客棧裏的小二常常走動,頭一回看見她站在屋門外時,還以為是屋裏邊的人不讓她進去,過幾個時辰見着,沒想到她還是一動不動站着。
那小二心覺疑惑,踩着小碎步謹慎地靠近了些許,在拐角處探頭打量着。
一看便險些被吓得魂飛魄散,這姑娘連眼珠子都不眨啊!
“姑娘!”他壯着膽子喊了一句。
撼竹這才轉頭,循聲望了過去,緩緩呼出了一口氣。
“被關屋外了?”那小二連忙問道。
撼竹本不想理他,可思及尊主令她同這店小二說說話,于是搖頭,“我就愛站着,屋外涼快。”
小二皺着眉小聲問:“可我見你站了幾日了,你不困麽不累麽。”
“怎麽,你要陪我站一宿試試麽?”撼竹半張臉上映着月光,她扯着唇角笑了笑,模樣陰恻恻的。
那小二忙不疊轉身,就像身後有厲鬼在追,趷蹬蹬地跑下了樓。
撼竹笑了一下,只一瞬又将笑意收斂了。她倒是不怕自己被關在外面,她怕自家尊主被關進濁鑒裏去的。
濁鑒裏是什麽模樣,會不會是漆黑一片,那龍又會對她家尊主做些什麽?
撼竹一個激靈,心說那龍不會将她家尊主給囚起來吧,那可如何好。
然而在那濁鑒之中,渚幽并未被囚起來,只是能将她帶出濁鑒的龍似乎醒不了了。
她醒來後,只見身側那個圈完好無損,而遠處那龍也仍在地上盤着。
當真是好大一只龍,說是能吞天飲海也不為過。
渚幽無能為力,苦膽似是被捏破了一般,那酸楚苦澀又湧上眼鼻,左思右想之下,一擡腿便踏出了那個圈,走到長應身邊,将溫熱的掌心貼在了她觸手可及的龍鱗上。
長應卻毫無動靜。
半日後,那盤起的巨龍才驟然變作人身,原本被塞得滿滿當當的草地登時空了一大片,只餘一個人影在上邊立着。
長應仰頭呼出了一口濁氣,滿頭墨發緩緩垂至後背,她素淨的臉上沒有丁點神情,唇仍舊蒼白得毫無血色。
在變作人身的那一瞬,她周身威壓險些未遏止住,化成凜冽剛風朝八方一掀而去。
登時草木皆動,古樹盤曲虬勁的根莖從泥地裏拔起,遠處嘩啦一聲驟響,想必是草澤遭了殃。
只一瞬,長應驀地擡手,風猝然一停,草木仍舊歪着身,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她将那威壓盡數收回,化成了綿綿細雨。
霎時間,潤雨如酥,就好似頂上的屏障被戳出了數個小孔。
可若那屏障當真被捅出孔來,當頭落下的也不會是潤雨了,而該是瓢潑大雨。
這霏霏細雨徐徐落下,四處皆蒙上水氣,什麽都變得朦朦胧胧的。
長應臉上的冷色似乎也模糊了幾分,發上還沾了雨,濃黑的發沾在臉側,變成一绺一绺的。
只見雨水及地的那一瞬,原被壓平的草忽地挺直了身,裂開的溝壑也緩緩合并了起來,泥土外露之處,忽被一片翠綠給蓋得再看不見一寸泥黃。
足下這片土地登時恢複如初,叫人尋不到丁點疤痕。
長應雙眸一擡,眸光蒙了水霧後也朦胧一片,柔和又甚是平靜。
渚幽站起身,直朝她的頭頂看去,可此時已看不見那對角,也不知傷勢有未好全。
“不痛了?”
長應颔首,她看向了渚幽的衣袂,心知那霧縠般的袖口裏揣着的便是魔主的一魂。
那一魂,她自然是不能讓渚幽帶出濁鑒的。
渚幽正想問何時出去的時候,忽覺長應周身靈力又未克制住,那寒風朝四周掀了過去,她連忙擡手掩在了臉前。
長應面色驟冷,她剛回天宮之時便召見了璟夷,暗暗分了一縷神識附在其身,那神識如今竟被驅離,已然歸體。
渚幽不知她為何勃然大怒,皺眉問道:“又疼了?”
長應陷入沉思,抿着唇不發一言。
渚幽當真以為這龍又疼了,再度走上前去,将掌心覆在了長應的額上,若她未記錯,長應的角就該是長在此處的。
可她的掌心下哪有什麽龍角,只碰到了長應那一串垂在額前的金珠。
待将手覆上去之後,她猛地回過神,總覺得這舉動過于親昵了。
她的手陡然一顫,正要收回的時候,卻被長應按住了。
長應掐着她的手腕,涼着聲道:“不是痛……”
濁鑒外的東海不甚安寧,天上烏雲濃濃,一道白電忽地撕破長空,唰啦一聲在天幕中劈出了數道裂紋。
海水滂渤怫郁,如水沸翻天一般。
海下,璟夷将自己關在了物中,她蜷在屋角捂起了雙耳,周身觳觫不已。
有個聲音在她的耳畔威逼利誘着,是她已許久不曾聽到的。
“你既如此害怕,為何不死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