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她陷入迷惘, 萬千質問彙入她的雙耳,頓時頭疼欲裂。
回過神時,她已站在那塵煙未散的深坑裏,還将那顆蛋抱了起來。
沉甸甸一顆蛋, 長得着實好看, 蛋殼似乎很是通透, 卻看不見內裏,其上流光遍布。
也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顆蛋她不能要,她似乎與這蛋該是兩路的。
要不得,要不得。
她手一松,那蛋便跌回了坑裏,咚隆一聲,蛋殼上未現裂痕, 底下的泥地卻被砸得又往下陷了點兒。
這蛋滾了兩下便停住了,殼上仍是流光奕奕的,也不知裏邊是不是完好無損。
渚幽垂目看了好一陣, 心裏直打鼓, 幾番又想将其重新捧起, 所幸忍住了。
也不知怎的, 天色驟然變暗, 她雙耳邊響起嗡的一聲,如聞鐘鳴。仰頭時只見天穹上紫電相交, 似有暴雨将傾。
只一眨眼, 本還亮堂堂的凡間頓時昏暗一片,如夜色籠罩。
渚幽被那雷鳴震得心一緊,未再多看這蛋一眼, 慌忙轉身走遠,竟覺得這轟隆雷鳴像是龍吟一般。
神龍大怒,則天降大雨。
她走遠後,仍舊記挂着那被她又摔了一下的蛋,她本是九天朱凰,應當是不知被舍棄是何種失落無援。
可如今,心頭上像是被挖空了一塊,那沮喪在她胸膛下興風作浪着。
她似是親身經歷過這等彷徨無助,似是也曾像這顆蛋一般,本該被捧在掌心,卻被摔下凡塵。
怎會如此,她似乎不該知道這拊心泣血的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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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要如何是好,渚幽魂不守舍一般,漫無目的地走着,心道難道要回頭去将那顆蛋撿回來嗎。
心底一邊在想,該撿回來,一邊都在叫嚷着,要離它遠些。
渚幽在山中赤着腳跑着,身上未沾到丁點泥腥,那紅裙呼啦一聲掀起,恰似翻湧的紅浪。
她尋了個地方避雨,心知這一身翎羽若是濕透,可就不好過了。
慌忙中,她瞧見了個無人的寺廟,剛踏入屋檐之下時,傾盆大雨嘩嘩落下。
那豆大的雨滴噼啪亂砸着,似要将頂上這瓦片全數敲碎。地面泥濘一片,泥水濺得到處皆是。
遠處的泥濘中,似有個什麽東西滾了過來。
那物什沾滿了污泥,可身上流光未掩,像團山間鬼火。
它時停時動,好像長了腿和眼,途中竟還虛晃了一下,險些撞上了陳舊的廊柱,骨碌幾下才滾至她跟前。
不巧,竟又是這顆蛋。
渚幽垂頭看它,心裏五味雜陳,她明明還在猶豫不決,還因舍棄這蛋而覺得心如遭割據,沒想到——
這蛋自己跟來了。
也不知這蛋是不是生了靈智,可一顆蛋又怎生得了靈智?
她一動不動地站着,那蛋也一動不動,似是在同她對峙一般。
“你待如何?”
問完後,她竟覺得窘迫,這麽顆蛋哪會說話,她還能盼這蛋予她回應不成?
過了一陣,渚幽腰一彎便将這顆蛋捧了起來,琢磨着是不是丹穴山上那些鳥雀用來尋她的伎倆。
她不願回去,卻又不大想将這蛋又舍下一次,幹脆施了點兒術法,讓這蛋跟着她一塊兒在凡間銷聲匿跡。
在術法已成之時,她還默默想着,她定不是出于憐惜,不過是憂心丹穴山上的鳥借由這蛋将她找着罷了。
捧着這蛋時,她的雙掌也沾上了寒意,這蛋活像是從極寒之地來的。
雨水未歇,卻在轉瞬間似乎變小了點兒。渚幽迷迷蒙蒙地想着,她先前明明連飛都飛不得,如今怎還施得出術法了?
思緒混亂一片,她心底竟湧上困惑,她究竟是不是九天朱凰,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理不清,越想越是頭暈目眩。
這顆蛋被她捧起之後便變得十分安分,一時間,就連天穹上密布的烏雲也散開了點兒,雷鳴聲也不是那麽震耳了。
她轉身步入廟中,坐在了草席上,還将那蛋擱在了一邊,側目看了好一陣。
這蛋中不似有靈,如此又哪來的靈智?
可偏偏這顆蛋上又未附有旁人施加的術法,總不會是旁人令它動,它才能動。
渚幽目不轉睛地看它,就想看看這蛋在玩什麽花樣。
她斂目正欲凝神之時,忽覺懷中一沉,一睜眼,便看見這蛋躺在她懷中,一副趕不跑的模樣。
這大概是有靈智的吧,若非如此,又怎知道在她閉眼的時候往她懷裏撞?
可為何偏偏纏上她了?渚幽分外不解。
她仍舊覺得這蛋帶不得,似是這蛋與她互有虧欠,結了梁子一般。
帶不得便不會帶,次日一早,暴雨已停,她忙不疊離開,還将那顆蛋給遺在了廟裏的草席上。
沒想到這一走,驚雷乍起,本澄藍一片的天又是烏雲密布,這雨來得可真是湊巧,瓢潑落下,一刻未緩。
雨橫風狂,鳥雀皆皆藏了起來,山中走獸也未再冒頭。
可偏偏那顆蛋未肯放過她,冒着雨竟又跟了過來,在泥地裏打滾的模樣似在撒潑一般,沾了滿身污濁便往她腳上撞。
她那細瘦的腳踝原本素白一片,硬生生沾上了幾個泥印。
渚幽着實頭疼,也不知這蛋究竟想做什麽,在施了淨物術後,才将其撿了起來,眸光沉沉地問:“你究竟想做什麽?”
這蛋竟動了動,好像是在蹭她的手。
她心說罷了,要不便将這顆蛋帶着,可過一陣她又覺得自己錯了。
不知緣由,恍惚中,隐約覺得自己似乎重蹈了覆轍。
那灌入她雙耳的萬千質問早早便聽不見了,可她仍舊記得,那聲音在問她,這是不是你想要的?
渚幽抱着那顆重甸甸的不知是何物的蛋,心裏惘惘然,她心道,這真是她想要的麽?
她行走在這凡間,周遭許多人在看她,明裏暗裏皆是,可她卻不覺得危機四伏,反倒從容而又惬意。
可她似乎本不該如此,她應當找個什麽地方,躲起來好再做打算。
然而,要做什麽打算,她卻是什麽也想不起。迷蒙之下,她随意找了個緣由安在了自己身上,或許是因她逃了那樁婚事,怕被鳳族逮回去。
對,定是如此。
懷裏的蛋無甚動靜,似是裏邊的東西悶死了一般,久久未見破殼。
渚幽也不急,将它帶在身側四處走走停停,正瞧見有個略顯熟悉的面孔時,忽聽見懷裏咔吱一聲。
似乎是什麽東西裂開了。
她忙不疊低頭,只見這蛋上出現了一道細痕,随後竟破出了兩個黑不溜秋的洞。
确實黑不溜秋,眸光穿過這破洞往裏看,竟什麽也看不見,也不知是不是因裏邊的玩意兒本就是黑的,可這也未免太黑了些。
她擡手叩了叩那蛋殼,想問蛋裏的玩意兒還活着麽,活着那便醒一醒。
可蛋裏的物事無甚動靜,也未再像先前那般,還會蹭一蹭她的手。
遠處那熟悉面孔愈走愈近,竟是只瑞草仙,其後還跟着一群翎羽華美的鵲仙。
渚幽見狀連忙避開,搜刮識海,她尋不出一絲與那些仙的仇怨,可她就是連一個天上仙也不想見。
不想見,最好永世不見。
她抱着蛋又走向別處,忽又聽見咔的一聲,低頭時,只見這蛋殼裏鑽出了個黑不溜秋的腦袋,不料……竟是條黑蛇?
渚幽難以置信地看着,只見這蛇生了一雙金目,身上黑鱗似有彩光流轉,分外好看。
那一瞬,她有種感覺,她該将這蛇扔了,扔得越遠越好。
這蛇卻一瞬不瞬地盯她,模樣似乎與凡間蛇是有些差別的,可它不是蛇還能是什麽,多半是先前摔了那一下,把腦袋給摔歪了。
“既然孵出來了,你也該自己玩兒去,莫再纏着我了。”
語落,渚幽還真的随手一抛,将這黑不溜秋的玩意兒扔了老遠,那蛇在半空中劃出了一道弧,随即連影子也見不着了,也不知落到了哪兒去。
渚幽心一松,心中不見丁點愧疚,反倒還分外舒坦。
她走了許久,才發覺這凡間有些古怪。街市上的人也太少了些,隐約還都是見過的,只是她一個名也叫不出來,似乎都只是萍水相逢。
不該如此啊,合着面容熟悉的人都聚一塊兒了?
正欲走遠,她那曳地的裙擺似被什麽東西壓了一下,垂目一看,那黑蛇竟還回來了。
不光回來了,還一副氣極的樣子,偏偏跳也跳不起,只能仰頭巴巴盯着。
渚幽默不作聲,還用腳踹它。
黑蛇被踹了個正着,在地上滾作了個球。它穩住身後,将銳齒一露,龇牙咧嘴地咬了過去。
渚幽的裙角被叼了個正着,這衣裙是她的翎羽所化,黑蛇的牙若是再尖利一些,定能将她的翎羽咬破。
渚幽擺脫不得,只好又将其撈了起來,這才剛撈起,腕口就被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
黑蛇就跟磨牙一樣,連皮都未給她咬咬破。
她忍不住彈了這蛇的額頭,這麽彈了一記之後竟陡然覺得,她似乎曾這麽做過。
約莫是不知什麽時候撞到了頭,把她給弄懵了。
這黑蛇格外黏人,咬了她的手腕不成,竟還往上纏,怎麽扯也扯不開,就像是在她腕子上釘住了一般。
若想将它扯開,它便會張開那麽點兒大的血盆小口,作勢要咬。
不得了,脾氣可真大,旁人以為她養了蛇,只她知道,這分明是個祖宗。
這祖宗渾身還拔涼一片,像是嚼冰長大的,若不是她又鳳凰血護身,腕骨定會被凍得沒了知覺。
“你怎麽就不肯走?”渚幽将手腕擡起,微微眯起眼盯向這蛇,還盼這蛇能聽懂人話。
她見這蛇一動不動,心底一嘆,又道:“明明都将你甩開了,你還非得纏上來,莫不是想再被抛出去一次,抛高高真有這麽好玩麽?”
這黑蛇像是聽懂了一般,竟一甩腦袋,還将細嫩的牙龇了出來。
“哦,我好怕。”渚幽面不改色。
黑蛇又将腦袋耷拉了下去,緊貼着她的腕骨徹底不動了,連牙都不龇了。
渚幽面上平靜,可心底卻很是焦灼。
她的魂好像要被鋸成兩半,一半将這蛇再丢出去一次,一半卻又想将其捂在懷裏,不再遺棄。
她挖空了心思也尋不見丁點蛛絲馬跡,不知自己為何不想見天上仙,為何不想回丹穴山,為何……不想将這蛇帶在身側。
并非怨,也不是厭惡,似乎就只是單單不想帶它。
煩人,她明明誰也不想見,誰也不想親近的,可偏偏這蛇親自送上門了,還偏要纏着她。
這蛇的脾性着實不好,她問話時沒丁點反應,可一旦被拉開,立馬纏了個緊,一雙金目還瞪過來,一副分外兇戾的模樣。
小小一條蟲,竟還兇她?
渚幽漫無目的地走着,看見一個牌匾上寫着「斂春樓」三個字,眸光被勾着,心也像是被勾住了,足尖一轉便朝那處走去。
進了樓,只見有個說書先生将折扇一合,敲在了一側的木案上,揚聲道:“說起那日,那可真是驚天動地,連萬鬼都被吓得嗷嗷直嚎,鎮魔塔就那麽啪的一聲,碎成了齑粉!”
渚幽也不知這說書先生講的是哪樁事,但聽他說佛塔一下碎成了齑粉,竟覺得分外怡悅痛快,心底還道,哦,好生厲害。
入座後,她腕骨上的蛇便爬到了桌上,随後有小二盛上佳肴。
小二将盤蓋一掀,裏邊佳肴未冒熱氣,模樣還着實古怪。
怎……是一堆靈石?
渚幽猛地擡頭,卻見小二已經走遠了。
不應該啊,凡人怎會吃這樣東西,是她傻了,還是凡人傻了?
也不知這蛇的腦子是不是也有點問題,竟一個勁的往靈石上湊,好好的蛇,怎麽就吃起靈石來了?
渚幽心一急,連忙将碗翻了過來,把黑蛇扣在了碗底下,生怕它吃壞肚子。
碗沿險些砸在了蛇尾上,幸而那蛇将尾巴蜷了進去,否則定要斷尾。
渚幽不由得苦惱起來,好像她也曾這麽扣過一個碗,可是……她以前哪養過什麽蛇。
她轉頭朝對面的雅間望去,卻見那裏邊坐着的人面容模糊,似是未長眼睛鼻子。
但他們那桌上所放着的菜碟子裏,卻是尋常菜式,并非什麽靈石。
古怪,這人間實在是太古怪了。
渚幽忽地頭痛欲裂,屈起手肘支住了頭,糊裏糊塗地想着,她真的是在凡間嗎?
這當真是凡間嗎,凡間當真是如此麽?
渚幽這頭一疼起來,忽覺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她将倒扣着的碗掀開,只見被捂在裏邊的黑蛇竟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眸光似十分冰冷,冷漠至極。
她心說,不該如此的,她并不貪戀這一時半刻的閑适。
這并非是她想要的,這并非……凡間。
思及此處,她心尖寒涼一片,似是滿心的不甘和癡怨都變作了堅冰,将她那撲通狂跳的心給凍得失了知覺。
周圍狀狀如被卷進了旋渦裏,屋舍被擰作一團,凡人的身影也纏在了一塊兒,人與物如同被拌進了染池裏的漿料,再分不開彼此。
渚幽神志驟然清醒,這才想起來,這并非凡間,而是在濁鑒之中,是濁鑒蒙蔽了她的雙目,混淆了她的雙耳,讓她險些沉溺在這安寧中。
難怪這濁鑒只單名一個「濁」,它那鏡面之所以渾濁一片,只因映出的并非物什輪廓,而是——
人心……
貪嗔癡怨皆被映入鏡中,心志不堅者,會在鏡中永世不得醒來。
若是兩百年前無人誣蔑,若是她的仙骨未被抽離,仙筋未被斬斷。
也許鵲仙瑞草們仍緊緊傍在她的身側,也許在丹穴山上等着龍族接親的還真是她,但她還能不能遇上長應,可就……不一定了。
這些皆非她所願,既然一切皆已發生,哪還有回頭的道理。
渚幽連忙站起身,只見天地又是混沌一片,她又尋不見去路了。
在她站起身後,面前那木桌驟然沉降,桌上的碗哐當一聲砸在了地上。
渚幽雙目一垂,只見那條黑龍也跌在了地上,卻未像那碗一樣碎開花,甚至還仰頭看她。
這蛇的模樣真與長應剛破殼時一模一樣,連她也尋不到區別。
“你……”她思及長應是同她一起入了濁鑒的,一時不敢斷定,這黑龍究竟是不是長應所變。
只見地上這蛇忽然長長了許多,一轉眼化作了個高挑纖細的女子,還真就是長應。
墨發玄裙,面色素白,一雙眼燦金冷漠。
長應金目一擡,額前金飾微微一晃,襯得這張寡淡的臉柔和了些許。
她太過冷漠,就像是九九天之上那不知凡間疾苦,而只知善惡因果的神。
渚幽回過神,并不是像,她就是如此。
百年既過,她養的龍竟成了九天神尊,這神尊心尖上還揣着她的心頭血。
本還在地上好好躺着的龍,轉瞬變作了人身,周身氣勢還凜冽非常,渚幽不由得退了半步。
長應見她眼中似有困惑,那退半步的模樣又格外警惕,只好微斂了眸光,說道:“那是你的心魔,是濁鑒中的萬象迷蒙境,我被卷入其中,如今才得以現形。”
渚幽頓時語滞,原來那黑不溜秋的玩意兒當真是她,難怪怎麽甩也甩不開。
長應淡聲道:“我本以為,這皆是你所求。”
“不……”渚幽側頭睨她,“這皆非我所願。”這是濁鑒用來蒙蔽她雙目的,她雖心有不甘,也曾存有困惑,而如今已心清如水。
經這一遭,她已不會再傻愣愣地眷戀過往。
“那方才将我帶上,也并非你心下所求?”長應目不轉睛地說。
有那麽一瞬,渚幽心想,若是她點頭,那長應會不會心覺苦痛。
她不想承認,其實她在萬象混沌境中時,是從了自己的心将其帶上的。
長應見她不答,雙目微垂,平靜道:“我明白了……”
渚幽微微皺眉,心裏頭有點堵,幹脆提起唇角,揶揄道:“九天神尊也會被困濁鑒?”
長應金目一擡,神情淡淡:“我并非被困,只是未走,若你身陷虛幻,我定會将你救出。”
“你明知我未變,我說不會害你,便不會害你。”她又道。
或許是長應的神情太過專注,渚幽瞳仁略微一顫,“哪兒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