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那你還挺威風。”渚幽将這涼飕飕的龍爪甩開, 伸手去捏了長應的臉頰,也不知這麽張小嘴是怎麽嚷出那聲音來的。
長應往後一仰,本是想避開的,可剛微一仰身, 又巴巴地湊了回來。
她眼裏煞氣稍稍消隐, 頓時又成了副可憐乖巧的模樣。
分明是裝的, 方才還耀虎揚威的,怎麽這殿門一關,就可憐下來了。
像極水裏的氣泡,看着氣鼓鼓的,戳一下就啪的癟了下去。
渚幽見慣了這龍裝模作樣,實在猜不透她這小小的腦袋裏究竟打的什麽主意,幹脆不予理會。她紗袖一拂,施出靈力将倒在門邊的撼竹扶了起來。
撼竹才剛昏了一會就被倒騰醒來, 她兩眼一睜,連忙戰巍巍地爬起了身,不敢去看那只坐在她家尊主身側的龍。
這龍屬實有古怪, 不是她惹得起的, 惹不起, 難道她還躲不起麽。
屋外三主似已走遠, 撼竹側耳聽了一陣“尊主為何……就這麽将魔主那一魂交出去了?”
分明是好不容易拿回來的東西,怎說給就給, 撼竹實在是氣不過, 心說這不就白忙活了麽。
“給他們了……”渚幽微一颔首,眼裏無甚波瀾,似乎方才丢的芥子裏裝的不是魔主的魂, 而是什麽破爛一般。
她按了按眉心,心煩意亂地說:“若是不給,那三魔還得在這站着,長應免不了又要嗷嗷亂叫。”
坐在邊上的長應驀地轉頭看她,不單皺眉,還抿起唇,一副氣得不輕的樣子。
渚幽卻不以為意,還氣定神閑地說:“我只要魔主醒來,這麽一魂給誰不是給,他們總歸不會害了魔主。再說,過一陣他們還是會來求我的。”
她撘在雕花扶手上的手臂一屈,将下颌撐了起來,“如今就缺最後一魂了。”
“尊主可算得出那一魂今在何處?”撼竹小心翼翼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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渚幽微微皺起眉,“不能,這最後一縷魂雖是入了輪回,可卻不在人間,也不在魔域,不知究竟誕在何處,即便是起了卦,也占不出其所在。”
撼竹瞳仁微顫,緩緩吞咽了一下,眼皮一掀,戰戰巍巍道:“會不會……誕在天界了?”
“不可能……”渚幽摸了摸眼梢,那兒正是鳳紋所在,“一個魔輪回成仙?這像話麽……”
确實不像話,況且天上神仙又哪容得魔主一魂轉世入九天,九天是沾不得污濁的,那魔主身上罪孽深重,福緣甚淺,就算是修個十世八世,也未必成得了仙。
撼竹連忙收斂了眸光,“屬下不過是胡猜的,尊主莫要當真。”
她話是這麽說,可心裏依舊有些擔憂,就怕找不着魔主那一魂。
“若我連你這話也能當真,這數百年真是白活了。”渚幽一哂,“不過說來,缺了神魂的仙着實少見,即便是長應,也僅僅是靈魄不齊。”
撼竹一聽,不由得朝長應看了一眼,就輕飄飄一眼,不敢多看。
長應坐得筆直,模樣又長得乖巧好看,這麽一言不發的模樣怪像是泥捏的人。
可泥捏的人又怎能變得成龍,又怎會胡亂吼上兩聲便令人險些命喪黃泉。
“靈魄不齊之人,或是不知喜,或是不知怒,不知哀懼為何,心裏或還無愛無欲。”渚幽低垂着眼,緩緩道來。
她稍一停頓,又道:“可這樣的人,就算是缺了七魄也能是聰慧的,而神魂不齊卻會憨傻癡呆。”
撼竹立即想到她在華承宗裏見到的魔主一魂轉世,可不就是個傻子麽。
再一看長應,雖是靈魄不齊,可卻狡詐得很,屢屢将她從尊主身側擠走。
這龍,着實是半點仙的樣子都沒有,哪有仙是這麽小心眼的。
渚幽側頭朝身側坐着的龍看去,想從長應面上找到些許別扭,可這龍卻一臉淡漠,面上丁點別的神情也沒有。
她擺擺手說:“撼竹,你到門外去,別讓旁人近大殿一步。”
撼竹愣了一瞬,不知自家尊主要做什麽。
“去吧,省得長應鬧脾氣,一會憋不住聲,多嚷嚷幾下就将你的命給嚷沒了。”
渚幽像諷刺一般,她嗓音單薄,那語調一揚,像個鈎子一樣吊在人心頭。
長應雙目一擡,立刻朝渚幽看去。她蒼白的面色如缟素一般,身子又甚是嬌弱,就算是将脾氣起來,也兇不到哪裏去。
她那瞳仁一縮,圓溜溜的瞳仁倏然又成了根豎線,向來平靜的面上竟浮現出一絲難以置信,問道:“你是不是要同我換心頭血了。”
撼竹這才聽明白,換心頭血?
渚幽颔首,“這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麽。”
長應悶咳了一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紅暈。她硬生生将臉咳紅了,瘦弱的肩還略微一抖,還挺像病入膏肓的樣子。
“尊主,可……”撼竹是不大想讓自家尊主冒這個險的,換了心頭血,那可就是福禍相倚、死生相系了。
如今這龍究竟什麽底細還不清楚,日後若是出了什麽差池……
她不敢往壞的想,到底還是不想将這龍當自己人。
渚幽擺擺手,催促道:“去吧……”
撼竹仍站着不動,眉間神情掙紮着,心底竟湧上了一絲荒唐的念頭來——
她不知道渚幽為何執意要換這心頭血,但與其同這龍換,還不如同她換。
再說,若是出了什麽事,她定會站出來替死,哪會讓心尖上的這大妖受什麽委屈。
長應看她欲言又止還一走一頓的,心頭忽地一陣煩悶,金瞳中又騰起煞氣,一口玉白的牙死死咬着,似要将人嚼碎成爛肉。
可她卻又覺得茫然,不知這貪欲是從何處來的。迷惘之下,她手一伸就将柔軟的掌心撘在了渚幽的腕骨上。
這只手冰冷非常,像是剛從冰窖裏挖出來的,所撘之處還是渚幽的命門,渚幽卻沒有撥開她。
于是長應得寸進尺,五指一收,握住了渚幽的手腕,那腕子細細一圈,她已勉強能圈得住。
将那腕子攥緊後,她忽地覺得合該如此。
合該——就這麽将人困在掌中。
自破殼後,她便一直無所欲求,雖知自己本不該是這模樣,但究竟要做什麽,究竟該是什麽樣子,她一無所知,無恨也無怨,心裏也不知喜悲,可如今這心卻似乎騰起了一絲焦灼。
不錯,她似乎是得要些什麽的。
渚幽見這龍鬼鬼祟祟将手伸過來,小臉上還泛着迷茫,也不知她究竟想做什麽,幹脆擡手點了點她的額頭,示意不要再靠近了。
長應又被點住了眉心,像是被戳了穴道一般,剎那間從方才那古怪的魔怔中走了出來,轉而乖順了些許。她将冰冷的手一收,端正坐了回去。
門邊站着的撼竹仍未走,抿着唇執拗地低着頭,心底有些慌亂,“還盼尊主三思。”
渚幽能不知道這孔雀妖在擔心什麽麽,可她如今尋不到那寒眼,找不到驅散眼中毒霧的聖物,已是走投無路了,便只能賭上一賭。
“出去将門守好了。”她道。
撼竹鉚足勁擡了眼,深深望了她家尊主一眼,尊主那皎皎銀發似纏在了她的心頭,讓她收不得心。她抿了一下唇,這才打開門欲要出去。
門一開,站在外邊的一個身量高大的魔頓時露了臉。
撼竹被吓得後退了一步,瞳仁猛地一抖,立即回頭朝渚幽看去。
渚幽見她慌張回頭,這才懶懶擡眼,瞅見了門外站着的第一主懸荊。
這懸荊常常來無影去無蹤,修為高深莫測,常不在魔域之中,似在外尋什麽人什麽物一般。
她同這第一主也未碰過幾次面,興許正是如此,同魔域裏其他魔相比,她對這第一主還是頗有好感的。
只要這些魔不上趕着尋死,她都能生出些好感。
懸荊身着黑衣,滿頭黑發未束,被風吹得頗有幾分瘋意。
偏偏他眉眼生得張揚,看着不像是能沉得住性子的人,看着更像個瘋子了。
這樣的魔,渚幽見得多了,定是心有執念還不肯解脫的。
只是站在殿門外的這懸荊看的不是她,而是她身邊的龍。
莫非真有什麽淵源?
渚幽覺得有些意思,一柄總是在外找東西的劍,另一個是重塑了肉身似是什麽都不知道的龍,也不知能有什麽淵源。
聽聞這劍在魔主殒身前就常常在外游蕩,先前還嚣張得厲害,見鬼殺鬼,見神殺神,後來才沉穩了些許,不像傳聞中那般瘋魔了。
偏偏長應目不斜視,一雙金瞳轉也不轉,那冷飕飕的眸光只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一主還有事?”渚幽不鹹不淡地問。
懸荊手一擡,指向了長應,“不知這位是何來歷。”
渚幽沒笑,哄騙着道:“她?我前些日子剛孵化的蛋。怎麽,一主覺得不像我麽。”
懸荊瞳仁一顫,似是有些難以置信,欲言又止地看了又看,擡手抱了一下拳,轉身就走了。
等他走了之後,撼竹才戰巍巍地關了殿門,将自己也給關在了外面,心說這蛋的來歷是徹底洗不清了。
門一關,長應面上的冷意便又少了幾分,看起來分外針對撼竹。
渚幽興味盎然地看她,方才這龍被懸荊打量的時候,氣息似乎驟亂了一瞬。
她倒不擔心懸荊會将長應的真身認出來,畢竟這龍雖是頂着一雙金目,可那雙眼似蛇非蛇,身上又無龍氣,怎麽也不該被認出是龍。
長應別開眼,目光略微閃躲,冰冷可怖的豎瞳一斂,一雙眼又如常任一般。
“怕麽?”渚幽站起身,沒頭沒尾地問。
長應搖頭,平靜道:“不怕……”
渚幽笑了,見她眼中并無抗拒,才将纖細的臂膀一擡。
霧縠袖口頓時垂至肘間,她揮了一下手,大殿中頓時出現了一團灰黑的魔氣,就如同那日将龍宮攪得雞飛狗跳的灰煙一般。
長應站起身,不解地望了過去。
那團灰霧越來越濃郁,如同硯臺墨汁傾灑,還将壁燈照出的光都給暈得晦暝昏暗。
這便是魔霧別境,別境裏另有一番天地,就如同其餘兩界的洞天福地。
渚幽朝長應勾了勾手指頭,“過來……”
長應也不怕自己被賣了,當即走了過去,邊問:“這是要做什麽。”
渚幽看她一臉迷蒙,這傻愣愣的模樣不像是裝的,登時覺得這小丫頭又可愛了幾分,慢騰騰道:“你不是怕死麽,我來救你。”
她說得極其随意,根本不像是要救人的樣子。
長應果真連自己被賣了也不知道,不緊不慢地走近那團灰霧,在霧氣如爪般朝她臉面撲去時,不焦不急地仰了一下身。
渚幽眼眸一彎,毫不憐惜的将掌心覆在了長應的後腦勺上,将她的頭往魔霧裏一摁,兩人身影頓時消失在大殿中。
再睜眼時,四周冰冷一片,入目皆是潔白,周遭的雪松成林,大雪如瀑,旁邊卻有一方溫熱的泉水正徐徐冒着熱氣。
這地方長應眼熟,看天色陰陰沉沉的,地上有一小塊地顯得有點兒禿,将底下未全然閉合的裂縫給露了出來。
細細長長一道,蜿蜒着如同黑龍。
這……不就是神化山一角麽,怎會在魔霧別境裏邊?
長應腳步一頓,稚嫩未脫的臉上露出一絲錯愕,冰冷的眸子微微轉動了一下,“你将神化山挖了。”
渚幽也不瞞她,“只撬了這麽一角,若是沒有這冰雪,換心頭血之時,你怕是會被燙熟。”
長應怎會不知道這魔身上常常滾燙似火,但多少到不了将人燙熟的地步。
“不信?”渚幽睨她。
長應頭一點,明明面對着撼竹時煞氣盈身,還極其孤傲倨傲,可這會兒卻乖得好似羊羔。
渚幽當她是剛破殼時對初見的人有了眷戀。再說,小丫頭黏人點兒也沒什麽不好。
“到雪上坐着,将衣裳脫了。”渚幽盤腿坐在了冰雪上,那纏着魔紋的腿隔着薄薄一層綢裙,緊挨在了雪上,冰雪似有消融的跡象。
她銀發及地,似與雪融為一色,明明該是矜貴的九天鳳凰,卻偏偏魔氣纏身,眉眼還透着無辜。
長應直勾勾地盯着盤腿坐在雪地上的魔,一會才慢騰騰地坐到了渚幽身前,勾着自己的衣襟愣愣問道:“為何……要脫衣裳。”
“不脫我怎麽取你的心頭血。”渚幽懶散擡眼,将纏枝紋的外裳褪了大半,肩上和手臂上魔紋盡顯。
長應的雙目一轉不轉,甚是木讷地看了好一會,心陡然撞向胸膛。
她面前那本該皎皎如雪的魔,在半褪了衣裳後,頓時就沾染了幾分稠豔,她甚至有些想抹去渚幽身上的魔紋,叫它們莫要亂纏亂繞。
姝色可謂勾魂,長應連忙斂了眸光,總覺得這不該是能多看的。
渚幽那紗衣一褪,手臂裏側那道蜿蜒的疤也露了大半,那疤痕生得猙獰,似是皮肉被硬生生剝開後,從裏邊抽出了什麽東西。
這等境界的,不論是仙還是魔,身上是不會同凡人那樣留疤的,如今這疤卻難看可怖,分明是被神力所傷。
長應眸光微斂,毫無血色的唇微微一動,“你手臂上的傷是誰留下的?”
“怎麽,你又想替我報仇了?”渚幽揶揄了一句,無辜可憐全無。
長應未答,她慢騰騰地扯着衣襟,正想着要如何作答時,餘光斜見渚幽那只素白的手伸了過來。
她的衣襟驀地一敞,寒風直襲胸膛。
長應怔了一下,下意識擡手掩在了胸前,接着才發覺,她被扯落的只有外衫,裏衣還穩穩當當地裹在身上。
長應連忙擡眼,恰迎上了渚幽揶揄的目光。她面色冰冷,遭這麽一扯,活像是被人糟蹋的小白花一樣,只是這小白花只是掩了一下,卻并未掙紮。
甚至在愣了一瞬後,還自個将裏衣給拉下來了一些。
“怎麽,還怕我吃了你?”渚幽嘆了一聲,溫熱的指尖往長應那還略顯柔弱的胸口上輕戳了一下。
“倒是不怕……”長應硬要面子地答。她明明仍是孩童長相,卻像是飽經風霜一般,冷漠決絕,不像是會動情的。
這樣恰好,渚幽心想。
“換心頭血後,你興許會覺得身如火燒,若是覺得燙了,你便在這雪裏滾上一滾,我是幫不了你的。”
渚幽在魔堆裏待久了,此時見她遮遮掩掩的,忍不住揶揄道:“何必遮遮掩掩的,你這豆芽菜模樣,求我看我也不想多看。”
長應猛地擡頭,一雙眼轉也不轉地盯向面前的人,又怔住了。
她欲言又止,竟破天荒地垂頭看了自己一眼,隐隐約約覺得,她真不該是這副模樣的……
不該是這豆芽菜模樣。
渚幽當她是被吓着了,不由得笑出了聲。這龍好歹是個神裔,多少聽不得這種話,雖說她也聽不得,但早已經聽慣了。
她就喜歡将這本該純潔無瑕的東西弄得一團糟,若是這小龍也入了魔,那可就有意思了。
“真不怕麽……”她見長應面露難色,還分外體貼地問了一句。
長應搖頭,“無甚好怕的。”
渚幽眼一垂,慢騰騰地将綢裙拉下,身上白得像這周遭的雪,似是遠山起伏的雪頂一般,底下卻被墨色遮了個完全,那赤紅的束帶緊緊系在腰上,未松分毫。
“看好了……”
渚幽那根素白的食指在自己的胸口上一劃而過,登時筋脈似被挑起一般,數道蜿蜒朱紅的紋路如蛛網般蔓延開來。
長應冷漠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這魔身上,一顆心被教唆着,想去拂開那片赤紅的痕跡。
蔓延開來的蛛網驟縮,凝成了一個紅點。渚幽雙肩微顫,一滴朱紅的血從中騰起,漂浮在她的指尖上。
“該你了……”渚幽面色蒼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