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長應體虛氣弱, 就連說出口的話也軟綿綿的,她又說得極其認真,半點不像調侃。
渚幽垂眼看她,心說帶只龍還不如帶孔雀, 孔雀雖也無甚用處, 但好歹長了一張會說好話的嘴。
她聽了這話本是想瞪長應一眼的, 可想了想還是移開了眼,不想受這個氣。
長應眼裏露出茫然,冷着聲說:“我說的不對麽。”
“明明長了張嘴,怎就不會說點好聽的。”渚幽啧了一聲,忽覺她探尋山中仙氣的靈力似受到了攔阻,她眉心微微一皺,連忙将靈力收回。
“你想聽什麽。”長應認真發問,神情冷淡決絕, 卻仰着頭一副分外乖順的樣子。
渚幽喜歡乖巧的小丫頭,在收回靈力之時,騰出了嘴說道:“多學學撼竹,嘴兒甜。”
可她這話才剛出口, 長應就變了臉色, 那小臉頓時黑了下來, 蒼白的唇微微抿着, 眼裏又浮上了點兒幽怨,是真和撼竹看不對眼。
這龍若是擱在上古, 這麽煞氣騰騰的, 興許還能混個殺神當當。
長應金燦燦的眼眸一轉,朝渚幽冷冷地掃了過去,“不學她,沒點奴仆該有的樣子。”
渚幽一哽,心道幸好自己看不清了,否則若是看到這龍冷臉刻薄的模樣,指不定氣得更甚,當即要将她的嘴縫起來。
她兩指一勾,先前鑽入地下的袅袅灰煙倏然從雪裏騰起,繞到了她的指間,轉瞬便不見了。
“你連對我身邊的人都敢指手畫腳了?”她眼眸微微一眯。
長應沒吭聲,眨了一下眼,雙目往下一垂,将周身淡漠收斂了點兒。
渚幽當她是懂點兒事了,眉心微皺着側過頭。她下颌一擡,朝遠處堆瓊積玉的雪山望去,那一頭恰就是她靈力受截之地,能将她的靈力攔阻住的,必不是什麽好欺的。
那雪山上,想必有誰來了。
Advertisement
“走……”她伸手便捏住了長應的肩,将這小龍提了起來。
長應冷不丁被拎了個正着,擡手就攥住了渚幽那在她眼前蕩個不停的袖子,兩條細瘦的胳膊揮了兩下,似是想将拎她的魔給抱住,活像是怕摔似的。
可渚幽心裏清楚,這龍哪會怕摔,想讓別個摔得粉身碎骨還差不多,不過是貪戀她身上的暖意罷了。
看着柔柔弱弱,倒是個沒心沒肺的,怎麽看也不是做神仙的料。
她騰身一起,山中烈風乖順地迎了過來,好似一雙寒涼的手将她托至半空。
剎那間,她便拎着長應離地百丈高,底下可都是冰雪,常人若是摔下去,定是會一命嗚呼。
長應在她手中不見顫抖,氣息無甚變化,依舊孱弱如絲。
天上風怒雪涼,唯有她身上還算熱乎,她拎長應的手微微往回收了點兒,難得好心讓這龍挨近她一些,省得這龍被凍着了會越發記恨她。
長應倒也不會記恨,她如今知曉了歡喜,卻還不知悲,神情仍舊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她兩手一伸,甚至還環住了渚幽的腰,黏糊糊地抱着。
渚幽任其攬着,這稚兒也不知幾斤幾兩,自破殼後便沒吃過肉,只以靈力為食,帶在身側半點不費勁。
現下她身上像是挂了片輕飄飄的羽毛,只是略微涼了點兒,凍得她不太舒服。
長應抱得并不太牢,身子忽地往下一沉,驚得渚幽連忙将其托起。
這龍被抱高後一把抱住了她的脖頸,還将下巴往她肩上撘,那下巴尖瘦得沒幾兩肉,磕得她的肩有點兒疼。
那下巴還不老實地動了動,過會,冰涼的呼吸落在了她的耳畔。
渚幽也不知這龍為何要在她耳邊吐息,心說難不成是在撒嬌?這稚兒撒起嬌來果真與旁人不同。
然而長應沒撒嬌,而是別扭磕巴地在她耳邊冷冷淡淡地說了一句:“你這、你這雙翅一振便能直上雲霄……三界恐無人能及。”
這話說得有那麽點撼竹的意思,只是與撼竹拍馬屁的語氣相比,長應冷淡得像極了敷衍。
渚幽險些摔下雲端,“這就學上了?”
“你待撼竹好,是因她常常說這些麽。”長應微微一頓,冷心冷面地說:“我也……能說。”
渚幽細細一品,忽地覺得哪兒不對。
這可就大有問題了,她可從未在這稚兒面前現出過原形。
她眼一眯便質問道:“你看得見我的原形?”
長應不吭聲了,眼看遠山的雪頂越來越近了,才氣息虛弱地道:“看不大清楚,灰霧缭繞,只堪堪看到點兒翅梢,尾羽似被染黑。”
渚幽面色微沉,分辨起遠山雪頂的輪廓,朝其飛掠而去。
這神化山中到處皆是溝壑,溝壑裏未填雪的地方黝黑一片,似是山體被撕裂一般。
她不知此番進山的凡人修士究竟有個,不過她這一路上。
倒是連一個人影也沒見着,也不知是不是因她太瞎了。
越往雪頂接近,風越是喧嚣,迎風而來的冷風似是一只無形的手,在推着她往後跌。
不知是不是因神化山四處靈氣充沛的緣故,就連狂嘯的風中也裹挾着些許靈力,似是有人在暗處驅使着這些風,好攔阻那些欲要上山的人。
山中莫非有什麽碰不得的寶貝?渚幽心道……
這風越是狂烈,她愈是疑惑,也不知山中究竟藏了什麽。
她按緊了長應的後心,霧縠般的袖口像是要被吹散的煙,兜着滿袖的風呼呼響個不停。
長應動也不動,乖順地挨着她。
她素手一揮,登時将撲面而來的寒風撥到了兩側,這刺骨山風似是被撕裂一般。
渚幽低聲一哂,見那裹帶着瓊花白雪的狂風又要卷回來,踩着山岚騰身一躍,踏着風直奔雪山之巅。
襲來的風落于其後,狂躁如驟醒的雄獅,在半空中低吼不歇——
果真是有人在背後操縱。
可惜渚幽還未趕至雪頂,便覺陰沉沉的天倏然一亮,不是日光,勝似日光。
從天邊灑落的光又灼又燙,就連本就屬火的渚幽也微微皺起了眉,她下意識看向這環着她脖子的龍。
不曾想這龍不但不覺難受,甚至還惬意舒心地微微眯起了冰冷的金瞳。
這是……
神光……
渚幽面色驟變,回頭時發覺她分出的那一縷神識已在十裏之外,登時面色鐵青地轉了身。
她不知道雪頂上究竟站了什麽人。但顯然,這神光是沖着魔主那一魂去的,那一魂若是出了事,她必得想辦法将其收回來。
天邊的亮光越發刺眼,如同淬了火,落在身上時宛若沸水盈身。
渚幽細眉一皺,籠在雙目前的霧氣越發濃重了,再這麽下去,她定連輪廓也看不着。
伴着那明光而現的,是隐隐綽綽的低吟聲,似是有幾個佛在她耳邊念經,聒噪又難聽。
她急往後掠,銀白的發被風掀到了身前,遮掩了大半的視線,匆匆擡頭時,只見那耀眼的明光中隐隐露出了個尖頂。
是塔……
那塔是懸在天上的,看似就在她的眼前,實則卻遠在了十裏外的穹頂,就好似凡人觀月,看似近,實則遠。
長應原本抱着她的脖頸動也不動,忽地顫起了身來,就來覆在她頸側的指節也在抽動着。
脖頸本就是命門所在,她連忙将長應的手抓了下來,攥在了掌心裏,繼而将神思附上了她分出的那一縷神識,好看得到那傻子正在做什麽。
只見十裏外的雪林裏,那傻子狂奔不停,被一只妖獸緊追着。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忽然被穿進林間的光給燙了手。
他慌忙擡頭朝上望了一眼,被雪林外灼目的金光給吓得放慢了腳步。
可緊追着他的妖獸卻未停步,甚至還叫得更兇了。
傻子也不知這光怎這麽燙人,他茫然地擡着頭,穿過雪林的斑斓亮光落在他的臉上,他蒼白的臉登時刺痛一片。
他連忙擡手,竟在臉上摸到了一手的血,沾了血的指尖微微顫抖着。
傻子半張着嘴,牙齒咯吱咯吱地撞在一塊,渾身哆嗦個不停,臉上被神光燙着的地方焦黑一片,皮開肉綻着,露出漆黑的骨頭來。
旁人的骨頭是白的,他的骨卻是黑沉沉一片,像是裹了炭灰一般。
傻子狂奔不停,在看見遠處的洞窟時眼前一亮,氣喘籲籲的加快了腳步。
不曾想,灑落在雪林中的光愈來愈多,斑斓的光在雪地上晃動着,只是……
那光未曾将地面上的雪燒化,怎麽就将他的臉給烤花了?
傻子眼裏只剩驚恐,避開了林間散落的光,匆匆朝那黑黢黢的洞窟奔去,就差幾步了!
他跑得急,在邁進了洞口的那一刻,忽地被地上突起的山石給絆倒了,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可在聽見身後妖獸的喘息聲時,他又急急忙忙爬了起來,不管不顧的往洞窟深處跑。
洞中沒有雪,然而山壁上仍舊全是冰,隐隐還能看見晶瑩剔透的冰裏凍着幾具屍骸。
他跑得哆哆嗦嗦的,卻發覺路已經要到頭了,無可奈何,他只能停下腳步,彎腰在地上摸索着,撿起了一杆樹枝,胡亂地朝前揮動起來。
妖獸越跑越近,根本不懼怕他手裏那截樹枝,涎液啪嗒啪嗒往下滴,獠牙外露着,腿一蹬就撲了過去。
傻子也不知自己後背何時貼了東西,那物什忽地撕了下來,像是一縷煙,朝那妖獸纏了過去。
撲到了半空的妖獸鮮血肉沫飛濺,轉瞬便成了個骨架,啪嗒一聲落了地,散得拼不回原形了。
傻子愣住了,哆哆嗦嗦地丢了樹枝,驀地蹲下抱起了頭。
他抖着身緩緩擡起眼,只見洞口處明亮一片,那刺目的光一寸一寸地往裏爬着。
他雙耳嗡鳴,似乎聽見了什麽聲音,像是有人在他耳邊念個不停,他不知念的是什麽,可聽着就着實心煩,心頭似是有一把火在燒。
那縷煙!傻子雙眼忽亮,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朝半空中漂浮着的那一縷灰煙望去。
可那灰煙卻悄無聲息地散開了,傻子抓了個空,什麽也未抓着。
“救我,救我!”傻子啞聲叫喊,然而那灰煙卻壓根沒有為他停留。
從洞口外爬進來的光越來越近,連着在他耳邊念經的的聲音也愈發清晰。
他聽不懂,抱頭的手轉而捂住了耳朵。他在山洞裏蹲着縮成了一團,狼狽得全然不像魔域舊主。
山忽地震顫抖動,洞頂的冰嘎吱一聲裂出了數道慘白的紋路,大塊大塊的冰墜到了傻子腳邊。
這山一搖晃起來,傻子連蹲都蹲不穩了,山峰開裂的聲音宛如千萬頭妖獸哭嚎,轟隆巨響。
傻子股栗不已,捂着耳朵的手又轉而抱起了頭。眼看着頭頂一大片冰将要墜下,他連忙站起身,顫着手将外衫脫了下來,蓋在了腦袋上。
他猛地跑出洞口,只覺得那光透過了單薄的衣裳燒到了他的頭皮,他張着嘴大叫着,眼中戾氣越來越重,面容也越發猙獰可怖。
這時,一座高塔從天而降,他避無可避,只覺得渾身快要被燒焦了,耳邊似有鐘鳴,咚的一聲——
他什麽也看不見了,周遭一片明亮,閉起眼後,連眼皮也似沾了火。那沉悶的鐘聲在他的耳邊回蕩着,震得他心神俱顫。
五髒六腑如陷烈炎,皮肉似被撕裂,周身如被脔割,疼痛難忍。
傻子迷迷瞪瞪地想着,這是什麽,是他的機緣嗎,這便是神化山裏那獨屬他一人的機緣嗎。
經這一難,他就……他就能報仇了嗎?
落在山中的鎮魔塔通體發亮,降下之時,那朝四處刮卷而去的神力将山上的樹盡數壓彎,又将山石大半壓成了齑粉,這麽座雪山登時陷落了大半。
鎮魔塔驟然緊縮,将塔內那傻子的肉身化成了水,只餘下一魂。
一道魔氣倏然降至,猛地撞在了那鎮魔塔上。
本就未十分牢固的鎮魔塔頓時生了裂紋,就連神光也黯淡了幾分。
銀發墨衫的大妖鞋尖輕點在陡崖之上,素手一轉,驅使起魔氣将鎮魔塔團團圍住。
長應又大着膽子攬上渚幽的脖頸,明明就算是站在雲崖邊上也不改面色,此時卻怕極了摔死一般。
她一雙冰冷的手緊貼在渚幽的頸子上,臉也貼了過去,興許不是怕摔死了,是怕自己攬着的這魔會死。
這鎮魔塔果真是個殘缺之物,雖是能鎮魔魂,可若受重創,定會現出罅隙。
渚幽對此嗤之以鼻,這麽個東西也敢拿出來丢人現眼。
她現下已連那塔的輪廓都看不清了,受神力所擾,還周身疲乏得厲害,加之先前還耗了些靈力,如今只想取了那一魂便走。
馭使這鎮魔塔的仙也不知躲在何處,仍未露面。
長應環她的腰環得緊,身子微微顫抖着,明已受神力所沐,面色卻依舊蒼白如缟。
渚幽怎麽也沒想到,她千方百計地想搗毀這塔時,這環着她腰的龍卻深吸了一口氣,将塔身神力吞入了腹中。
這麽看來,也不知誰才該是魔。
長應吞的神力越多,戰抖得越發劇烈,她正想再吞一口時,卻聽見渚幽說:“莫讓我分心照看你。”她那蒼白的嘴一抿,沒再多吞一絲神力。
渚幽身上的魔氣如灰黑的山岚,狂風過時,勝似數只無骨的魔爪,朝鎮魔塔抓了過去。
原本神光熠熠的塔一時間通體漆黑,沒一寸光能破出一道罅隙。
渚幽眼裏不見陰郁,竟是平靜非常,無辜的雙目在失了神後更顯茫然。
此時,一道靈力裹挾在彩光之中,驟然朝她襲近。
渚幽揮袖将其擊開,未放過将傾的鎮魔塔,緩緩讓魔氣侵入塔中,從裏邊讓其土崩瓦解。
“渚幽——”一個怒極的聲音喊道。
渚幽未回頭,她看見那彩光時便已知曉來人是誰。
身着彩衣的仙子甩出薄紗披帛,那織帶朝渚幽蒙擊而去,看着輕如雪絮的披帛卻重如千金,重重落在渚幽擡起的手上。
見她素白的腕骨上忽地通紅一片,長應眼尾猩紅,面色冷如冰霜。
裹在鎮魔塔上的魔氣越發濃重,渚幽騰空回了個頭,眸光渙散迷惘,已是什麽都看不見。
長應也跟着回頭望去,看見了那個穿着彩衣像蝴蝶般的仙,模樣長得倒是水靈,但比之渚幽還差遠了。
“芝英仙……”渚幽一字一頓。
芝英仙卻顫着聲問道:“你的眼睛怎麽了!”
渚幽未答,只道:“這一魂我要帶回魔域。”
“不可!”芝英仙本想再度甩出披帛,可慌張之下,卻只咬牙揮出靈力,試圖将裹在鎮魔塔上的魔氣給驅散。她微轉手腕,拼命将鎮魔塔收小,想将其收回掌中。
“神裔堕入魔域像什麽樣子,你若是回天界受未盡之刑,至多受三世輪回之苦,歸來依舊是天上凰女!”芝英仙啞聲說道。
渚幽看不清楚,只能憑聲音「睨」她一眼,“受未盡之刑?”
“渚幽,若你回頭,我……”芝英仙急忙道,可她話音一頓,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接話。
“我在斬仙臺上時,你可曾為我說過一句話,如今說這麽多,是想彌補什麽?
你也覺得我有錯,也覺得我是想害轉世古神?可璟夷她……真是未蘇醒的古神麽?”
渚幽緩緩攏緊了手,魔氣鑽進了鎮魔塔內,蠶食着塔中神力。
她面色越發蒼白,“你也覺得,我修為毀半,仙骨被抽,仙筋盡斷是理所應當的?”
芝英仙雙目通紅,已将鎮魔塔縮至掌心般大,卻仍舊收不回來。
那鎮魔塔……已被魔氣死死纏住。
芝英仙連忙道:“你若是将魔主這一魂劫走,天界定不會放過你的,你何苦要将自己推至如此境地!”
渚幽眼眸微斂,“你們怕魔主歸來?你們怕的,不正是我想要的麽。”
芝英仙瞪直了眼,厲聲喊道:“你為何這般執迷不悟!”
話音剛落,她瞳仁緊縮,只見鎮魔塔轟然倒塌,神光全無,一縷魂從中飄出,歸入了渚幽手心。
渚幽抱着長應飛身而起,朝芝英仙揮出一道兇橫的靈力。
芝英仙避無可避,猛地撞上了山石,一口血從喉嚨裏湧上,她眼尾泛紅,竟似要哭一般。
魔主那一魂被渚幽納入了芥子裏,她未來得及撞破天穹離開這神化山,周身靈力耗盡,倏然跌到雪裏。
雪花飛濺開來,似紛飛的白梨花。
長應怔了一瞬,慌忙将她攬至懷中。她還未曾見過渚幽這般軟綿綿的樣子,哪還像什麽能令衆魔觳觫不已的大妖。
這麽軟,似是丁點氣力也沒了,怕不是……要死了?
她聲音冷淡軟糯,面上不見悲喜,“你怎這麽軟。”
渚幽氣極反笑,“憨東西,不盼着我軟,難不成還盼我僵?我若是死了,這軀殼可就真的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