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醫院
山路上格外幽僻,連車輪打滑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探照燈伸入黑幕裏,一下就被湮沒了。環山公路需要駕駛人不厭其煩打轉方向盤,在每一個拐彎處,夜色猶如伺機潛伏的巨獸,不斷将人吞吃入腹。
今天是四年一度的省級政府官員大選,參加競選的孫志本該穩操勝券。
齊郁靠在副駕駛座上,看着孫澈不斷切換着收音機裏的新聞報道,一直靜默着沒有出聲。多家電臺都在滾動播放着同一條消息:作為下屆省委書記最熱門候選人的孫志,由于被曝光出與近期最大的貪污案有關,剛剛被紀檢部門請去調查。新聞裏繪聲繪色描述了大選的場景,以及擺在臺面上的人證物證,孫志慘白的臉色在鏡頭下甚至有幾分駭人。
這件案子曾經沸沸揚揚得鬧了好一陣子,牽連了不少人,就連孫澈的父親也是因為和這些人有些說不清楚的關系,而在這一屆的大選中格外地收斂,孫志也借此代替了其父的位置,成為了孫家明面上的代表。
這件牽扯甚廣的貪污案把一衆身居要職的官員集體拉下馬,可謂在大選的風潮浪尖又助推了一把。
與孫澈父親的狼狽相反,孫志卻在這一樁轟動全市的貪污案中脫穎而出,成為媒體竭力推崇的對象,因此無論在民間還是內部,他都擁有極高呼聲。
本來以為一切都成定局,誰知道卻在最後功虧一篑。
在大選當日這樣關鍵的時刻,他卻被指正和這件貪污案有直接關系。
無論紀檢部門最後的調查結果如何,在措不及防的證據下面,孫志啞口無言面對鏡頭的狼狽,無疑成了大衆難以忘懷的一幕。
車子一開進市區,不時還能瞟見街頭廣告電視裏出現孫志的臉,都是今天在大選會議廳被記者圍追堵截的畫面。可見本次事件之大,短短一天時間不到,已是街知巷聞。
來自新聞輿論的強壓,就算是孫家,也不能完全強壓下去。
孫澈的車還沒有開回家,陳管家的電話又打了進來,那副經年鎮定的語調在這通電話裏終于有了起伏,“二少爺,老爺心髒病突發,人已經住進了醫院。您如果進了市區,直接來醫院這邊吧。”
“知道了,我就來。”孫澈挂了電話,臉上不露表情,只有控制變速杆的手更加往前推了推。
“放心,老爺子不會有事的。”加急的車速讓齊郁不由側目,左手輕輕附在孫澈手背。
體會到來自身旁人的關心,孫澈放松身體搖了搖頭,語氣裏有淡淡的嘲諷和無奈,“老爺子把一輩子都搭在裏頭了,孫家在這個當口接連出事,叫他不在意也難。”齊郁看着道路兩旁不見緩速的風景,輕輕道,“這一次你打算插手?”
雖然孫澈一向不待見他這個大哥,也對自己的父親諱莫如深,但畢竟血脈相連,有時候,表面上的冷漠是無法代表心裏的想法的。
“再說吧。”孫澈盯着路況,并不多做表示。
如果坐在他身邊的不是齊郁,恐怕這一刻,誰都無法看出他的緊張。
齊郁轉回頭拿開了手。
會慌就好,會慌,才能露出更多破綻。
把車停靠進醫院住院部的草坪,剛與站在門口等待的陳管家會合,齊郁和孫澈的電話正好同時亮起。
孫澈那邊是成俊那幫人打過來的,開了免提,七嘴八舌的詢問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齊郁甚至能聽到成俊在問孫澈他有沒有在旁邊。
“齊郁,醫院那邊情況怎麽樣?”這邊是齊桓開口在問。
齊郁眉梢微不可察動了動,似乎所有人都認定,他這個時候理所應當會站在孫澈身邊。
“已經到了住院部,具體情況還要等看過才知道。”
“那好,随時保持聯系。”齊桓叮囑了幾句,怕耽誤他們上樓探望,匆匆收了線。
陳管家早就等在醫院門口,看到他們來了,領着他們上樓,頂級病房裏殘留着醫用酒精的味道,孫家老爺子雙眼緊閉躺在病床上,氧氣罩裏的呼吸很清,一點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曾經叱咤政壇的孫老爺子,只有在倒下來的這一刻,才讓人看出他已經不堪歲月的侵襲。
孫澈在床邊站定看了看,轉身示意陳管家跟出來。
“肖醫生怎麽說?”
肖正是B市心血管外科的專家泰鬥,尤其對于診治突發性心髒病這一塊,更是其中的權威。
陳管家跟在孫老爺子身邊多年,不是病情兇險,絕不會令他像現在這樣着慌。
“老爺一直有心髒病,以前保養得宜,病情一直得到了控制。這次刺激過大,情況不怎麽樂觀。”
“還有呢?說重點。”孫澈皺着眉,肖醫生這人他曾經接觸過,總喜歡把重要的話放在最後說。
陳管家的喉嚨哽了哽,“肖醫生說,最好能盡快給老爺安排手術。”
孫澈一直平靜地聽着陳管家的彙報,直到四周圍都安靜下來,面前陳管家的表情漸漸充滿恐懼,他才皺起了眉頭。
“肖醫生有沒有說手術成功率是多少?”
“一半一半。”陳管家如實作答。
“這是什麽話”孫澈的聲音猛的提高了幾度。
“孫澈,冷靜點。”齊郁示意地看了眼病房。
“待會我親自問問肖醫生,老爺子的事情不能耽擱。”
陳管家拿出手機撥通肖正的電話,接通之後遞給了孫澈。
随着孫澈推開門的動作,一股冷風灌了進來,齊郁看了一眼值班室裏的挂鐘,時針剛好走到淩晨3點。
這一夜,注定誰都無法安心入眠。
——————————————————————
孫家的事情鬧得很大,齊郁跟着孫澈一番折騰,着實是累了,天蒙蒙亮的時候倒在沙發上睡着了,醒來時,客廳裏是昏暗的,厚重的窗簾落下來,隐隐有些光,卻看不出是什麽時間。
齊郁揉着頭坐起來,毯子滑到了腰間,他立刻感覺到了一陣涼意,刺得人渾身一顫,于是伸手把毯子拉高了一些,可還是止不住咳嗽了起來。
齊郁的身體不好,他最近總是頭疼,工作時間稍微久了些,就覺得累,往年拼了命去做事,總以為人的精力是揮霍不盡的,哪知道能夠揮霍的東西就有耗盡的一天,現在,他果然力不從心了。就像是一架工作了很久的機器,因為許久沒有上油而咯吱咯吱地響着。
二十五歲的齊郁應該是健康又充滿活力的,可他這次回來,再也沒了當初的那種狀态,不僅僅是精神上的,包括身體也是,有時候看着鏡子裏年輕的那張臉,他也會怔忪出神,大概一切的事情都是有其代價的,上天讓他重來了一次,總會從他這裏拿走一些東西,齊郁看着手腕上的那只表,解開了上面的搭扣,手表之下,一道疤猙獰地橫卧着,雖然已經褪成了更淺的顏色,卻仍是觸目驚心。
他抿了抿唇,把表重新帶回手上,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頭似乎昏得更厲害了,明明是剛剛睡過,卻一點也沒有睡醒過後的舒坦,反而比昨晚還要難受,他恨不得找一床就這樣倒下去,一直睡到舒服為止,可哪裏又能讓他如願呢?
這一天,等着齊郁的事情還有很多。
他披着衣服到櫃子裏找了藥,就着涼開水吞了兩顆,冰冷冷的東西下了胃,涼得人一哆嗦,可藥吃下去總該能讓他更加精神一些。
齊郁撐着身子到了廚房。
他彎腰打開冰箱,裏面還有些雞蛋,番茄看起來也比較新鮮,大概是幫孫澈做飯的阿姨買來的,齊郁慢慢開了火,開始下起面條,他一晚上沒吃東西,總不能這樣餓着出門,雖然身體不好,可也不能就這樣不管不顧了,齊郁想活着,想好好的活着。
死過一次的人,會更加珍惜活着的人生。
更何況,上天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
齊郁端着下好的雞蛋面到了餐廳,熱氣蒸騰上來,帶着暖滑的香氣,他用筷子慢慢挑起,香味散開,勾起人的食欲。
他忽然想到了孫澈,那個人也是極愛面條的,知道這一點的人不多,因為平時他實在表現得太完美,以致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個西食的忠實愛好者,事實上,孫澈确實鐘愛咖啡,可對餃子面條這類東西的喜愛也是毫不遜色,只是,他從來都不說,甚至連自己都假裝不知道,齊郁也是跟他住了很久,才知道他這個喜好。
孫澈這會兒應該又去了醫院。
他跟孫澈從醫院回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他幾乎記不清自己是怎麽睡着的。
孫家老爺子躺在病床上還沒醒過來,整個孫家就像沒了主心骨似的,一團的混亂,孫澈過去了之後那些人才安心了幾分,老爺子身邊的助理拉着孫澈講了許久,出來的時候雖然臉色還是不大好,但那種毫無方向的慌亂感總算少了幾分。
齊郁不方便進去,昨晚,他一直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孫家來的人不多,能進病房的更少了,來來往往的人也是神色匆忙,就連孫澈都忙得顧不上他了,好在齊郁并不在意,只是這個位置,齊郁真的不喜歡。
他靠在椅背上,仰頭望着天花板,曾經對自己說過,再也不要像一個傻瓜一樣坐在病房門口的長凳上,可這一次,卻要食言了,就算再不喜歡,他也得坐在這裏。
因為齊郁等待的,不是孫家老爺子的清醒,而是一個證明。
他要确切地知道,未來的一切是可以重新鋪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