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3)
到了家門口,交代了他們,路上要小心。
好在施詩磊出門前背了包,他把書放在包裏,半路又忍不住掏出來對着路邊的燈光看了看,放回去時對正在打傘的符欽若說:“你什麽時候也給我抄一本吧?”
“也抄白石的?”他言外之意就是已經答應抄了。
施詩磊眼珠子轉了轉,掐着腔調說:“待我再好好思量思量。”他望出傘外,驚喜道:“啊呀!雨好像停了是不是?”
符欽若把傘拿開,又舉回來:“還是有些雨的。”
他掏出手機看時間,擰着眉頭想了想,嘿嘿笑道:“咱們晚點兒回去好不好?現在還沒到十點半呢。”
話雖如此,但由于這場雨,街上幾乎沒有了賞燈的人,只剩下一盞盞花燈在街旁墜着還沒有落地的水滴。
這雨還是凍雨,小是小,和着陰風也是冰涼。
“你還想去哪裏玩?”符欽若走上橋,似乎并不想在外面久留。
“不去哪裏玩。哎呀,家裏不是還有爺爺奶奶嘛,我就想單獨跟你在一塊兒。”施詩磊突然在橋上站定了,指着河道裏的河燈說,“數河燈也好。”
看着一盞盞五顏六色的河燈順着河道慢悠悠地漂過來,符欽若點頭:“那數到第五十盞,我們就回家。”
“才五十啊?”施詩磊讨價還價道,“一百好不好?”
就這河燈漂過來的情況來看,恐怕數一晚上也未必能數到第一百盞,他考慮了一下,說:“冷了、累了,就回去。”
聽他沒再計較河燈的數量,施詩磊笑彎了眼睛,用力點頭:“嗯!”
這裏的河燈比西塘的好數一些,河水流動的速度不快,河燈漂過來顯得輕飄飄的,有時候他們還能說上一會兒話才等到下一盞漂到橋洞裏。
夜漸漸深了,本以為會放晴的天空在他們還沒數到第五十盞時,再度下起雨來。
風刮了好一陣,凍得施詩磊直把脖子往衣服裏縮,又捧起手往手心裏呵氣。
“阿嚏!”他原地跳了兩下,沒想到腳下的石板是松的,濺起的水冰涼透骨,滲進了他的雪地靴裏,“啊呀,見鬼!”
冷雨把傘吹出了呼呼聲,還斜斜打在了施詩磊臉上。“好痛!”他捂住臉,“冰雹?”
符欽若的頭發也被吹亂了,看着被吹得亂七八糟的河燈,有幾盞甚至打翻在水裏,無奈嘆氣,說:“回去吧,也十一點多了。”
“嗯。”施詩磊走了兩步,低頭看靴子濕漉漉的,厭惡地罵了一聲,問符欽若,“跑回去怎麽樣?反正打傘也是濕的。”
符欽若看看雨勢:“跑吧。”
施詩磊拽過背包抱在懷裏,低着頭一下子就跑出了符欽若的傘下。
急急忙忙跑回來,沒注意地上的水窪,不但鞋濕了,連褲腿也黏在腿上,施詩磊跑回屋檐下,忽然被雨水嗆了一口,咳出了眼淚,擡頭看到符欽若也跑了回來。
他揉着眼睛,稀奇地看符欽若掃落頭上的雨水,噗地笑了:“我又看到你跑步啦。”
符欽若對此并不明白,看他滿臉雨水,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串給他,“最亮那把。”
施詩磊抹掉臉上的水,把鑰匙拿過來對着屋檐下的紅燈籠找了一會兒,捏起一把問他:“這把?”
“試試看。”符欽若擡了擡下巴。
施詩磊捏緊了鑰匙,插進鑰匙孔裏,大小正合适。他擡頭對符欽若咧嘴一笑,擰開了鎖,推開門。
店面已經關了燈,走廊和樓梯的燈也是熄的,只聽到嘩啦啦的水聲從樓下浴室的方向傳出來。他們狐疑地對視了一眼,都輕手輕腳地走進屋,才帶上門,便聽到腳步聲。
“奶奶還沒睡?”符欽若先轉身看到了披衣走過來的奶奶,訝然道。
奶奶攏了攏身上的毛線開衫,站在廚房燈光裏面,道:“這不是帶傘了嗎?怎麽還淋得濕漉漉的?”她看到施詩磊走到亮處,吃驚得捂住嘴巴,忙不疊拖着拖鞋走過來,皺眉說:“怎麽淋成這個樣子?這靴子成水鞋了。快快快,回屋裏換下來。”
施詩磊還沒來得及解釋,又聽到奶奶說:“欽若,廚房的水燒好了,你打一盆水讓施施泡泡腳。啧啧,這麽凍的雨,腳一涼過不了一晚就得感冒。你倆頭發都擦擦。”
“怎麽燒了水?”符欽若奇了,一邊問,一邊把施詩磊往樓梯的方向推,知會道,“你到我屋裏去,有電暖器,先暖暖。”
他還想知道究竟為什麽要燒水,可符欽若這麽一說,奶奶又催了一聲,他只好乖乖上樓了。耐不住施詩磊上樓還是要拖拖拉拉的,可算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原來下過雨,家裏水管老舊壞了。兩位老人家不好在元宵節動換修理工,還是爺爺去修了。現在修是修好了,可是水還是黃的,要多開一陣子變清了才能用,這也是為什麽浴室開着水的原因。奶奶生怕他們回來沒有水用,先打了半桶井水上來燒水。
“等我們回來,我去修也行,怎麽自己去了?”符欽若擡眼看到施詩磊連樓梯都沒走到一半,索性不再管他。
“誰曉得你們幾點回來?何況,他哪兒舍得讓你拿扳手去做這種事?寶貝孫子了。”符奶奶笑完板起臉,催促道,“去吧,你也夠濕的了。把衣服脫下來,我給你拿去挂,給施施端盆水先暖暖腳,待會兒水清了再洗澡。”
她擡頭看到施詩磊還愣在樓梯上,失笑搖了搖頭,還是對符欽若說:“不管你們了。別鬧太晚,我先回去睡了。”
“晚安。”符欽若往旁邊退了小半步,給奶奶讓出本來就寬敞的道路,等她回房。
奶奶回房以後,符欽若也沒有擡頭跟施詩磊說話。
施詩磊扶着扶手看他進了廚房,便輕手輕腳地上樓了。
這樓梯跟客棧的一樣,都是木制的,時間長久了踩上去還會嘎吱嘎吱作響,什麽小動靜都能變大動靜。施詩磊回到符欽若房間裏,黑漆漆的一片,順着牆邊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到了開關才把燈打開。
從頭頂灑下來的光并不是日光燈的,而是點點爍爍的斑斓色彩,昏黃中伴着灑金。他吃了一驚,擡頭一看更是驚喜得睜大了眼。
房頂上懸挂着一盞六方宮燈,玲珑剔透,琉璃和金片點綴在燈架和燈扇上,雕刻了繁複精致的花紋,絹紗燈面上描繪了六面情景不同的蝶戀花。
施詩磊在宮燈底下的圓桌旁邊坐下來,脫掉又濕又重的雪地靴丢在一旁,襪子也脫了搭在靴子上,踩上圓凳托起宮燈上的燈穗來看。上面的穗子比先前思思的那盞還要複雜很多,他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怎麽編的。
符欽若在這個時候端着一盆水進來,見到他竟然站在凳子上,頓時愣住了。
“這個燈好漂亮啊!什麽時候挂這裏的?”施詩磊從凳子上下來,上面還留有他一雙濕腳印。
符欽若把水盆放在他腳邊,也拉過一張凳子坐在邊上,說:“一直都挂這間房裏,只是平時不開。這光線不夠亮。”
施詩磊想起來自己是頭一回進符欽若的房間,現在才發現也不奇怪。
“真漂亮。”施詩磊把褲腿提起來,雙腳放進熱水裏,又迅速地縮了回來。
“熱?”符欽若彎腰用手試了試,“我剛剛用手肘試過,覺得正好。”
施詩磊搖搖頭,“不熱,是我腳太冰了。”
他說着,慢慢把雙腳重新放回熱水裏,只覺得溫暖漫上了腳心和腳背,沿着血脈竄上來,舒坦得感嘆了一聲。
“這盆子挺大的啊,你也把腳泡進來吧。”施詩磊看他光着腳穿一雙涼拖鞋,雙腳看起來沒什麽血色,對他揮揮手。
符欽若猶豫片刻,把兩邊褲腿折起來,露出了光潔的腳踝。
施詩磊雙腳取出來搭在盆子邊緣,等符欽若把腳浸進水裏以後再放回去。
這盆子着實挺大的,放兩雙腳也不嫌太擠。施詩磊捶了捶膝蓋,偷偷擡眼瞥見符欽若雙手撐在凳子邊緣,頭一直低着不知是發呆還是看水盆,眉眼都陰在額發下,含蓄着本來就薄弱的燈光。
一直沒有人說話,只聽到外頭叮叮咚咚的雨聲,似乎真的下了冰雹,打在瓦上砰砰砰作響。讓房間更安靜了。
“啊!我們來讀詞吧。”他說着轉身,好不容易夠到放在圓桌另一邊的背包,把包給扯過來,掏出裏面那本白石道人詩詞集,“一點兒也沒濕。”
符欽若擡頭,看他欣欣然翻開書本,再度低下頭,淡淡笑了一笑。
“你是直接照着影印本抄的嗎?”施詩磊翻了幾頁,在一頁定住。
他搖搖頭:“還是挑自己喜歡的來依次抄的。”
施詩磊眨眨眼:“那你最喜歡揚州慢?”
“不是。”見到施詩磊把腳踩到自己的腳背上,符欽若稍微把腳縮了一下,“韓師傅是揚州人。”
“哦……”施詩磊了然點了點頭,把本子合上雙手給他,“吶,你先念。”
忽然一大塊冰雹砸到了窗沿上,吓了他們一跳。
施詩磊看了一眼窗戶,回頭對符欽若笑了笑:“讀吧。”
他垂下眼簾,還是在開口前先抿了抿嘴唇,才慢慢把詞讀出來,“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随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拟共天随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
符欽若的聲音很安靜,聽着聽着,仿佛連雨聲都安靜下來了。
施詩磊看他把詞讀完,在他擡起頭時對他笑了笑:“你聲音真好聽。”
他莞爾低下頭,沒說話。
施詩磊雙手撐在圓凳兩旁,低頭看着他們的雙腳浸泡在明晃晃的水裏,都跟白玉似的。他忽然笑了一聲,把腳踩到符欽若的腳背上。
他下意識要把腳給移開,反倒是濺出了水花。
施詩磊卻沒放過他,還是再度踏到了他的腳背上,腳趾還在上面撓了撓。
符欽若的臉瞬間紅透了,過了很久也沒擡頭。
“你怎麽啦?”施詩磊竊笑着,明知故問道。
符欽若眉心皺得緊緊的。良久,他輕輕搖了搖頭,倒是不再躲了,只說:“沒什麽。”
他這個樣子反而讓施詩磊覺得沒趣,努起嘴巴點點頭:“哦。”
這下子倒是安分了許多,施詩磊還是把腳踩在符欽若的腳上,聽他一首一首讀着詞,時不時說說這個說說那個,都是跟詩句有關的東西。
讀到後來,連水也漸漸涼透了。
“水涼了,我再念一首,就睡覺吧。也很晚了。”符欽若輕聲說。
施詩磊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麽快,或許也是因為溫差大,水才涼得快。他點點頭,卻沒吱聲。
“雁怯重雲不肯啼,畫船愁過石塘西,打頭風浪惡禁持。”他本來就沉靜的聲音更加放緩了節奏,輕緩得好像梅上要融化的瑞雪,“春浦漸生迎棹綠,小梅應長亞門枝,一年燈火要人歸。”
聽到最後一句,施詩磊心裏咯噔了一聲。他看到符欽若放下書看向自己,咬了咬嘴唇,說:“我拿水去倒,然後上樓洗澡了。你用樓下的浴室吧。”
施詩磊穿上拖鞋,蹲下來端水,正好看到符欽若把腳穿進拖鞋裏,腳踝上也沾着一顆一顆的水珠。
他還是忍不住,擡頭問:“晚上我想跟你睡。爺爺奶奶不會生氣吧?”
符欽若微微一愕,說:“你晚點再過來吧,我給你留門。”
“嗯。”施詩磊應了一聲,端起水盆,趿着拖鞋走了。
浴室裏的水已經變清了,施詩磊回到房間拿了換洗的衣服,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
他和平時一樣,坐在床上把嫩足霜擦好,套上睡眠襪以後窩上了床。
明明爺爺奶奶住在一樓,離得那麽遠,可施詩磊還是在床上躺了老半天。他忍不住從枕頭底下翻出手機給符欽若發消息,問他睡了沒有。
沒過多久,符欽若回複道:沒,你還下來嗎?
施詩磊驀地坐起來,快速回了過去:嗯嗯,我現在能下去了嗎?你那裏有沒有兩個枕頭?
他握着手機,等了一分鐘看到符欽若回了消息,立馬下了床。
對于老房子,施詩磊最不喜歡的到底還是木樓梯和木地板,只要穿上拖鞋,哪怕路走得輕,還是會發出聲音。
施詩磊抱着枕頭,連鞋都沒穿,只穿着睡眠襪下了樓。
他摸黑走到符欽若的房門口,手指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房間裏的燈都關了,黑乎乎的一片,好在施詩磊也沒從這個房間離開多久,結構都清楚,走進去時沒有碰倒東西。适應了黑暗以後,施詩磊甚至能看清物件模糊的輪廓。
好不容易,他走到雕花大床邊。
這時節沒有蚊蠅,符欽若也沒放下床簾。施詩磊彎腰湊過去,模模糊糊看到符欽若的臉,卻不信他竟然到現在還沒有發現已經有人來到了自己身邊。
“欽若哥哥。”施詩磊輕聲叫了一聲。
符欽若睜開眼,只見到施詩磊抱着枕頭捂着小半邊臉,一雙眼睛在黑暗裏亮得驚人,透着瑩瑩的光芒。
他皺了皺鼻子,蠻不高興道:“你裝睡啊,我冷死了。”
符欽若起身掀開被子讓他坐進來,一邊移枕頭一邊問:“怎麽不多穿點?”
“才幾步路。”施詩磊把枕頭擺在他的枕頭旁邊,拍拍松軟,“我要睡外面。”說着,他脫掉睡眠襪丢在踏腳上,縮進了被子裏。
才剛剛躺下來,符欽若連被子都沒幫他掖好,他卻已經貓腰鑽進了符欽若懷裏,柔滑的雙腳在他腳踝上蹭了蹭,小聲喊着:“欽若哥哥、欽若哥哥,我好想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