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落水
身為局外人,衛崇榮看得很清楚,巫蠱之禍最終能夠扳倒東宮,幕後的上官家和趙姬也好,臺前的薛瑞和蘇文也罷,都不過是外在因素,究其本質,卻是皇帝和太子之間出了問題。
皇帝日益老邁,太子年富力強,無論曾經的父子關系如何親睦,到了這個時候,都會變得很微妙。翻開史書一看,就會發現因此失位的皇太子,并不在少數。
衛夙和衛明之間,顯然也存在着類似的問題,雖然還不嚴重,卻已經初現端倪,并且會随着時間的推移,日益加深。
在衛崇榮看來,他的太子伯父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他監國理政卻不擅自專權,他禮賢下士卻不結黨營私,他為了自己的政見,可以和皇帝抗衡到底,然而誰也不能否認,在皇帝的諸多兒女中,太子殿下是最孝順的那個。衛明的所作所為,都是從江山社稷的角度出發考慮,同時他也把自己的位置看得很清楚,絕不露出試圖染指皇權的絲毫意向。
但是君心難測,尤其是年老的帝王,他在看待自己的接班人時,目光會格外挑剔,稍有不慎,就會被他視作行為不軌。
在這樣的背景下,若是再有有心人從旁挑撥,局面就會變得非常難以收拾。衛明很不幸,他遇上的“有心人”,不止一撥,他和衛夙的父子親情,也因此不複存在。
以衛明的心性,不是被人逼到了絕路,如何會走上起兵謀反之路。他是不得不反,因為不反,他只有死路一條,反了,反而還有一線生機。
衛明去世第二年,衛夙幡然悔悟,他的兒子是被冤枉的。于是,他下罪己诏,他修思子宮,他族滅了巫蠱事件的始作俑者薛瑞,他甚至當着衛陽的面,說出了“朕沒有兒子了”的話。
就是這句話,讓衛陽怨念了一生,在衛崇榮面前反複提起。衛崇榮聞言又驚又怒,要知道,衛夙說自己“沒有兒子了”的時候,除了早逝的衛旭,衛曉、衛時、衛陽……
甚至遠在扶餘的衛昭,都是在世的,但是皇帝卻說他“沒有兒子了”。由此可見,在衛夙的心裏,他所有的兒子加起來,都比不過衛明一個。
只可惜,皇帝的醒悟來得太遲,他的太子已經不在了。
如果衛明沒有死,衛崇榮不認為衛夙真的會原諒他的謀反之舉,他只會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後快。只有衛明死了,衛夙才會悲痛欲絕,想起他曾經的好。
皇帝和儲君的終極矛盾是無解的,衛崇榮很明白,自己不可能左右衛夙的想法,衛昭也不能,但是衛夙身邊那些明顯對東宮不利的近侍,他們若是有機會,倒是可以下手的。
截止目前,皇帝還沒有不信任太子的傾向——哪怕他們父子,經常由于政見不同在朝上對持——否則離京之時,衛夙不會走得那樣灑脫,他對太子的防範,完全出自帝王的本能。
衛明生來就是皇太子——雖然不是一出生就冊封,但是姬婉因為他的出生而封後,就已經注定他的儲君之位了——從小學的是皇道正統,他想要的東西,往往不用開口,皇帝就會讓人準備好,送到他的面前,求而不得這種事,皇太子從未經歷過。衛明性情溫和,待人親切,對待宮女內侍,從不會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子,也絕不會刻意去親近或者讨好某個人,他沒有這個意識。
對宮裏其他人來說,衛明的态度沒有問題,但是紫宸宮的人,由于皇帝的有意篩選,本身就少有親近東宮的,又因長期近身伺候皇帝,素來顯得高人一等,宮中其他貴人,誰見了他們不是客客氣氣的,只有這位太子殿下,态度過于高冷,明顯不把他們放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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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是如此,也無所謂,誰還能因為太子殿下對自己不夠客氣就記恨上他不成,人家是儲君,是未來的皇帝,有這個資格,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沒必要想得那樣遠。
黃門令蘇文也是這樣,他雖不喜太子,但也沒想過要對他如何。直到他的侄兒犯了事,落到京兆府尹駱賦手上,而這位駱大人,恰好是原來的太子少詹事,和衛明關系極好。
蘇文幼時,家境貧窮,兄長娶妻拿不出彩禮,寡母無奈,只得把他送到宮裏。後來,蘇文母親和兄長相繼去世,嫂子改嫁,留下個侄兒,他向來是當成親兒子看待。因他在皇帝跟前有些臉面,侄兒又被寵壞了,難免闖些禍事出來。以往,那些人看在蘇文的面子上,對他侄兒都是既往不咎,偏偏駱賦是個死心眼,六親不認,堅持要判蘇文的侄兒流刑。
流放三千裏,幾個人能熬出來,何況是他從小嬌生慣養的侄兒,蘇文四處托人,想給侄兒減輕刑罰,可惜駱賦油鹽不進,堅持原判。
蘇文無可奈何,只好去求衛明,希望他能在駱賦面前說兩句好話,不說免了他侄兒的刑罰,好歹換個稍微近些的地兒,他也好托人照料。
衛明并非不明世事之人,他身邊的人遇到麻煩,只要不出格,他肯定不會不管。但是蘇文是黃門令,是衛夙的人,他若幫了他,有拉攏人的嫌疑,父皇再是信任他,也不會希望自己身邊的人,都是向着太子的。再說蘇文的侄兒不過是流刑五年,時間不長,更無性命之危,以駱賦的死腦筋,就是他打了招呼,也減輕不了多少刑罰,毫無意義,所以他婉拒了蘇文。
蘇文求助不成,忍痛送了侄兒上路,心裏對太子的不滿,很自然加深了。雪上加霜的是,蘇文侄兒被流放的第二年,他幹活的礦山垮塌了,他被壓在底下,當場死亡。
噩耗傳來,蘇文差點瘋了,那是他蘇家唯一的獨苗啊。從此,蘇文徹底恨上了太子,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在皇帝面前說太子的壞話,有時是自己說,有時也讓旁人說。
紫宸宮的人都是不親近東宮的,以往是沒人帶頭,各人都在心裏腹诽,如今蘇文起了頭,風向就漸漸開始變了。
常言道,衆口铄金,積毀銷骨。衛夙長期遠離皇城,時不時就能聽到對太子不利的說法,縱是不信,心裏難免也會有點疙瘩,一旦太子真的做了什麽,只怕馬上就能套上去。
衛崇榮對上林苑的地形很熟悉,每天除了讀書習武,就在苑中四處亂竄,誰讓衛夙喜歡跟他搶人,有事沒事就愛把衛昭叫過去陪他說話,都沒人陪他玩了。
殊不知,蘇文等人對此同樣很不滿。以往,他們之所以能夠指鹿為馬、混淆視聽,仗得是太子和皇帝隔得遠,他們說了什麽,根本不會傳到東宮去,太子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如今可好,皇帝日日逮着秦王在林光宮的書房議事。他們是內侍,不得擅議朝政,可皇帝的書房裏,到處是地圖和沙盤,他和秦王商議的,不是兵事還能是什麽。
皇帝和太子最大的争議就是北方戰事,皇帝主戰,堅持要收回全部失土。太子主和,認為鐵勒已退,扶餘威脅不大,常年戰事不斷,要征兵,要增稅,百姓負擔重,田地也荒廢了,得不償失。兩人誰也不能說服誰,說到戰事就會僵住,再說家事和國事不可混為一談,可天家的家事,不就是國事,争執的次數太多,對父子關系不可能沒有影響。
畢竟,皇帝是說過“子不類父”的話的,真要是太子換了人做,對他們有百利而無一害,即便是換不了,他們遵照慣例不過是定陵守陵,也不會更差。
秦王和太子卻不一樣,他從小舞刀弄槍,十二歲就被皇帝扔進了軍營,十六歲出征扶餘,初戰便大獲全勝。被俘生子的事兒說來雖不好聽,可秦王和扶餘大君的梁子,肯定是結下了,他和皇帝在北方戰事上的觀點,完全是一致的。他們沒機會再說太子的壞話不要緊,問題秦王的舉動,是在給東宮一系刷好感度啊。退一萬步說,秦王和太子不是一條心,便是太子真被他們拉下馬來,以秦王目前得寵的程度,上位的也會是他,而不是母族無人、失去扶持的五皇子衛時。那樣的話,他們這些人,就是徹底完了,太子溫和,不會清算私怨,秦王任性,天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來。
皇帝連着和秦王秉燭夜談了幾回,蘇文迅速做出決斷,他要轉移目标,先對付秦王。不過衛昭功夫好,脾氣不好,他動不得,倒是他家那只小狼崽子,下手比較容易。
衛夙不待見衛崇榮,這是宮裏的人都知道的,不待見到什麽程度呢,他每日留秦王在林光宮用膳,從來不會叫上衛崇榮,衛崇榮到了上林苑十餘日,就沒正式見過皇帝。
而且衛崇榮還是個調皮搗蛋的,整日裏不是翻牆就是爬樹,一點也不老實,他在苑中閑逛,身邊也不愛帶人,總是一個人跑來跑去,都不用刻意去尋落單的機會。
上林苑池子多,大大小小十幾個,建成兩百多年以來,淹死的人不在少數。冬季寒冷,池邊濕滑,小孩子失足掉下去什麽的,再是容易不過。
這日,衛崇榮裹着件白狐鬥篷,獨自跑到昆明池邊上看水。一邊看一邊回憶,他和君華熟悉起來,就是在這個地方。
由于君華第一次抱着小狗親近衛崇榮,就被他推到了,衛夙很生氣,嚴禁他們再有接觸。直到衛陽登基,君華給他當伴讀,兩人才重新見面,關系也不熟稔。
衛陽年幼,大權旁落,他對住在紫宸宮沒興趣,便經常呆在上林苑,衛崇榮和君華,自然随他而行。
衛崇榮不清楚君華是如何掉到水裏去的,反正他路過昆明池時,就見到君華在水裏使勁撲騰,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他毫不猶豫,脫了衣服跳下去,把君華打昏撈了起來。
那時,君華已經沒有意識了,也不會自主呼吸,衛崇榮又是壓他的胸口,又是幫他吸氣呼氣,忙活了好半天,才把人給弄醒了。
結果君華醒過來就給了他一掌,好在軟綿綿的,也不大痛,然後就抱着衛崇榮開始哭,哭得特別委屈。
衛崇榮哪會哄人啊,抱着君華都不知該說什麽,後來發現他全身冰冷,才回過神來,把渾身濕透的小家夥抱回住處,燒水洗澡換衣服。
饒是如此,君華回去還是病了,燒了整整三天,睡着就做噩夢,拼命喊着“爹爹救命”,醒了也不會說話,就用濕漉漉的眼睛盯着衛崇榮看,看得他心裏癢酥酥的。
想到這裏,衛崇榮暗自下定決心,等君華生下來,一定要教會他凫水,這樣再被人扔到水裏,也能自救了,不用在那裏徒勞掙紮。
哦,不對……
正确的說法是他要保護好君華,不讓他再被人扔進水裏才對。當然,凫水還是要學的,以防萬一,衛崇榮及時糾正錯誤想法。
衛崇榮想好了,打算換個地方繼續逛,他在上林苑住過的時間不比宮裏短,和君華一起去過的地方,更是不計其數,眼下先去踩踩點,以後也好帶着君華來玩。
雖然他不能确定,夢境最後看到的內容,是他死後發生的事情,但以衛崇榮對君華性格的了解,這種玉石俱焚的做法,符合他的風格,他做得出來這樣的事。
如此說來,他欠君華的事,又多了一樁。更重要的事,他死了以後,竟然有人願意付出那樣的代價為他報仇,傷感之餘,衛崇榮又有些說不出的得意,也許他真的不是最倒黴的人。
衛崇榮正要轉身離開昆明池,就被人從後面猛地抱住了,緊接着就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和捂住了他的嘴巴,随即一前一後,将他淩空擡起。
衛崇榮剛要掙紮,就聽到身後的人語帶困惑地開口道:“也不曉得蘇公公啥意思,這個小野種,他根本就不入陛下的眼嘛。”
“可不是嘛……”前面那位附和道:“秦王每日伴駕,他卻連陛下的面都見不到,陛下留秦王用膳,不說叫上他了,就連賜食都沒有,簡直就是當他不存在,啧啧……”
衛崇榮的手腳被人分開握着,他非要掙紮,未必掙不開,可他聽了兩位小太監的對話,腦子轉得飛快,有點不想輕易逃開了。
蘇公公,應該就是蘇文吧,自己什麽時候礙着他的眼了,竟然這麽快就要下手,還有執行任務的這兩位,是不是已經當他是死人了,什麽話都敢說,就不怕他逃出生天指認他們……
果然,後面那位小太監接着說道:“咱們快些走,找個僻靜的角落把人扔下去完事。”說完兩人加快了步伐。
只見他們三步一拐,五步一彎,盡找沒人看見的路線走,很快就拐到一處假山背後。兩人停下來,其中一個嘆氣道:“小野種真是夠沉的,累死人了。”
另一位忙道:“廢話少說,快點把人扔出去,這裏偏僻,他就是呼救,也沒人聽得到。”說着兩人合力,把衛崇榮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