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書信
靈犀卧床多日,吃很少的飯,或蒙頭大睡,或發傻呆坐,肖大娘每日過來,為她做些飯菜,有時候肖老爹罵得狠了,或者堵在門口,來不了,玉容就踩着板凳為靈犀煮些稀粥拌些小菜。
窗外天氣一日熱似一日,這日正逢六月六,有拌涼菜吃饅頭的習俗,肖大娘早早送了來,玉容中午踩着板凳煮粥,煮好正端的時候,屋外嗡嗡飛進一只大黃蜂,眼看就要往臉上撲來,玉容一慌,手裏的陶鍋摔在地上,熱粥濺到玉容身上臉上,玉容疼得哇哇大哭起來。
靈犀在炕上聽到哐當稀裏嘩啦的聲音,從炕上挪下來,就聽到玉容的哭聲,疾步跑到廚房,慌忙抱了玉容出來,帕子蘸了涼水敷在臉上,換了衣服鞋襪,檢查身上有沒有燙傷。
傍晚方仲秋過來,隔着廚房看到靈犀忙忙碌碌,進屋看玉容正靠在炕上,喜滋滋抱着一碟糖蓮子,忙問道:“出什麽事了?”
這時靈犀進來,指着玉容臉上的紅印,帶着哭腔道:“玉容煮粥燙傷了,都是我不好……”
方仲秋頭也不回,大聲說道:“你也知道自己不好?你掰着手指頭數數,你在床上躺了多少日,肖大娘雖每日過來,也無法照顧你一日三餐,每日都是玉容給你熱好飯,端到床前,我也跟玉容說過,讓她回家去,她不肯,她看你整日一動不動呆着,人也越來越消瘦,她悄悄跟我哭,說怕你死了,她想照顧你,讓你活過來……”
靈犀眼淚滴了下來:“仲秋,我錯了,都是我……”
方仲秋哼了一聲:“照看好玉容,糖蓮子,一日吃五顆,吃完記得用靑鹽漱口。”
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疾步而走,來到院門外靠着門壁,長籲一口氣。
夜裏狠下心沒過來,第二日一早打好水進去時,靈犀正在打掃院子,瞧見他拎着水桶進來,笑說道:“玉容臉上的紅褪了,不會留下疤痕,這樣我就放心了。”
方仲秋點點頭:“該讓玉容回去住些日子了,小家夥也想娘親。”
靈犀笑眯眯說道:“那就讓卓芸過來吧,我也有個伴,我迷迷糊糊記得,她來看過我幾次,仲秋,卓芸是多好的姑娘。”
方仲秋将水倒在缸中道:“管好你自己的事,休要瞎操心。”
放下水桶去瞧玉容,正睡得香甜,小嘴咂摸着,臉上帶着滿足的笑,方仲秋輕輕摸一下她臉,回頭要走時,靈犀堵在門口,低頭道:“仲秋,這些日子……”
方仲秋笑了:“不提了,靈犀能想開就好。”
靈犀絞着手道:“哥哥他,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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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仲秋放柔聲音道:“我知道,我在那邊有認識的人,也一直托人在找。”
靈犀吸吸鼻子:“還有,我想,我想去上京找肖贊。”
方仲秋并不意外:“我知道,找到以後呢?打他罵他,殺了他,或者求他……”
靈犀搖搖頭:“我不信,我不信他是那樣攀附權貴之人。”
方仲秋道:“既如此,我收拾好手頭的事,陪你前往,這幾日你也再想想。”
靈犀擡頭看着他:“仲秋,你為我做了很多,我知道,你也許因為爹的事愧疚,其實,你大可不必,我自己前往就是。”
方仲秋捏捏拳頭:“自己前往?如何前往?走路還是騎馬抑或是坐車坐船?去上京從桐城往東南西北哪邊走?需要多少時日?帶多少盤纏?說來聽聽。”
靈犀大聲道:“我就是要去,上京在北邊,我就男扮女裝一路往北,邊走邊打聽,盤纏不夠,我就乞讨要飯。”
方仲秋點頭:“好,那就準備行囊,三日後動身。”
靈犀咬了嘴唇:“我不用你陪着。”
方仲秋笑笑:“可以。你自己一路小心。”
靈犀愣怔中,他已越過她徑直走了。玉容猶在酣睡,靈犀拿出漆盒,打開魏管家送來的書信,看幾行已是淚流滿面。
書信中字字剜心,言道他和肖贊在桐城小小年紀中了秀才,一直受人尊敬,又加去秋中舉,受盡追捧,此一去上京,因無有根基錢財,遭盡他人冷眼,嘗盡世态炎涼。
二人更加發奮,每日在會館中苦讀,科考完畢等待放榜,也未敢稍事歇息,而是繼續讀書以備落榜後再考。
放榜那日,肖贊榜上有名,他則名落孫山。肖贊正寬解他的時候,來了幾個衣衫鮮亮的人,架起肖贊就跑。
他追趕未果,要去報官,旁邊有人笑道:“看小郎君也是來趕考之人,怎麽竟不知道‘榜下捉婿’嗎?剛剛那是魏護軍家的,祖上可是救過太祖的,幾代蔭封的官,一品大員都賣他幾分面子,你的那位夥伴啊,就要飛黃騰達了,你呀,說不定也能跟着沾光。”
周圍的人一疊聲附和,葉青山打聽了魏護軍家府邸所在,尋過去想要見肖贊一面,被門人擋住了,門人嗤笑道:“姑爺忙着籌備婚事,哪有功夫見你這樣的窮親戚。”
葉青山身上銀子只留二兩,其餘全部塞給門人,門人這才幫他通報了門官,門官出來看他幾眼道:“這些日子是見不着的,回鄉下去吧,早晚得見。”
葉青山放下讀書人的顏面央求道:“肖贊本是要和我家妹子訂親的,我們都說好了,回去就成親。”
門官看他兩眼嘆息道:“讀書人就是愛認死理,如今有我家大姑娘許配于他,誰還會惦記着一個鄉下丫頭,再說了,成了親的經榜下擇婿後,都有休妻的,何況你們這口頭約定。”
葉青山氣性上來:“我和肖贊同窗多年,我信他不是言而無信之人,讓我見他一面,若他見利忘義,我即刻就走。”
門官嗤笑道:“他如今的身份,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葉青山也笑:“莫不是你們家将人關起來,強行逼親嗎?果真如此的話,我寫了狀紙去開封府,開封府不敢惹你們,我去金殿告禦狀,我就不信,天底下沒有說理的地方。”
他這樣一說,本是吓吓門官,好為他通禀,豈料惹禍上身。
門官冷冷笑道:“我敬你是個讀書人,一再好言相勸,你卻油鹽不進,你也不打聽打聽,這是怎樣的人家,再由着你在門外口出狂言,只怕我等的飯碗也保不住……來呀……”
有幾個大漢過來架起葉青山就走,扔在僻靜處回頭走了。
葉青山不服氣,追了上去。
那幾個人回頭看着他,相互對視幾眼,點了點頭,圍住他棍棒起落,打得皮開肉綻不說,躲閃之中竟傷着了右臂,那些人只打得他暈了過去方才作罷。
夜半時,他被涼風吹醒,拖着腳步回到會館,會館的守門人将他行囊拿出來放在他腳邊,客氣說道:“如今已經放榜,小郎君還是回去吧,三年後再來。”
葉青山央求他暫住養傷,守門人搖搖頭:“都是同鄉,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快些走吧,離開這兒。”
守門人說着話掏出兩貫錢來塞給他,悄悄說道:“拐過這條街,有一個保和堂,那裏的郎中可治跌打損傷,快去。”
葉青山忍着氣疼到了保和堂,郎中給他仔細診治,嘆着氣道:“是誰人下這樣的狠手,小郎君這右手,怕是要廢了。”
葉青山頓時心灰意冷。
将養了兩日,他動身南歸,一路省吃儉用,半月後身上銀兩用光,已是身無分文。
忍饑挨餓行至山西吉縣壺口鎮時,實在走不動了,趁着夜裏,爬到了壺口瀑布邊上,看着奔騰洶湧的浪濤,想起赴京後的種種,下定了決心。
他從行囊中拿出紙筆,左手寫了書信,書信最後提到靈犀的親事。
他怕影響肖贊考前讀書,并未将肖家老爹退還銀子之事告訴肖贊,如今想來,肖家是靠不住的,他将靈犀許配給方仲秋,并說這是父母之命,她若不從,他在九泉之下必不瞑目。
剛将書信寫好,就有人來打聽如何前往桐城,想來一切皆是天意。
靈犀看到這裏淚如雨下,書信中字字血淚,她的哥哥,就這樣,葬身滾滾黃河了。
她知道哥哥是個書呆子,認死理的書呆子,知道他除了讀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知道他一心為官,知道他雖清貧,卻清高驕傲。
本以為,他已經是舉人了,至少能受人尊崇,誰知到了上京卻是這樣的遭遇。
這樣的遭遇也不會挫了哥哥的傲骨,他是因為斷了右手,讀書人沒了右手,命,也就沒了。
哭着哭着她又罵起來:“右手沒了,還有左手,你何至于此,你曾在爹病榻前發誓,說一輩子護着我,就這樣抛下我走了嗎?将我許配給方仲秋,方仲秋……”
靈犀又瘋笑起來:“你可曾想過,我願不願意,肖贊呢?我就不管他了嗎?”
靈犀一上午哭哭笑笑,嘴裏自言自語,玉容吓壞了,慌忙去叫二哥回來。
瞧見方仲秋進屋,靈犀抹了抹眼淚,直勾勾盯着他。方仲秋笑笑:“怎麽?我臉上有鍋底灰?”
靈犀低了頭,聲音有些嘶啞:“我想求着仲秋,陪我到上京找肖贊,看到他說明白了,我方能死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