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No. 46 掙紮
高考落下帷幕不久，周岚在一家相當于四星規格的酒店找了份還算體面的活兒。
酒店是本地老板開的，打着高級精品的旗號，招徕的重點客戶多為三江周邊的土豪。
因為相貌出衆，周岚一入職就被安排在 VIP 客戶部，每天穿着裁剪得體的酒店服裝，穿梭在擁有豪華套房的樓層間，感覺相當不錯。
幹了一星期，麻煩來了。
那天她值夜班，15 樓有位姓邢的常駐客人打電話到總臺，點名要求周岚去他房間，說有事要她幫忙。
這位邢先生前兩天入住時，就是周岚接待的，她二話沒說就趕了過去。
邢先生把她讓進房間，東拉西扯就是不說正事，周岚看出他喝了不少，眼神也不太對勁，便找借口要走，邢先生見挽留不住，竟強行對她動起手來。
撕扯之間，周岚甩了邢先生一耳光，乘他踉跄之際，眼明手快開了門搶逃出來。一路憤憤跑到樓下見值班經理，把這事一說，經理卻叫她別聲張。
“邢先生在三江有固定項目做的，每年要在咱們酒店住上百來天，是 VIP 裏的 VIP，得罪不起。你要想留這兒就忍忍吧。”
周岚哪裏咽得下這口氣，又去找自己的直接上司反映，誰知得到的回複和值班經理大同小異。
周岚忍不住質問上司：“你要我忍，請問怎麽忍？如果他再要求單獨見我，我去還是不去？”
“找個同事跟着你呗！咱們做酒店的，肯定什麽樣的客人都會遇上，原則就一條，既要保護自己，也要給客人留臉面……”
周岚嘗過求職的艱辛，左思右想，終究還是忍了。
忍了兩天，心情好容易調整過來，中午正和同事一起吃飯，上司一個電話打來，要她立刻去辦公室。
周岚只得撂下餐盤去見上司。
一進門，發現邢先生居然也在，正坐沙發上喝咖啡，臉繃得像塊鐵板，看見她，像看見蒼蠅一樣露出厭惡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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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岚心裏一陣不舒服，想起師傅教過她們，無論在哪裏看見客戶都要微笑問好，可她的笑怎麽也擠不出來。
“小周，你過來！”上司也是一臉嚴肅，“邢先生剛剛投訴你拿了他的勞力士……”
周岚又驚又怒，扭頭質問邢先生：“我什麽時候拿你手表了？！”
邢先生立刻報出時間、地點，和他酒醉後欺負周岚那次完全吻合。
周岚壓着火氣對上司說：“範經理，你不會聽不懂吧？7 月 2 號那天，我是去過邢先生房間，他對我幹過什麽，我記得都向你反映過！今天這意思太明顯了，不就想倒打我一耙嗎？”
上司卻完全站客戶立場，對周岚循循善誘，“你拿了就交出來，有監控為證的，這種事鬧大了對酒店的聲譽也有影響。”又讨好邢先生，“她是新來的，還在試用期，不太懂規矩。”
邢先生鼻子裏哼氣兒，“新來的也不能手腳不幹淨啊！要不是看酒店的面子，我老早報警了！”
邢先生翹着二郎腿，斜眼看周岚，“別以為長得漂亮就沒人治得了你！就你這德性的，到哪兒都幹不長！”
周岚血往上湧，話不多說，上前兩步，直接把他面前的茶幾給掀了……
邢先生當然沒報警，但周岚的工作也沒了。她繼續在家貓着，又沮喪又彷徨。
人最怕比較，她在艾斯有多風光，現在就有多恐慌。
期間也想過給程珣打電話，可一想起自己當初那麽自信地拒絕了人家，如今灰溜溜再回去求他，實在抹不開臉，似乎還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又奔波了一個多星期，終于重新有了着落，這回是在一家健身器材公司做銷售，主打産品是跑步機。
公司看上去還算靠譜，規模也夠大，工資是底薪加提成，如果業績好，收入還是比較可觀的，但需要經常出差。
周岚跟着部門主管輾轉在全國各地，跟客戶吃飯、吹牛、閑扯，直到把合同弄到手。他們的客戶多為健身會所的老板，也有一些大公司的行政部門。
周岚所在的部門主管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眼看着飯局上，客戶們一雙雙眼睛全往周岚臉上身上招呼，頓時心花怒放。
某次跟同一撥客戶吃第三頓飯時，主管沒現身，說另外接了緊急任務脫不開身。
“小周，我帶了你半個月，也該出師了——這是你的機會，一定要好好把握！談成了，前途無量，談不成，你可能就得考慮改行了！”
為了這張單子，周岚喝下了半瓶 50 幾度的烈性白酒，又被客戶摸了好幾把大腿。
當對方肥膩的手掌蹭上來時，周岚在扇他一耳光和忍氣吞聲之間猶豫了幾秒，但她絕不想繼續退回家裏，作無望的等待。
她忍下這口氣，簽下了她進公司以來的第一份合同。
回到賓館，周岚二話不說，先跑進衛生間。
在嘩嘩的水聲中，她久久望着鏡子裏赤裸的自己，覺得這個人好陌生，她究竟是誰，要去往哪裏？一切都是未知數。
臉龐漸漸扭曲，她想哭，可哭有什麽用？又哭給誰看？她硬生生忍住了。
* *
高考成績出來了，周堯排在全校第七，全家都很高興，根據排名預測，填報省重點 N 大是沒問題的，關鍵是專業怎麽選擇。
周堯自己卻對成績不滿意，他一直希望能上 F 大，能考上 F 大才是真本事呢！
“你行了吧，人要知足！”周岚拿筆輕敲他腦門，“考成這樣還長籲短嘆的，你這叫矯情知不知道？”
周堯終于也繃不住露出了笑臉，徐朗徐霜也都在，被周堯拉來參謀志願怎麽填的，其實就是個幌子，他心裏高興，想多點人來熱鬧熱鬧。
徐霜也已經被一中敲定，周堯正拼命游說她将來也考 N 大呢！
周岚說：“不行！霜霜要努力考 F 大，給我們所有人争口氣！”
周堯瞪她，“你什麽意思？跟我唱對臺戲？”
“沒什麽意思啊！”周岚假裝不懂，“不是你說了考上 F 大才是真本事嗎？憑什麽不讓霜霜去試試？”
徐霜紅着臉說：“我可能連 N 大都不一定考得上呢！”
周堯立刻收起兇相，柔聲勸慰她，“沒事，有哥在，包你能上！”
徐朗雖進了門就沒怎麽說話，但臉上也終于有了笑容，他是打心裏替周堯高興。
周堯心情好還有一個原因——他一拍徐朗的肩，“哥們，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不記得。”徐朗很無辜地看着他，搖搖頭。
兩人神色都很真誠，以至于周岚和徐霜都笑起來。
周堯大方道：“我提醒你一下，就考語文那天，我在學校碰見那神煩的家夥！”
“啊？哦，想起來了，就那公子哥兒是吧？”徐朗眼睛一亮，“他沒你考得好？”
“那還用說！”周堯神氣活現，“不是沒我考得好，是徹底考砸啦！排到不知哪裏去了！”
周岚忽然回過神來，“你們在說誰？”
“向照一啊！”周堯斜睨她。
周岚臉色驀地陰沉。
徐朗添油加醋，“我就說嘛，那小子花瓶一個，腦子裏肯定很多坑……”
周岚打斷他，“你們都積點嘴德行嗎？人家媽媽剛走，心情不好，考砸了也正常！至于這麽得意嗎你們？”
“都這時候了，你還幫他說話？”周堯頓時來氣，“忘了他怎麽羞辱你了？還是說，你跟他爸真有一腿啊？”
周岚勃然變色，倏地站起身，“周堯！你別太過分了！”
剛剛還和諧融洽的關系，一下就緊繃起來，徐霜臉都吓白了。
周堯見狀，恨恨道：“老話真是一點沒錯！女生外向，胳膊肘都往外拐，好壞都分不清。我不跟你啰嗦——阿朗，霜霜，咱們出去玩！”
徐朗立馬跟上周堯往外走，徐霜卻踯躅不前。
周堯想喊她，被徐朗一推，“得了，咱倆走吧。你剛才可是把我妹妹也罵裏面啦！她能跟你走嘛？”
“我說什麽啦？”
“女生外向啊！”
“又不是針對她……”
屋子裏，周岚壓着怒氣喝水，徐霜坐在椅子裏，有些擔憂地望着她。
周岚漸漸平靜下來，“沒吓着你吧？”
徐霜搖頭。
周岚坐下來，握住徐霜的手，她手指纖細，看上去沒什麽力氣似的，周岚知道，她一直是個善良細膩的女孩。
“每個人長大了都會變的。”周岚嘆口氣，“霜霜，我希望你不要變，尤其不要變成……壞人。像姐姐這樣。”
“姐姐怎麽會是壞人呢？”
周岚苦笑，卻不願多解釋，“我呀，就像阿堯說的，總想一步到位，所以吃了好多虧，可能還要接着吃下去……你要好好讀書，不管怎麽說，讀書能讓你少走彎路，讓你別那麽快就變成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 *
明誠在門外足足等了十分鐘，照一才把門打開。
門是開了，身子還堵在門邊，不讓父親進去，一張死氣沉沉的臉，垂着眼簾，“我跟你沒什麽可說的。”
明誠終于火了，“你媽媽從小就是這麽教你的？”
照一的臉扭曲了一下，勉強往後退兩步，明誠徑自走了進去。他今天特意不讓長叔跟着，他倒要看看兒子究竟打算犟到幾時。
八月初，外面暑氣蒸騰，屋裏卻冷得如同冰窟，照一把空調溫度打得很低。裏面又沒多少擺件裝飾，只有零星的幾件衣服和書本撂在沙發上，顯得格外清冷。
明誠忽然覺得照一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不愛熱鬧，離群索居。只是他太剛硬，不像自己懂得屈服，也許從小沒吃過苦的緣故。這麽想着，對兒子的怒氣便淡了，憐惜之情油然而生。
照一給他拿來一瓶礦泉水，自己手上也攥着一瓶，在沙發上坐了，雙腿向外繃着，也不看父親，只顧自己喝水。
“成績出來了，有什麽打算？”明誠側身問他。
照一沉默。
明誠從皮包裏取出一疊資料，放在兒子夠得着的地方。
“我給你兩個建議，回原校複讀一年再考，或者，直接去英國申請入學。”
兒子依然沒反應。但對明誠來說，照一肯讓自己進門，已經是進步了——全是長叔的功勞。
明誠知道，自己在照一心目中的地位遠不如長叔。如果長叔給他說道理，照一是能聽進去的。
照一從小就跟長叔親，長叔話少，但包容他，把他當寶，到哪兒都陪着他，有長叔在，照一可以去很偏遠的地方玩，一個人走進密林、或呆在溪邊，而長叔總會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
“需要的資料我都給你帶來了，有空好好看，想明白了告訴我。”
明誠又坐了兩分鐘，然後起身，準備走了。
“我不要複讀。”照一忽然開口。
明誠頓住腳，轉過身。
“我想離開這裏。”照一低着頭，嘟哝似的說。
明誠走回來，“好，那就出國吧。選哪所學校，你自己定——暑假有什麽打算？”
照一緘默了會兒，不情不願說：“可能，會去澳洲走走。”
“跟同學？”
“還沒定。”
“錢夠用嗎？”
“媽媽留給我的錢，足夠我所有開銷了。”
欣茹的遺囑裏，的确将名下所有財産都轉給了照一。委托一名律師監管，明誠尊重他，沒有多加幹涉，再怎麽說，照一也成年了。
他點點頭，“有時間就回家吃飯吧，免得長嬸長叔跑來跑去。”
照一又不吭聲了。
明誠也不強求，對話能進行到這一步已超出預期，他見好就收。
站在電梯裏，明誠陰雲密布的內心總算見到了一絲曙光。他不再焦慮，只需耐心等待即可。若論耐心，大概這世上沒幾個人能拼得過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