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No. 15 心意
有人敲敲玻璃櫥窗，扯嗓門喊：“來半只燒鵝！”
那聲音像被濃煙熏過，沙啞幹燥，顯出毫不在乎的粗俗，是徐朗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他心頭一顫，擡眸，果然看見一張深惡痛絕的臉——這張臉的主人曾将他打趴在地，還狠狠踹了幾腳。
老金也認出了徐朗，“呵呵！你小子原來躲這兒來了！我說怎麽在飛凡網吧看不見你了！”
徐朗沒理他，低下頭，繼續切夫妻肺片用的牛肉。
窗外，老金吸了口煙，惬意地呼出，“嗯，幹這個好，比在外面逞逼能強！你聽說沒，姚小六到網吧看場去了！他那小身板，還不如你扛揍呢！不過誰叫他是我侄子呢！以後那網吧我罩着了！”
“老板，五十三塊二，算五十三！”師傅在打秤處沖老金喊。
老金揮揮手，“切！切！”
師傅剛要動手，被老金攔住，指了指徐朗，“我要那小子切！”
師傅嗅出不對勁，瞥了眼徐朗，沒動喚。
徐朗把牛肉片全趕進食盤，一言不發接過那半只鵝，在砧板上切起來，他切得快而用力，師傅真怕他剁到自己的手。
切完了，師傅負責裝盒，遞到打開的窗口前，老金沒接，抱起膀子說：“切那麽碎，還有嚼勁兒麽？讓我怎麽吃？不要了！”
師傅為難，“可這都切好了！我們沒法賣給別人……”
老金眉一挑，慢條斯理說：“換半只，給我重切！”
“這……”
徐朗把鵝肉盒子搶過去，往案板下一塞，冷聲說：“算我的，給他再拿半只。”
老金接過新切的鵝肉，心滿意足，“算你懂事！年輕人就該夾着尾巴，老老實實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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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班，徐朗走出店門，師傅在後面喊：“阿朗，你鵝肉忘拿了！”
徐朗沒停步，扭過去半個頭說：“你拿回去吃吧，我不要了！”
他沒有立刻回家，七拐八彎走到任安路上，沿着琳琅的店鋪往前逛，起先走得飛快，像後面有人追殺一般，漸漸的，心情平靜了，腳步也慢下來。
永泰商場一樓是化妝品專櫃，走過門口就有一股濃郁的香氛襲來。
那味道讓徐朗想起小七給女朋友買的香水，他略一駐足，轉身進去。
導購員畫着濃妝，耐心極好，給徐朗推薦了好幾款香水，他撓着頭皮陷入選擇困境。
“她幾歲呢？”
“21。”
“哦，很年輕啊！可以試試這款，帶一點果木香，不那麽濃郁，年輕女孩很喜歡的。”
徐朗用力嗅一下，打了個噴嚏，“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
他嘗試了好幾種香氛，主意卻越來越混亂。
“那你女朋友是什麽性格的呢？”
“她，她很漂亮……”徐朗想說還不是女朋友，但舌頭打架，結結巴巴答非所問。
導購甜蜜一笑，給他取來一瓶 CD，“要不就這款吧，淡香水系列，很經典，送給女孩子不會出錯的。”
“多少錢？”
“520。”
徐朗掏出錢包數了數，買完香水，他兜裏就剩 73 塊了。
導購見他躊躇，體貼地說：“錢不夠的話，下次來買也可以的。”
徐朗臉紅，一咬牙，把錢遞過去，“我要了！”
* *
下班時間到了，星宇等周岚鎖好門，陪她一塊兒走。他本來想請周岚吃日料，但周岚堅持要回家，他跟在她身邊，心情怏怏的。
“真的一點不考慮嗎？”
“今天不行，我都好幾天沒回家吃晚飯了，我媽都對我有意見了。”
“那明天呢，明天總可以吧？”
“明天再說。”
“不行，必須今天講好。”
周岚聽着他撒嬌似的口氣，忍不住笑，“好吧，那就明天。”
星宇眉開眼笑，打了個響指。
他們在樓梯口遇到 Linda，周岚禮貌地叫了她一聲，但 Linda 像沒聽見，熱情地迎向星宇，叽裏呱啦一通講，星宇敷衍着說了幾句，就往樓下走。
周岚問他，“你和 Linda 很熟嗎？”
“不算吧！她回香港的時候，會去我家跟媽媽喝茶，我碰見過她幾次。”
周岚嘟哝，“真搞不懂，她為什麽那麽讨厭我！”
星宇悄悄靠近她，低語，“原因很簡單啊，你比她漂亮。”
周岚失笑，星宇現在講話越來越直接，會不會被自己帶壞了？
周岚在離菜花巷兩個街口的地方下了車，和星宇揮手道別。
她堅持不讓星宇送自己到家門口，免得惹人非議。她有虛榮心，但還是能分清現實和夢幻之間的界限。而每次從那輛藍色寶馬車上下來，她都有種灰姑娘跳下南瓜車，回到平凡生活的魔幻感。
星宇算她的白馬王子嗎？她覺得不是，她對自己的處境有足夠清醒的認識，也沒指望過誰來拯救自己。
但她承認，她喜歡星宇，和他在一起，她可以随心所欲，不用考慮口袋裏的錢夠不夠花，不必擔心說出來的哪句話會遭人恥笑——或許是距離産生美吧，星宇對她抱着極大的善意，但如果有天他看到她居住的環境，家裏處處捉襟見肘的細節，會不會感到驚訝？
她甩甩頭，阻止自己往下深想，就把和星宇的關系當做一個美妙的夢吧，她很清楚，這個夢不會長久。
徐朗在菜花巷巷口徘徊，他穿着短款薄風衣，手插在兜裏，雙肩高聳，像要把腦袋藏起來。
十二月的天，雖然還沒下雪，起風的日子足以令人瑟瑟發抖。看見周岚，徐朗臉上立刻顯出笑容，有點緊張兮兮，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別的原因。
“你在這幹嘛？”周岚問。
“等你啊！”
“怎麽穿這麽少，看把你凍得！羽絨服有吧，趕緊讓霜霜給你找出來穿上！”
周岚邊埋怨邊推着他往裏走，徐朗腳步慢吞吞的，手卻極利索，從兜裏掏出個包裝盒塞給她，“送你的！”
“什麽東西？”
徐朗猛搓手，臉上帶一點興奮，“你拆開來看嘛！”
一瓶香水，盒子上印着 CD 的圖标，周岚知道這東西不便宜，蹙眉問：“你哪兒弄來的？”
“我買的！我自己掙的錢！”
徐朗見她非但沒笑，還疑慮重重的，宛如一盆冷水澆在頭上。
“無緣無故你買這個幹什麽？錢多啊？”周岚白他一眼，“哪兒買的去哪兒退了，我不需要！”
“這，這專櫃上買的，怎麽能退呢！”徐朗急，“我就是想送你個東西，想很久了，你看你，你和玲姨一直那麽照顧我……我，我送你個禮物不應該嗎？”
周岚見他面紅耳赤的，忍不住笑了。
“行，我明白你意思了！不過花幾百塊錢買這麽一小瓶東西真的不劃算，家裏用錢緊張，霜霜升高中的學費你還沒攢夠吧，就知道亂花錢！快去退了，回頭給我買兩袋核桃仁吃！”
徐朗虎起臉，“買都買了，我不退。”
他平時對周岚言聽計從，但不代表不會發牛脾氣，周岚見他這樣，心知勸不動了，想一想，在禮盒找到價格标簽，瞄一眼，把香水放進包裏，又摸出錢包，數了六張百元大鈔遞給徐朗。
“心意我領了，錢你收好——要不然你就去退香水！”
徐朗拼命抵禦，周岚也寸步不讓，最後把錢塞進徐朗的褲兜。
“不許掏，掏出來我跟你絕交！”
徐朗漲紅了臉，躊躇再三，終是沒敢再推讓。
周岚得勝，親昵地挽住他胳膊，“回家吧，傻弟弟！”
* *
明誠到家，照例先上樓看一眼太太。
李欣茹今天難得沒歪在床上，手上捧一本書正窩在軟椅裏讀着，看見明誠進來，臉上立刻現出少女般的笑容，撂下書起身，“晚飯還沒吃吧？”
“沒呢！這就下樓去吃。”
“我讓長嬸做了你愛吃的糟魚。”
“哦，謝謝！”明誠笑，“你要一起再吃點嗎？”
明誠回家晚，兩人總是各吃各的。
“我不餓，不過可以陪你坐會兒。”
欣茹說着就要動身，明誠怕她上上下下走累了，攔住她說：“別下樓了，我就在上面吃吧！”
二樓有個朝陽的小房間，被改造成書房，欣茹平時就在那裏吃飯、看書，有時乏了懶得動，那裏有長沙發，能容她躺着打個小盹兒。養病期間，書房差不多等于是病房，時常彌漫着一股藥味，明誠便不太願意進來。
他的心思欣茹都知道，預先讓長嬸開窗通氣十分鐘，才把飯菜端進去。這期間，明誠先去洗了個澡。
洗完出房間，在樓梯口遇見長嬸，笑眯眯告訴他，飯菜都準備妥了。
明誠道了謝，又說：“太太今天精神不錯。”
“是哦！下午何太太來過，陪太太在房間聊了小半天呢，哄得她可高興了！”
何泰夫人這兩天來三江探親。
明誠走進書房，小圓桌上擺了四碟菜，一碗米飯，欣茹正拿小碗給他舀湯，小心翼翼的，怕灑了。她身體好的時候，連飯菜怎麽擺都要親自動手的。
“趕緊吃吧，別涼了。”
長嬸做的腌篤鮮可謂一絕，明誠先喝了兩碗湯，才端起飯碗慢慢吃。
“何太太今天來看我。”欣茹神色愉悅，“說我氣色好多了，還讓我花點時間在打扮上，就算不出門也得穿整齊些，人精神了自己也高興。你看，她給我挑了這條裙子穿，還是三十歲生日那天你送我的！”
明誠這才注意到欣茹的打扮，她穿了條蘋果綠的裙子，健康時穿會很搶眼，現在則顯得有點萎靡，幸好她畫了淡妝，遮住了蠟黃的臉色。他打量着，一點也想不起來是自己送的。
“我後來胖了，這種窄腰身就穿不進去，放了好幾年。這一病，人瘦下來，又能穿了。”
欣茹站起來給丈夫看全貌，“好看嗎？”
她身上沒肉，瘦骨嶙峋地裝在那條裙子裏，還顯得裙子很寬松。
明誠點點頭，“好看。”
欣茹笑笑，重新坐下。
“何太太會在這裏待到聖誕節前，然後跟何先生一起回香港。她建議我在家辦個聖誕 party，把公司的香港同事都請過來高興一下，到時她會來幫我，你覺得怎麽樣？”
明誠喜靜，不愛喧嘩場合，除非是推不掉的商務應酬，但又不便直接否定，便轉口問：“照一聖誕會放假嗎？”
“他不放，反正他也不愛熱鬧——我們可以請上星宇的女朋友……”
“女朋友？”明誠伸出去的筷子頓在半空。
“何太太說，星宇在公司找了個女朋友，兩人好得形影不離呢！”欣茹盯着丈夫，“你不知道？”
明誠恢複自如，淡淡道：“聽說過，但應該還沒到那一步吧？”
“不管怎麽說，一定要把她請過來，我也想認識認識…….你覺得不好？”
明誠搖頭，“不是。”
他很久沒看見欣茹這樣興奮了，眼裏閃爍着對舉辦晚會的渴望，即便再不情願，明誠也不忍心拂了她的意。
“你想辦就辦吧，別太累着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