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No. 8 點心
向明誠偶然擡眸，發現下雨了，雨水敲在窗玻璃上，水汽迷蒙，襯得室內更加空寂。他忽然想出去走走。
十點了，行政樓裏已空無一人，只走廊上還亮着燈。他走下樓梯，盡管步履很輕，依然聽得清楚，四周太安靜了。
剛走出去就被寒意裹身，但明誠懶得再回去添衣，他沿廠區遮陽蓬信步走，沒什麽目的。他喜歡這種時刻公司裏的安寧，但也不是徹底死寂，車間裏還有工人在幹活。很多次，他就像現在這樣，在公司裏信步由缰，回味着十年來他所經歷的起伏，從一無所有到穩定發展，從焦慮纏身到越來越沉靜，他很少抱怨什麽，把歲月的賜予必有其深意，無論好壞。
經過出貨組辦公室，燈亮着，但沒人，房間小，看上去有幾分溫馨。明誠想了想，走進去。
兩張辦公桌前後相鄰，後面的桌上空無一物，前面那張，在各種文件紙張之間，躺着一只飯盒。
是只粉色飯盒，很小，都不夠他當一頓點心的。盒蓋打開了，碼着一方塊的白米飯和三樣時蔬，食物不高檔，色澤卻誘人，做得青蔥碧綠，讓人有嘗一口的欲望。
飯盒蓋子上還擺了兩塊小點心，是某種起酥餅。仿佛貓咪的食物，微小卻透着鄭重的味道。
明誠正仔細打量這一餐飯，忽然聽見車間方向傳來笑聲，緊接着，一個女孩以爽朗而高亢的嗓門大聲說：“得了吧！香港有什麽好！香港人沒文化，就知道掙錢！那地方是個文化沙漠！我還是喜歡咱們三江，人傑地靈，文化寶地！哈哈哈！”
那笑聲越來越近，顯然，有人正朝這邊走來，明誠站定不動，盯着後門，須臾，周岚的身影出現在他視野裏，見了他，先是錯愕，随即臉上起了一層紅暈。
“向總？！您，您怎麽在這兒？”周岚死死咬着唇，恨不能把剛才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吃回去。
明誠對她的尴尬視若無睹，指了指飯盒，“你的晚飯？”
“……嗯。”
周岚頭皮發麻，心說完了，說錯話在先，這會兒又給逮了個在工作場所吃飯的現行。
向明誠卻沒有問罪，玩味地笑笑，“你吃這麽少，在減肥？”
一口血湧到嘴邊，周岚忍了忍，反問：“我胖嗎？”
明誠往她身上掃一眼，笑意微微在臉上蕩開，“不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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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車間前，明誠又扭頭望着她笑了下，“你應該多吃點。”
* *
向星宇對着電腦打游戲，這是他每天上班的主要內容，此外，就是和朋友煲電話粥。
他想念那幫在香港時朝夕相處的朋友，喜歡聽他們在電話裏講述各種新的聚會、趣聞、關系變化，一邊聽一邊想象自己也置身其中，不過，一旦他們向他表達同情，他立刻會以“要忙公事了”為名，匆匆結束交流。
他是要面子的人，需要維護自尊。而且，千裏之外的同情對他毫無幫助，反令他感覺到更深刻的孤獨。
和第一次到三江工廠相比，他的地位已有了顯著提高，從頂着一個模糊不清的職銜混在財務部大辦公間裏，到現在有了一個獨立房間，頭銜也很好聽：市場部高級經理。
明誠要他先從市場運作方面學起，而實際上，這部分內容的最佳學習地點在總部。星宇于是明白，明誠依然不希望自己參與工廠的核心部分。
他乖覺地不去碰觸哥哥的敏感線，用虛度時光向明誠證明自己毫無觊觎之心。
但這樣的日子終究是苦惱的，因為看起來遙遙無期，何時終結取決于母親或明誠任何一方願意退讓，而據他所知，這兩個都不是肯輕易服輸的人。
有人敲門，星宇把游戲界面縮小，懶洋洋喊了聲，“請進！”
他以為會是程珣——那個自己名義上的上司。
他和程珣不熟，只知道他很早就進公司了，和父親關系不錯。程珣經常會過來和他聊幾句，有時也會帶他去酒吧喝上兩杯。星宇在香港時就聽說過，程珣在大陸很會玩，不過他從沒帶星宇去過熱鬧刺激的場所，星宇猜測，說不定爸爸媽媽叮囑過他什麽。
有一次程珣問他，“如果你媽媽問我你在這裏的表現，我該怎麽回答她？”
星宇內心其實很矛盾，既希望媽媽對自己死心，又怕她罵自己不夠努力。
他反問：“你覺得呢？”
程珣笑道：“當然得說你很用心做事啦！”
星宇苦笑，“程叔，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程珣很認真地想了想，告訴他，“走對自己最有利的那條路。”
然而星宇依然迷茫，走哪條路，他真的可以選擇嗎？
推門進來的不是程珣，而是大哥。
“晚上有安排嗎？”明誠站着問他，顯然沒有深談什麽的打算。
“沒有啦，想找個地方吃牛排。”星宇努了下嘴，作出可憐兮兮的模樣，“一個人。”
明誠微笑，“那就跟我去見客人吧，可以吃到正宗的牛排。”
“好耶！”
星宇朝哥哥伸出兩指，使勁晃，像幼時明誠答應帶他出去玩時那樣，明誠的目光果然柔和下來，有了一絲真正的笑意。
在此之前，明誠帶星宇出席過兩次非正式的酒會，純社交性質，而帶他出來談生意還是頭一回。
坐在明誠的奧迪車內，星宇內心有些躁動，這算哥哥的妥協嗎？
但其實沒什麽特別的，客人是內地一個新興的衣飾品牌，見過艾斯工廠的産品，對質量很滿意，想委托艾斯定制一批女包，貼牌出售。
明誠婉轉地拒絕了對方，“艾斯目前産能有限，只接受固定客戶的訂單。”
“我知道，你們一直只做那幾個國際品牌，做好多年了對吧？”客人顯然對艾斯很了解，“但既然把工廠開在了內地，為什麽不把目光也轉過來呢？這裏的市場非常大，新興品牌越來越多，他們中間不少人都很有想法，也在尋找高質量的合作商。你們的工藝水平在目前是相當高的，完全應該盡早發展一批優質客戶嘛！等到大批對手湧進來，你們的優勢會被沖淡。”
客人就差沒直接勸他們，別再擺傲慢的臭架子，以致坐失良機了。
而明誠依然只能說抱歉。
星宇默默旁聽，全程沒有發表論見。
牛排的确很正宗，其他配菜也很棒，甜點是蛋黃栗子酥，做得鹹甜适口，松脆酥香。星宇吃完一個，意猶未盡，但盤子裏已經空了，一份只有三個。
明誠看在眼裏，招手叫來服務生，又添了一份。
服務生正要出去下單，明誠忽然又叫住她，“麻煩另外再打包兩份給我。”
星宇問：“是帶給大嫂嗎？”
明誠笑笑不語。
星宇很少去明誠家，他害怕看見李欣茹那一臉的病容，常常不知道說什麽才合适。不過他很欣賞明誠對李欣茹不離不棄的感情，這才是愛情該有的樣子吧，星宇想起自己的朋友們，有些一年裏就要換兩三個伴侶。
星宇坐明誠的車回自己公寓。
明誠親自開車，路上忽然說：“劉先生說得沒錯，大陸現在機會很多，如果工廠能得到擴建，我們完全可以在這裏找到足夠的單子養活自己，甚至更好。”
他語氣悠閑，完全聽不出焦慮。
星宇沉默了會兒，心有所悟，“哥哥是希望我能勸動媽媽投資工廠吧？不可能的，媽媽的脾氣你知道，除非她自己來大陸做上幾年，好好體會這裏的生機，否則她不會扭轉觀念的，她對大陸的認識，大概還停留在二十多年前。”
停頓片刻，星宇聳肩，“我想她也不會來大陸的，她太迷信香港了。”
明誠笑起來，星宇果然長大了，對母親也有了正确的認識。明誠偶爾也會猜想，方靜菊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是不是因為對自己的旺夫運過于自信了，以為只要她還活着，便日日是好日？
“之前跑到你辦公室去發脾氣的那個女孩子，她現在怎麽樣了？”星宇忽然問。
明誠頓一下，說：“很好啊，還在公司做事。”
“她是在制造，制造……”
“制造二部出貨組。”
“啊，是哦！”星宇眨巴起眼睛，想再問點什麽，卻無從下手，搖頭笑，“那女孩子真有意思——大陸的女孩都這樣嗎？”
“你想了解她們？那就挑一個交往試試咯！”
“那怎麽行！”星宇眼睛都睜圓了，“我早晚要回香港，到時會傷女孩子的心。”
“可以帶她一起回去。”
星宇努嘴，“媽媽不會同意的。”
他上一個女朋友是從中山大學轉去港大的，方靜菊就已經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很難想象，自己從這裏帶一個女孩回去，母親會是什麽反應。
明誠瞥了他一眼，“你想一輩子做媽媽的好寶寶？”
星宇臉微微漲紅，他聽出明誠語氣裏的輕蔑，而且他可以肯定，自己剛才那句無心之語刺傷了明誠，因為李欣茹也是大陸妹。
星宇并沒有譏諷大哥的意思，他欽佩明誠在選擇上的果斷，但他不打算效仿，不光因為方靜菊的緣故，他對內地根本不熟悉，他無法在懷着戒心的情形下，去愛上這裏的人和物。
“哥哥，其實我很羨慕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試着打圓場。
明誠神色不動，淡然說：“你也可以，看你有沒有勇氣。”
終于到公寓樓下了，這場談話也無疾而終。
星宇松了口氣，心裏又湧上來遺憾，每次和哥哥談話都讓他覺得緊張，事後回想又多懊惱，從前那種無憂無慮相處的日子似乎一去不複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