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060. 一秒鐘,一世紀
趙孟成的房間, 三分之二的空間全用防塵布罩着了,他幾乎不在家裏落腳的緣故。
衣櫃裏倒是有幾身常替換的衣服,樓下已經幫着布菜了, 趙老師還要抓緊時間洗個澡, 說中午在酒店有個同僚喝吐了, 濺了他一袖子。
他忍到回來, 已經極限了。
趁着他穿衣服的工夫, 兩個人隔着一道門交代完各自。
他知道家裏找她, 而之所以沒有打電話給她, 也是信她可以應付。
“那你一回來就大呼小叫個什麽?”顧湘問這話的時候, 趙孟成正好開門出來,氤氲的熱氣從他兩側擠出來,白衣黑褲的他有着卸下心神後的懈怠與輕慢。
他回答說, “誰曉得你會不會這麽笨,一時無話, 就轉戰去廚房了。”
“我不會!”顧湘摸着那纏着創口貼的手指頭,“去廚房博表現的女性太卑微了。”
“嗯, 很棒。”
“什麽?”
“我說你今天表現很棒。”趙孟成在卷他的襯衫袖子,卷了一只, 還有一只, 他遞手出來,示意她幫他卷。
顧湘橫他一眼,只聽他說, “好累……”
開會一層累,開車再一層累。
顧湘來到他身邊,才碰到他袖口,就被他一把扽過來, 抱在懷裏,俯首過來落吻之前,告訴她,“韓家那頭,不準去!”
嗚,随即以吻緘默一切。
顧湘才吃了半個番茄,酸酸甜甜的,她很想啐他,你的潔癖都是假把式……越掙脫他越來勁,恍惚間在她耳邊說了什麽,顧湘直接狠心在他腰上一擰,這才擇開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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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呀!”
他如是控訴着,眼底卻風流雲散地笑意。顧湘看着更生氣,怪他不正經,“我那麽正經地來你家,你這個時候還戲弄我……”
趙孟成拿行動告訴她他沒有,一丁一點的戲弄都沒有,可彼時他還在南京,怎麽辦呢,她總是辦些叫他插翅也難飛回的事情。
“可是我相信你能應付老趙,他那樣的思維導圖碰到你這個話痨也是遇到行家了。或者你在他跟前哭一波,總之你的那些殺手锏,殺他兒子都幹幹淨淨了,老爹估計也沒跑的多。”
這是什麽話。顧湘氣鼓鼓地怨怼他,她很緊張,緊張一大家子一團和氣地,只有她一個外人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需要他的家人給她什麽排頭吃,她已然像個同手同腳操練場上盡是洋相的大頭兵了。
“是,我知道。所以我回來,才會誤會你局促到廚房裏去了也沒人管你。”趙孟成告訴她,那一瞬間他覺得他的孩子被別人邊緣化了,氣得不得了。
“趙孟成,”顧湘笑吟吟地來攀他脖子,“你母親真的很漂亮,很有氣質,我今天總算見到了。”
“嗯,待會我告訴她。”
“不要,多難為情啊。”
“你誇她漂亮這有什麽好難為情的,再好聽不過的話了。”他也撈住她,二人默契地沉默,在沉默裏互相觀賞彼此,趙老師又是禁不住不學好起來,“你這樣待在我房間裏,我必須幹點什麽。”
“去!”顧湘罵他死性不改,随即和他說正經事,“韓露那裏我要去。”
“不準去。”趙孟成很是嚴肅的臉色。
“我就要去。我答應你父親了。”
“湘湘,我不需要女人去替我周旋什麽……”
“我也不行嘛?”
“你不是女人嘛?”
“是,我是女人。我還想做趙孟成最後一個且唯一的女人。”顧湘在他面前從來大膽,她問他,“為了我呢,或者我願意為你去周旋呢?你不稀罕和韓家再對話了,更不稀罕他們的莫須有罪名了,要是我說,為了我再談一次呢,你肯不肯?”
“湘湘,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韓家那樣的家庭,養出什麽樣的孩子都不稀奇了……”趙孟成說這話時,極為顯著的痛心疾首。
“趙孟成,我懷孕了。”顧湘關鍵時候急轉向。
對面的人,怔怔立在光源裏,被她的話噎到了也吓到了,“真的假的?”
“假的,一秒鐘,給你先當一秒鐘的爹。”顧湘無賴的嘴臉,“其他都不管,我只問你,趙老師的原則是不是你未來太太和孩子也打破不了?”
“別鬧,”說着,負負得正的存疑,趙孟成扳過她的臉,逼她看着自己,“到底有沒有?”
“你想有還是沒有?”顧湘笑他也繞他。
趙孟成鼓噪的火被她徹底點燃了,他幹脆抱起她,“誰跟你去猜,我要自己來問問他!”
顧湘一開始還沒明白什麽意思,直到他抱着她去洗手間,後者才明白他要幹什麽,雙手雙腳全在拒絕,“趙孟成,你瘋了,這是你家……”
“嗯,就是我家,不是我家我還不那麽想……”
顧湘又氣又惱,偏又不敢出聲,只求他別鬧了,樓下還等着他們吃飯呢。
“我只想吃你。”
“趙孟成,我生氣了!”
“你每次都這麽說。”
箭在弦上的兩個人沒狎昵多久,房門響了,顧湘如蒙大赦,賣命地推開他,催他去開門。
門外姑姑的聲音很響亮,催趙孟成快點,樓下都等着呢,“吃飯三催四請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
而趙孟成也在裏間吐槽,“有時間的時候沒心情,有心情的時候沒時間,碰上個急火飯,還來個壓哨搗糨糊的,你說要不要命!”
……
韓家就是算準了趙家父母都是要體面的人,但父母歸父母,兒子是鐵板。
六年前那事那麽嚣張的輿論,他都挺過來了,更別提今日眼藥般的口水仗了。
周從森知道的時候,在辦公室沖趙孟成狠拍桌子,威脅他,你桐城還想不想去?啊?你關鍵時候給我掉這麽個鏈子,我的電話都快要被家委會那幾個刁茬太太打爆了。
而趙孟成一臉悉聽尊便,誠然告訴老周,“原本我是聽之任之的,哪怕你罷了我的晉升名額,但是我家屬勸我,善了善了,我也聽她了。她作為受害者家屬再去一次,但如果韓家還是賊喊捉賊,那麽,周校,您就罷免我吧!”
趙孟成把他的證件丢到周從森跟前。
不是,老周聽得雲裏霧裏,倒不是稀奇這公子爺這副作派,他輕易低頭就不是趙孟成了,而是,“你什麽時候有家屬的啊?”這家屬這麽厲害,能叫你耳根子軟,也是不容易。
趙孟成:“嗯,如果我和您還是同僚的話,結婚一定給您寄請柬?”
老周:“哦,合着不是同僚你就不打算請我了?”
“嗯吶,不同僚,我也懶得巴結您了,怪累的!”趙某人大放厥詞。周從森把他的證件摔回去,要他滾回去上課,事沒了之前不準離崗,事了了也正經給我份書面檢查。
而另一頭,明明聽了趙老師的派遣,來陪香香姐去見韓露。
明明本來就不是應屆畢業生,在家待考的狀态,時間自由些,但那衛若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在醫院住院樓下等着她們,一見到她們人,就不停地唠叨,說那個韓露是個瘋批,你們見狀不好就跑,別和瘋子講道理啊。
明明卻不那麽認為,韓露就是愛鑽牛角尖,她其實很早就看出韓露喜歡趙老師了,而趙老師也避嫌單獨與女學生接觸。對于走偏的人來說,這種只有若離沒有若即的感覺,才是壓倒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需要正規的疏導與良性的陪伴。明明說。
衛若一直跟着明明後面,“師姐似乎很懂若即若離的感覺。”
明明聞言,回頭看他,再坦蕩不過的同學目光,絲毫沒有那什麽若即若離的覺悟。
韓太太還是那句話,她不想她女兒再受什麽刺激。
顧湘見不到韓露,只得問韓太太,“那麽趙老師那晚是去糾正您女兒愛慕老師的嘛,愛不愛慕,也沒必要親自往學生家裏跑一趟。”
“我來這裏,不是來吵架的,這裏是醫院,病人最緊要的準則就是被救護。”
“韓太太,我只再問您一句,您女兒那晚如果不被及時發現并救護,那麽她的命沒了,您的一切對抗還有什麽意義?”
同理心,趙老師那晚登門也是這樣的氣餒。他氣餒,為什麽總有他無力的事發生,從前他故友的去世,如今他女友的家人差點因為他的緣故一命嗚呼。
我們之所以這麽鮮活得蹦跶就是這條命還活着,命沒了,還有什麽意義?
所以,命是底線的話,您觸及了我的底線,我又為什麽不可以追究!
顧湘從包裏翻出她的名片,她說這件事即刻起,關乎趙老師名譽,也關乎我家人的性命,“派出所那裏,我可以撤銷控訴,但我不是來私了的,也不是來模棱兩可的,我要聽您及韓露正式出具對趙老師的正名書。”
“他明明可以等着警方來介入,僅僅因為您的女兒跟着他後面補習了幾個月的緣故……”
忽地,VIP病房的門忽啦打開了,裏面的韓露,單薄、慘白到像紙片人,顧湘聽到她咬牙切齒地說,“你是來代表趙老師的?”
顧湘身邊的明明悄悄扶了扶她的胳膊,小聲提醒她,“香香姐,冷靜,別刺激她。”
顧湘記得第一次見韓露,她也是氣鼓鼓地,但那時比現在有生氣,現在更像冷掉的燭火,沒了那一息一息地跳動感。
“不,我是我,他是他。但趙老師有話托我帶給你。”
偌大一個病房,只一個瘦瘦單單的韓露。
她抱膝坐在床上,整個人和這裏的一陳一設都尤為地融合,這在顧湘眼裏是挫敗的。
明明先跟韓露說話的,她們是同齡人,先前課間還讨論一起追的劇或小說,她們還有共同應援的愛豆。明明說,“我們不是說好高考後,一起去莫幹山玩的嘛?”
顧湘參與了她們的話題,“真好,趁着上學的時候多出去轉轉,國內國外,我那時就是玩得少了,現在想去也騰不出假來,打工人的卑微。”顧湘告訴她們,高考畢業旅游,我媽只準在周邊轉轉,當天來回。
韓露卻絲毫不領情她的熱絡,只冷冷地批評她,“你好假……你明明恨死我還這麽假惺惺……”
顧湘接過她的話,“我一點不恨你。因為你們的恨與我的恨,阈值顯然不一樣。”
顧湘說,如果她有限人生以來,當真恨過的,應該只有她父親。
來前,她做過調查,韓露的症結就出在她父親身上。
“我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我爸的過錯,我當真恨了他好多年,恨他的背叛,才導致一個家庭的瓦解。可是我媽一直說和他過不下去就該離,不然綁在一起更痛苦,是的,這些年除了他們各自分開了,除了我的父母不睡在一家床上,其餘,他們待我的也沒什麽不同。反而,如今的我該慶幸,我沒有看到他們因為委曲求全而綁在一起互相怨怪,互相責備,互相糊塗彼此的人生。當然,他們現在的關系更複雜,一對已經走離法律約束範圍的‘夫妻’,分道揚镳的‘夫妻’,因為我的緣故,他們總是有牽扯,甚至可能一輩子,但我也懶得管了,也許這樣至近至遠是最好的結局。”
“我連我曾經最恨的人都不恨了,又怎麽會恨一個才十八歲的孩子呢。”
顧湘莞爾,我也是從你們這個年紀過來的,少年的我們,喜怒哀樂都好像一座座山,那麽沉那麽重。
包括懵懂的愛慕。
“趙老師要我帶給你的話,那晚院子裏,對不起,他該聽你說的。也許聽你說了,今天也不會這樣的局面。”
只有前面一句,後面一句是顧湘擅自加的,“他說,他始終信他的學生。”
解鈴還須系鈴人。韓露理所當然地吸收了趙老師的兩句話,她哭得潸然淚下,她說我從來沒想過他回應我,可是就是控制不住地去喜歡他,看着他,聽着他。
以至于為了他排斥一切男生的親近,他們只會讓我厭惡。
可是,他一氣之下就要她不必來上課了。韓露覺得所有的尊嚴在那一刻全攪碎了。
她分不清趙老師是失望還是厭惡,或者純粹因為自己的感情不順。
“你誤會了,我媽媽那天去找他,相反,是認可了他。你們也知道趙老師有張最會說教人的舌頭,我媽也不能幸免。”
韓露聞言,訝然地盯着顧湘看。後者只悄然地颔首加重肯定。
“其實學生時期喜歡老師是再尋常不過的情緒,怎麽說呢,是慕強也好還是青春期荷爾蒙的理想伴侶也罷,都是再天然自然不過的情緒。你們的趙老師他不傻的,他能感受到,他親口承認地,年年都能感受到女學生的異樣眼光,但他作為一個正經的師長自然只能漠然或者冷處理,就好比我們跟父母吵架,他們總要我們自己冷靜地想想一個道理,沒什麽大不了,愛慕一個不能回應的感情而已,我倒覺得,有些情感就像大浪淘沙,篩掉的自然是劣汰的,留下的,有念念不忘的,有有緣無分的,有假愛之名的,我們能做的就是擇選那個努力回應你且足與你相配的那個,其他的都只能是風景,而身邊的是陪你看風景的人。”
小說裏總要有個白玫瑰與紅玫瑰,而我們大多數人,平平凡凡得個對的人就夠了。
十八歲的花骨朵少女,有什麽好氣餒的,你們只是還沒遇到對的人;
而這個年紀行差踏錯,真的就不能原諒嘛?
看情況,可以饒恕自然要饒恕,
難逃的審判,也終将難逃。
這也是趙孟成那晚去的初衷。他還是希望,他的學生只在饒恕範疇裏迷途。
臨走前,顧湘瞥了眼窗臺邊水養的那瓶鮮切白百合,她湊到窗邊嗅了嗅,順便提了提花枝,使其中一支拔高些,沐浴陽光,汲取生長。
她由衷祝福韓露,“祝你早日康複。”
她和明明快走到門口了,病床上的人喊她,“我只是對不起趙老師,我依舊不喜歡你。”
“不要緊,這樣已經很好了。”
從醫院出來,顧湘問明明,晚上去哪裏?去我那裏吃火鍋吧。
明明只問,趙老師也參加?那多別扭啊!
顧湘笑:“啊,原來你不喜歡他啊。我以為他的女學生都喜歡他的。”
明明:“喜歡也不影響別扭。他那張撲克臉,很少有學生不別扭的。”
衛若跟在她們後面問結果,怎麽樣,瘋批答應和解了?
沒人理他。
他不是S外的學生,現在這個時刻是在逃課,明明提醒他。
衛小爺才不憚,極為自來熟地爬進顧湘車裏,在後座上繼續問她們結果,
顧湘好脾氣地認真開車,
明明翻出耳機,隔絕噪音。
良久,後面那人趴在副駕座椅邊,伸手來摘副駕座上人的耳機,繼而,時間仿佛過去一世紀,後面的少年問,“師姐,說真的,你高考還填你從前那個學校嘛?”
明明反問:“有什麽問題?”
“沒問題,只是跟你确認一下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