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 僥幸
庭院花房裏的兩色玫瑰, 一夜間,開了好幾個骨朵。
先前都是顧文遠請專業的花圃園藝師幫忙修剪、養護,這樣一個小玻璃花房, 供養着生态循環。麻雀小、五髒全, 顧湘甚至定期澆水都免了。
她坐在花房中央的圓桌邊, 喝茶, 也拆禮盒, 裏面獨立包裝的一顆顆草莓, 勻稱飽滿。攤在手心裏, 出神貌。
以至于被老爹拿去一顆, 沒洗,顧文遠就吃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顧湘氣得原地跺腳, “你還給我!”
“還說和那個趙老師沒什麽!”知女莫若父,不過這也沒什麽,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顧文遠瞧着,“樣貌性情都不差, 家世應該也差不到哪裏去,你媽沒準能同意!”
“她不會同意的。”顧湘把草莓再重新裝回盒子裏去, 連同系帶上的蝴蝶結也盡力還原。
“為什麽?”
“爸爸, ”顧湘喊了顧文遠一聲,當着他的面,還是疊聲的口吻。很多很多年了, 她沒有這樣喊過父親了,因為她當真恨了他好多年。從前她覺得愛情是不能死的,也覺得婚姻是不能散的,再長大些, 讀書或者看電影,看到分崩離析的家庭,看到夫妻倆對峙着彼此的靈魂,下一秒,孩子哭着求他們不要吵架,作品裏的父母多少都為了孩子,茍存着他們的婚姻或者家庭。
但媽媽沒有,她是那麽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這些年,顧文遠明明多次低頭多次想破鏡重圓,唐文靜都沒同意。
顧湘是怕,怕真到了那一步,媽媽堅定地不認可。她不怕自己,是怕趙孟成那樣清高的個性,絕對不會為她委曲求全。她也不願意看到那些一地雞毛的場面,明明只是想喜歡或者愛一個人,何必連累人家去像一件商品陳列在父母面前,等待商榷。
“我好多年沒求你了,今天我求你,我和趙老師的事先不要告訴我媽。”我不想才得到就失去。
感情是培養經營出來的,就像眼前這些花骨朵,再明豔再妖嬈,都得紮根在土裏,供養着水分。
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想一步步來。
顧文遠瞧女兒灰心的樣子。他自個未必是個好男人,但父親的覺悟還是有的,叉着腰問香香,
“你媽為什麽不會同意,那男的有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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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顧湘趕忙反口,“總之我喜歡他,也不會做別人的第三者!”
一句話點中父女間的命門,顧文遠自愧不敢多言。
顧湘讓他先回去,“你也說了,我的事得我媽先點頭,我暫時還不想告訴她,沒到那一步。倘若你多嘴,那麽我不開心,你也別想好過!”顧湘提醒顧文遠,年前你被那張黎擺了一道的事,我媽還不知道呢!
顧文遠氣得仰天,說自己不是養了個女兒,是養了個讨債鬼!說罷,背手而去。
顧湘放低椅背,暖洋洋的芬芳裏,她沉默以渡。
不多時,有人在花房外叩玻璃,已經大步邁進來了,才問主人,“可以進來嘛?”
顧湘依舊躺在椅子上,雙手來枕腦後,打量這個少年。他戴着一副六角形框的金色眼鏡,舉手投足間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我能拍幾張照嘛?”男生指指這花房,再解釋,他朋友就是先前轉租這裏的租客,東窗事發,老趙做主攬下了,“我們也再沒來過。我女朋友很喜歡姐姐這裏的花房,我能拍幾張照嘛!”
顧湘:“拍也可以,帶你女朋友來也可以。”
少年舉着手機一邊拍照,一邊揶揄自己,“不敢,我是說她不敢來,因為老趙在這裏。”少年說他和女朋友一起在老趙班上。
顧湘沒接話。但心裏很喜歡,喜歡這個年紀坦坦蕩蕩的互相愛慕。
“你看上去比他們小一些。”
“我叫章蘭舟。我二叔和老趙是朋友,因為違令租房的事,我被發落到這裏聽課抵罪過了。”
哈哈哈,顧湘莞爾,“想起小時候我舅舅和我小學班主任一起打牌的恐懼了。”
他們那邊好像到課間休息了,陸續有學生過來借洗手間。顧湘空腹喝了杯綠茶,眼下身子上被曬得暖暖的,她覺得有點餓了,起身來,想把那盒白草莓拿回屋裏。
章蘭舟主動少年風度,“我幫你。”
“謝謝。”
客廳地板上才做過保養,打過蠟,一行學生進來的時候都很自覺,脫鞋進門。
其中那個衛若試探着問,“姐姐,你在和老趙談戀愛嘛?”
女生隊伍裏的明明擠兌他,“你好雞婆哦?”
衛若反過來嘲諷明明,“是,我要看看你們S外多少女學生哭!”
顧湘這才知道,他們今天補課一整天。往常都是憑老趙高興,雙休兩日,他各擇一個半天。這周,趙老師提前群裏通知,集中在周六這天了。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道,我知道了,臨時調課,明天和師母去約會!
顧湘一個頭兩個大,她好久沒掉進這種學生氛圍裏了。答應也不是,否認也好像沒什麽效果。
“我有蝴蝶酥,你們要吃嗎?”
結果一行少年少女異口同聲,“謝謝師母!”
顧湘瞬間“去世”。
臨時組建的茶話會裏,顧湘這才明白,趙孟成這樣的補課,是義務的,無償的。
他們一共八個備考學生,全是趙孟成人際圈裏朋友家的孩子。他這樣形式的補課和學校報備過的,且不收費,家長也不敢送,因為知道趙老師是個什麽性子的人。
“他是什麽性子的人?”顧湘好奇,學生眼中的他是什麽樣子的。
看得出來,大家都很喜歡他。聽他們口中的趙老師很有趣,趙孟成曾經說過,他在S外教學的薪資加福利津貼足夠應付他的生活,哪怕他将來家庭的生活。我不需要那些蠅頭小利來壞了我現有的安生,沒的也留人話柄,你們争氣還好說,不争氣我能怄死。
學生們問他,我們真的是你帶過最差的一屆學生嘛?
嗯。因為你們真的每屆都很差。
一年差盡一年差。
埋汰話說完。他又回歸正題,咱們只是師生,各司其職,我并不需要別人來徹底了解我的職業。恰如你們永遠吃不透你們該透的知識點。
這裏面幾個在S外讀書的學生告訴顧湘,他們學校有督導周,就是各年級督導輪流值班。輪到
趙老師的照片上牆的時候,他的藍底免冠照上永遠被學生塗滿了愛心。
周一升旗儀式上,南操場上,你能見到的最美風景永遠是趙美人挺拔制服的身影。
明明是師姐,她是放棄大學學籍回來重考的學生。她告訴他們,他們在高一的時候,班上幾個不服管教的男生和趙孟成動手了,結果咧?衆人一齊問。
結果就是老趙放倒了他們,也被請去校長室喝茶了。
衆人圍在島臺邊,七嘴八舌,只有顧湘靜默地聽,她感嘆,原來當老師也是個高危職業。
“他不是科班出身哦,是二十八歲才開始教書的!”
“那他以前是做什麽的?”顧湘記得問過他,他沒有說。
“市政府……”
蘭舟的話沒學得完,站在不遠處的一個活閻王把衆人直接喝散了,“茶話會開完了嘛,啊?”
鳥獸散的崽子們給顧湘也吓着了,她頓時回到被班主任突然出現的支配陰影裏。
島臺上,有他們喝剩下的杯子,和掉的臺上、地上都是的蝴蝶酥渣渣。
顧湘強裝自若,喝水躲有人的死亡凝視。趙孟成捉回了學生,掉頭就走的架勢。
顧湘從高腳椅上跳下來,“趙孟成,你個小氣鬼!”
鞋都沒穿,就來追他,也攔他,“我告訴你哦,我不是你學生,你別給我氣受!就算是你學生,也有課間休息的時間,兇什麽兇!”
她淨身高地站在他跟前,嘴邊甚至還沾着點心渣。趙孟成哂她一眼,巴掌蓋在她頭頂上,扭動她的頭,叫她讓開,“先去把嘴擦幹淨。”
“你別和我好一陣壞一陣。你氣我不跟我爸介紹你,是,你的自尊心不允許你這樣不被待見,但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有我的難處,我也有我父母的,如果這個時候提前跟他們說了,我媽不同意怎麽辦?”事實上,唐女士百分百不同意。
唐文靜喜歡的女婿就是顧湘前男友那樣,和女兒年紀相仿,家世清白,學歷樣貌都微微拔尖,不必多有錢多顯赫。只要父母健在,将來不見得會拖累他們,彼此都在一個城市,能伸腳走到的地方。
“更請你不要說我媽見識淺薄。因為她受過婚姻的苦,比起所謂的幸福美滿,她更願意我嫁個能駕馭的男人,她就是這麽個悲觀務實的人,認為白頭偕老從來不是童話的代名詞,而是一種僥幸。”
認真經營或者費盡心機求全後的僥幸。
顧湘問趙孟成,你當真要我這麽做嘛,一五一十地告訴我父母,然後他們反對呢,趙老師憑着對我的一時熱情,當真會為我低頭嘛?
“你不會,我也不要你那樣,因為那樣就不是我喜歡的你了。”
顧湘說着,委屈與不确定一齊湧上了心頭,別着臉流眼淚,
趙孟成撥過她的臉,讓她看着他,“顧湘,我希望你喜歡的是活生生的我,而不是一個名字,或者你期許中的趙孟成。”
他替她撣去嘴邊的渣,再認真地告訴她,“我為什麽不會?倘若我真心喜歡你,為什麽不會?”他的意思是,他愛她的話,自然會為了她去低頭,這點毋庸置疑。
“我從來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驕傲,也沒什麽值得驕傲的,湘湘。”
顧湘感覺心有一秒的空拍,然後,近乎喜極而泣,一個猛子般地紮進他懷裏,給趙孟成撞得心口疼。是的,坦坦蕩蕩地承認喜歡一個人,或者提及一個令你打心眼裏喜悅的人,這種感覺無疑是上天給你的恩賜,也是生生不息的人追逐愛情的意義。她像個藤蘿般地纏繞着他,也不管趙孟成說些什麽,嗚嗚嗚地抱着他哭,
“別鬧,我的課還沒上完。”
“不管,趙孟成,你說你的課重要還是我重要?”她墊着腳,攀着他的脖頸,逼他俯身也低頭。
“還是課重要一點吧,它是我的工作,也是操守。”趙孟成任由她像個孩子一樣挂在他身上,極為理智地回答她,“我沒工作沒操守,就沒法養活自己和想要看重的人。你來回答我,哪個更重要?”
時間縫隙裏追跑的兩個人,顧湘想去索取點什麽,哪怕點到為止,
她才親到了他的一點,屋內不知哪傳來一聲銳利的掼響,趙顧二人都駭了一跳。趙孟成即刻摘下了顧湘的手,尋着動靜走向一樓的客用洗手間,
裏面也傳來移門的動靜,顧湘站在趙孟成身前,她看向裏面的人……和地上略微糟糕的粉底液。
顧湘還記得她,唯有的三個女學生其一,韓露。
剛才學生一溜煙地跑了,沒成想韓露還在洗手間裏。
也許是聽外面的狀況,人家又面子薄地不敢出去,至于這一地開花的粉底液,韓露很平靜地口吻給顧湘道歉,“對不起,我只想借姐姐一點護手霜用一下,不小心碰掉了你的東西,多少錢,我賠你一瓶吧!”
趙孟成在後面沒有說話。
顧湘本就有點尴尬,也不至于真要一個學生賠,“不要緊,這個色號我原本就不太喜歡。”
韓露不緊不慢地跟話道,“那麽姐姐喜歡哪個色號,我買給你!”
“韓露,回去上課罷。”趙孟成忽地出聲道。
他的聲音和面色都很嚴肅,韓露聽了甚至沒敢再說一個字,就繞過他們徑直出去了。顧湘想說什麽,又不敢亂胡言,趙孟成卻坦蕩地沒事人,要她把這裏收拾一下,“回頭我買給你。”
“你說的!”
“嗯,我說的。”
午休時間,這裏離學校附近的美食街很近,一群學生自行去祭他們的五髒廟了。
顧湘給包工的師傅發了紅包,說也沒地方招待他們吃飯,就請師傅們自行解決了。
至于她自己躺在床上,修仙般地,也不吃飯,洗了一盤白草莓擱在床頭櫃上,看書打發時間。
趙孟成上樓找她的時候,問她怎麽了?
“肚子疼,可能要來姨媽了!”
他邀她一起去吃飯,“或者我們現在去吃黃魚面。”
“不是約好和陳桉一起的嘛?”
他坐在她床邊,聽到顧湘如是問,也只能嘆口氣,“看來是逃不過!”
“逃不過什麽?”顧湘扮作認真地翻書樣。
“逃不過給你朋友審查的命。”他向來慧黠,怎麽會不懂顧湘的心思,吃面是假,無論吃什麽都是假,見她朋友才是真。
“你餓了沒?”
“我很餓。”
四目相對的人生哲理提問。
“我突然好想吃紅薯千層哦,我們點一個吧!”
趙孟成唉聲嘆氣,直接倒在她床上,“我求你,吃點工作人該吃的可以嗎?”
“那吃鹵肉飯吧,我知道一家店,他家的鹵肉飯和鵝肉都很不錯!”顧湘拿過手機在點菜,“還有肝連肉也好吃。”
她正在認真點菜呢,趙孟成冷不丁地喊她,“顧湘,我餓了。”
點菜的人從手邊盤子裏抓過一個草莓,塞到他嘴裏,“先吃個草莓,墊墊肚子。”
有人甚至連把一顆草莓嚼碎咽下肚子的時間都不想等,直接把嘴邊的東西摘掉了,一把拽過她,手機裏點單還沒完成,顧湘怪他。
趙孟成翻身在上,呼吸吐納間,能看到她左邊鬓發之下,耳朵上那顆別致的痣。他拿自己的聲音去到那裏,提醒她,也警告她,“我說過存着的。”
說罷,摘下眼鏡,來兌現他的話。
顧湘緊咬牙關,有人總有辦法叫她開口……顧湘覺得身體和心神都被他揉碎了,屏住的一口氣松散了,有人伺機而入。
窗外灌進來微微濕潤的風,撩動着白色的紗簾跟着無邊地蕩漾。
顧湘突然也不想他好過了,一把捧住他的臉,各自微弱地平緩氣息,她要他聽她說,“就不吃正餐,我還是要吃紅薯千層,不管!”
趙孟成把她反扣在一邊的書,好好借腰封別好在已讀頁面,随即書本一合,“那你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