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 我不信你兩眼空空
沒有找到。
顧湘穿着件象牙色的軍工款羽絨服,連帽很大。她埋頭下去,整個帽子蓋落下來,以至于起身的時候,頭被領帽遮得嚴嚴實實,長發也亂蓬着。
她沒聽到檀越的打趣,自然也不懂身邊兩個男人在打什麽啞謎。趙孟成橫一眼姐夫,檀越才想開口說什麽的,就被他喝住了,“你住嘴罷!”說完,轉頭就要顧湘坐好,帶上門。
即刻,他便撥檔開車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顧湘還在座位上沒坐穩呢,她一邊埋怨一邊扯過安全帶便系,“我的珠子還沒找到!”
“跑不了。”
“什麽?”
“我說,它總歸還在車裏。”小路出大路,趙孟成開車很穩,綠燈才開始跳,未到黃燈,他就早早剎車了,後面跟了輛車子直沖他們放喇叭,不是檀先生的,想是覺得他要是油門快些,兩輛車都可以彎出去了。
顧湘聽他如是說,也沒了脾氣。很奇怪,每回碰上他,顧湘都能煞住性子,她喜歡這樣慢條斯理的人,喜歡這樣難得糊塗的人。近距離看他的側臉,立體瘦削,鼻梁有一道細微的挺括弧線。初一早上,顧湘和媽媽說了與趙孟成的際遇之後,媽媽給香香上過來人的經驗課:香香,我不管你爸爸将來能貼補你多少家私,咱還是普通老百姓一個。老話傳下來也都講究門當戶對,門第門第,這話從來沒有錯。你喜歡那個人也沒有錯,媽媽只希望你能明白,真要和那個人過日子,你不能去想那些飄飄浮浮的東西,只能去想油鹽醬醋的東西,如果你想着和他能在油鹽醬醋裏打滾,那麽才算是個值得去試試的人。
顧湘自然懂媽媽的意思,與人交,從來不能只珍重長處,更該看看他的短處。唐女士當初和顧文遠決意分開,就是因為看不到後者的煙火氣了,他們真真過不到一個鍋子裏吃飯了。
信號燈重新轉綠,趙孟成這才重新起步。左右顧路況之餘,他不禁瞥了眼顧湘,于內後視鏡裏。
主要她沉默的過于不合時宜。趙以為她還在惦記着那個珍珠耳環,只能再次出口,“待會下車我幫你找。”
身邊人總算搭話了,“謝謝趙老師。”
趙孟成扭頭看她一眼,看她一如先前的嬉皮笑臉,一時無話。
她再熱絡地找話與他談,說到她父親給她買這棟樓的緣故,以及那年機選沒有獲得語言能力測試的資格,“不然也許我會提前遇到趙老師。”
“不會,我去教書的時候,你大學都一半下來了。”趙孟成撇清了她的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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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湘口裏重複了下他說的一半,“啊?那趙老師之前是做什麽的?”
“殺人越貨。”有人不想回答她的問題,幹脆胡謅,逗小孩玩。
“那我現在就報警,”“小孩”見招拆招,略微探探身子朝前,回頭打量他,“即刻逮捕你!”
車內暖氣很足,顧湘又噴了香水,絲絲浮在氣息裏。趙老師淡漠會她一眼,出口的話惱人且不知,“你的香水太濃了。”
下一秒,顧湘氣餒得坐正自己,不等他行動,自己降窗,大換氣,冷風強灌進來,憋了她好幾口氣。高架上開窗不是鬧着玩的,她聽見趙孟成啧聲了下,最後重新替她揿回了車窗。
顧湘也不扭頭看他,她是有點氣。氣有人不解風情,也氣自己,殷勤了大半日,結果人家并不領情。
唐女士說得對,想想趙孟成也不是個能和她在柴米油鹽裏打滾的人,這人太傲慢又不接招,憑什麽老是我逗着你呀,你當你是誰啊!
算了,好看又不能當飯吃!顧湘很想讓他靠邊停車,我不玩了!然後順便告訴他,只要我願意,願意聞我香水味的男人,能坐滿你上課的教室你信不信!
好吧,坐滿教室有點誇張。但是輸人不輸陣,顧湘實在氣,氣這個男人老是給她癟子吃。
結果,下一秒,他又讀心術般地猜中她的心思,為剛才的言語歉仄,“與你的香無關,是我鼻敏感。”
顧湘這才略略轉頭看他,趙老師自顧自開車狀,看前路,并不曾回應她的目光。只是驕傲的人說些跌自己顏面的話實在有趣,顧湘想起《西游記》女兒國那段,女王對禦弟哥哥說的話:你說你四大皆空,卻緊閉雙眼;如果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不信你兩眼空空。
轉念,顧湘又把剛才那堆牢騷,自覺撤回了。
拂雲樓是S城有名的下館子三甲之選。顧湘随父親應酬來過,公司團建來過,自己消費卻鮮少來這裏。
一來店大欺客得很,貴自不必說,還很難等位;
二者,她是土生土長的S市人,并不迷信本幫菜,至今她點菜,能無糖少糖的做法,她還刻意強調這一點,比起本幫菜,她反倒是更愛淮揚菜,出差去江北,她總和同事去覓食探店。
抵達飯店停車場的時候,外面下起了蒙蒙細雨,時下還未立春,但已經有了初春的蹤影,倒不是暖,而是濕,處處漉漉之意。
地上停車場,不得遮擋。趙孟成泊停好車子,去後備箱拿了把直柄傘給顧湘,落後他們的檀越也到了,顧湘下車的時候聽他們郎舅二人言說才明白,他們停車的地方是飯店員工停車處。
趙孟成和這裏的老板是同學并好友,今日正月逢六,日頭好,飯店桌位難訂車位更是難,還是趙孟成的名義才走得進這道後院門來。
趙老師薄怨:“我總是不得清淨。”
檀越連忙奉承小舅子:“能者才多勞。”
趙孟成:“這話你回去多和姑姑說,剝削者都只會這句奴役言。”
檀越說他的小舅子就這點不好,他總是不受用,讓人難同他相與。
顧湘莫名很認同檀先生的話,檀越見她面上有動容,連忙拉同盟,“是吧,顧小姐也覺得吧!”
顧湘:“不,我不是,我沒有。”
四個人站在微雨裏,趙孟成也不理會他們的複仇者聯盟,只叫他們先上去,康櫻到底是個小姑娘,站在邊上一句不吭,凍得臉紅通通的。
顧湘手裏有趙孟成給的傘,連忙拉康櫻到傘下,再問趙孟成,“那你呢?”
有人說話間,繞到副駕門邊,“我找你的珠子!”這話不無哀怨的意味。
顧湘心裏無端一掉落。哪怕他是君子風度應付她罷,反正她是受用到了。
她更想留下來和他一齊找,趙孟成卻刻意趕她似的,“你帶康櫻先上去吧,她才開始适應水土的人。”
“哦。”顧湘這才應下,暗忖間,她發現,其實趙老師很細心。只是礙于師生又是女學生,他有他避嫌的自覺,但真正的溫柔,是一種教養而又後天的規訓,哪怕不與他(她)知曉,都總是令人熨帖乃至服帖的。
甫進拂雲樓中庭,就有侍者來接待,也有人要替顧湘收傘,她沒有應允,而是自己攏收起來,再撫平每一片褶皺,最後才套進防水的一次性傘套裏。
朱欄織花軟毯的樓梯拾級而上,顧湘能聞到濃郁的酒香,新鮮且熱烈,她酒量不差,也沒有刻意練,大抵就是顧文遠說的,随他。
眼下,她一步步上樓,目光卻一步步往後看,她在看趙孟成有沒有跟上來。
突然,來往的客人裏,有人下樓來,端正款款的西裝革履,他先看到了顧湘,并喊了她一聲,顧湘這才收回目光來,看清來人,紀纭。
她調任前,總部裏對她人事任命的最終欄簽核人。
“跟誰來的?”他問她,一并看了看她前後的人。
“朋友。”
紀纭一身酒氣,從答應她的調令開始,二人再無會面,“我昨天還會到你父親的。”
“哦。”顧湘站在他臺階下口,樓梯上停足說話,難免耽誤別人,“我還有約,紀總,就先走了。”
上峰的人沒有說話,倒是等顧湘走到他站定的這級臺階,手一攔,他動作太快,乃至顧湘反應過來,那根在她頭發上的羽絨早被他摘下來了,話與他的動作全無關,“分部那邊還順利嘛?”
顧湘有點氣,但一時也無奈,只冷漠告訴他明日開工。
紀纭手裏還捏着那根羽毛,不無說教的知會她,“我說你意氣,你偏不信。還是被你家顧文遠寵壞了。”
顧湘不聽會,蹬蹬幾步往上走,再聽紀纭幾分玩味的口吻,“行了,氣過了,過段時間再調回來吧!”
真真一副好牌打爛的烏糟感。顧湘即刻擰眉,扭過頭來時,已經很下臉面了,顧湘是想問他,她哪裏讓他誤會了,以至于她給他們如此兒戲依附的錯覺!
話沒來得及出口,只見趙孟成一襲黑衣,信步往上來,一只手抄在西褲口袋裏。挨他們近一些,顧湘才看見他衣肩上、短發裏有落雨的痕跡。
原本就是彼此靠右上下樓的公約意識,偏偏趙老師覺得眼前兩個人擋着他道了,他沒去和顧湘說話,只是傲慢冷漠地朝紀纭,“借過。”
兩個男人的照面有些不對付的樣子,顧湘關心地問,也切切地看着趙孟成,“找到了嘛?”
趙某人很尋常的口吻及面色,“沒有。”說罷,從她和紀纭之間擠身而過。
顧湘追着喊趙孟成,留紀纭在原地随他去。
今朝堂下評彈師傅唱的是楊乃武與小白菜《密室相會》一段,
那楊乃武控訴:
我這裏情切切,你那裏冷冰冰,我這虛名兒擔得沒來因……
燈影幢幢,袅袅生香。前面走的人輕車熟路,後面跟的人也不問他去哪裏,只跟着他走:
“趙老師,你說幫我找到的!”
“我只說找,沒說找到。”
“你說珠子在你車上跑不了的。”
“是的,它也許是跑不了,但是顧小姐自己掉的,與我無關。”
“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