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長腳鷺鸶
庚子年正月初一,
叫醒顧湘的一不是例會、二不是夢想,是唐女士口中的“沒出息”,大正月裏頭一天就睡過八點的人,最最沒出息。
這些年這一日,唐女士都是這樣要求顧湘的,其他的三百六十四天,我管你睡到幾點,就今天不行。
況且外婆還在。
“顧湘快點起啊,我們等着你吃早飯,好意思的!”新年頭一朝,顧湘就被針對了,這原是有緣故的。
唐文靜從前在家裏的時候是老幺。爹媽都慣得很,如今剩老太太一個人了,子媳那邊也就那樣,好一陣歹一陣。今年又逢老太太83,老話說這上年紀的人逢一個3就是一個缺。要上姑娘家去跨跨這個“缺”。唐文靜幹脆就和兄嫂商量,由老太太上她這裏住個半年罷。其他幾個女兒也都各自有家庭有小輩,只有唐老幺還能顧得上老母親了。
唐老太太挎着她的體己匣子來姑娘家準備過年的時候說,這子女啊,生多生少是一回事,到老了有人相到你才是正經的。二十年前,小姑娘要和女婿離婚的時候,唐母可不是這麽說的,她一味地賭咒說自己沒福氣,還過給了子女。唐母勸姑娘:不能離啊,離了你這輩子可就完了。女人不比男人啊,世道再怎麽變,女人都強不到男人前頭去。男人偷腥就好比那饞嘴的貓,改是改不掉的,但你真因為它出去饞了碗別人家的魚湯飯就不要它了,又能保證下一只貓就能服服帖帖守着你?
唐文靜沒有同爹媽辯,她曉得各人有各人的眼界與局限,母親說出這番話也不是沒有她的道理。如果說婚姻是一場計時的投注,那麽掐秒的那一刻止,無論你明面上的得失是多少,終歸是莊家笑到最後,下場的散戶沒有真正的贏家。
因為你把時間押在那了。
唐文靜與顧文遠離婚沒幾年,他就發跡了。唐母為此更是扼腕般地嗐,我說什麽的,你看看,我說讓你忍下這口氣你偏不聽,現在人家翻身了,你呢,還不是踩你的縫紉機,開個不大不小的鋪子,餓不死也活不像樣!
擱唐母的論調,要是當年沒和女婿離這個婚,現在的唐文靜過得什麽日子!還消起早貪黑地摸索?老母親說到懊恨處,不免拿造化說事,說來說去,你就是沒有享福的命!
昨晚除夕宴,顧文遠不請自來,才有了以上唐母的唠叨經。
前姑爺曉得老太太來這裏過年,開車送來了好些補品吃食,要說顧文遠這個人,情場上的人品差是差了點,但待身邊人是沒話說,這些年因着和女兒的來往,不曾有一日慢待了唐家那些親戚。前些年,舅老爺家的兒子買房子差些首付錢,繞過唐文靜這層去管早沒了關系的姑父借,後者也一口答應了。為此,唐文靜說過他好多回,你拉不下臉要做好人我不管你,但你別口口聲聲因為我因為香香,我們娘倆都不會給你做什麽擔保,哪天他們還不上,也是你該!
該不該也就那樣罷。顧文遠沒所謂,你曉得我沒忘了你們母女就好。
老太太偏要留顧文遠吃晚飯。飯桌上,說到了香香搬去夏蓉街小樓裏去的事。
唐文靜有些意外,一來香香只字沒提這事;二來,終究女兒大了,曉得錢是個好東西了,同親生父親愈發的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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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湘擱下筷子跟媽媽解釋,她上班到昨晚,“一大早起來就幫着忙東忙西,還沒來得及跟你說。”
“現在不是說了?”唐女士的話聽起來免不得幾分機鋒。
顧湘在桌下狠踢顧文遠一腳,就你嘴巴快。你的那些狗屁倒竈的事,我還替你瞞着呢!
別讓我說出什麽好歹來!
顧文遠想不到那一層,老直男覺得女兒總算接受他這份禮物,該是樁值得慶賀的事。
“你裁縫鋪的生意我看就關了吧,帶外婆一起去那邊住,那邊寬敞。”
“顧總,大過年的別關不關的,我說你生意關張,你氣不氣?”唐文靜沒好氣地白一眼顧文遠,手裏依舊在穩穩當當地分例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就除夕這頓,唐女士會做幾道功夫菜吧。早幾天前就準備食材了,煎炸蒸炒煨都有。一份筍幹老鴨湯,足足煲了幾個鐘頭,她盛了碗給老母親,餘下的……就湯勺一丢,“自己盛罷。”
顧姓父女自力更生,不敢有怨言,
席上一時無話。
……
顧文遠走後,顧湘想和媽媽聊一聊,也吃了閉門羹。外婆幫着香香說話:“桌上牛肉海參羹還沒吃夠啊,還追着要吃?”
祖孫倆坐在廳裏吃瓜果看春晚,外婆封了個大紅包給香香。顧湘覺得過了二十五歲就不好意思收壓歲錢了,老太太不開心呢,“你只要沒出門子,我在一天都要給你們封子的。今年格外給個大的,”因為孫兒輩多,往年老太太都是一個孩子給一百,意思意思,今年給香香封了個“一千零一塊”,那一塊的紙幣簇面嶄新的,外婆說是特地去銀行換的喲,“祝我們香香心想事成,當然,能給我找個千裏挑一的外孫女婿那是最好的!”
“我可沒催啊,我說的是最好!”外婆講完緊接着補了句,老小孩似的生怕被歸為催婚那一不讨趣的一隊。
至于唐女士那邊,顧湘有心逗母親,“有人該不是因為外婆給了個大封子,她臨時拿不出手了罷?”
收拾完桌子碗盞的,又跑去修剪她的花花草草的唐女士,嘴巴比她手裏的剪子還利,“我自然是拿不出手,我又為什麽要拿得出來。一沒房子給你,二沒體己鑲你,以至于你搬去你的嫁妝樓裏住,都不必知會我。你姓顧,我姓什麽。”
嗐,打住呀。顧湘聽着唐女士這番話,眼見着媽媽吃心了,也誤會她了。原來一切都是紙老虎,唐女士這些年一味地跟顧湘上政治課,要她在顧文遠那裏留個心眼,你爹是個什麽花花腸子的人我最清楚,他該不該我的不要緊,只是他自己的親生女兒不能該不能欠。他就是再結八次婚,你顧湘都是他的長女,正經原配生的孩子,他敢少你一個子,我都不答應。
可是當真到了這一步,到了所謂父女投契,因為錢,女兒更看重父親這一步。唐文靜又委屈了,委屈人到底這麽世俗,這麽拜高踩低。多少心血都抵不上金錢給予的力量與誘惑。
“如果我說我搬去爸爸給的那個房子有另外的原因,你要不要聽?”
“……”
“你不是常要我看着顧文遠的嘛,你不是要我堅定拿自己該得的那份的嘛?”
唐文靜委屈的不是女兒接受了那棟房子,接不接受也早就是香香的名字了。她委屈的是,女兒終究長大了,有她自己的主張了,這份主張不需要同你去溝通去商量,乃至事後你也不一定是第一知情人。
這份委屈她難與同女兒訴,仿佛已然提前領會到,将來香香她嫁人了,留唐文靜一個人在這棟房子裏的孤獨與冷清。
但如同二十年前,她逼迫女兒正視父母婚姻破碎的事實時說的話那樣:我們每個人都得為自己活。
孩子從來不是父母的附件或是延續,他們有自己的命運,有自己的愛與憎。這些年唐文靜也是這樣要求顧湘的,任何時候都得有自己的事業與堅持,有自己的愛好與原則。女人太較真了不可愛,但一味地盲從也只是活了個睜眼瞎。
香香,你要明白你要什麽。這比你在做什麽更重要。
好端端一個除夕,被一個不算嫌隙的嫌隙糟蹋了。唐文靜推脫累了,不陪她們一老一小守歲了。顧湘也覺得眼下不是個談長篇大論的好時機,這幾年她越來越正視媽媽的情緒了,就是人老了,會無端滋生出好多敏感微小的危機,有否定別人的、更有否定自己的。
她習慣等彼此冷靜後再聊。
沒成想,一夜過去。初一早上,唐女士的氣還沒翻篇,八點差一刻,在那扯着嗓子地喊顧湘起床。
約摸半個小時後,顧湘從房間裏出來。新年新氣象,她難得沒有違拗長輩的意願,自己買的那些冷調的衣服丢在一邊,穿了件紅呢大衣,妝也化得通透精神。
這件呢大衣是唐文靜自己手工給香香做得。用的是好些年她淘到的一塊上好的呢子料,溫暖手工,S城找不出第二件。
沒有任何品牌,偏偏穿在顧湘身上,挺括英氣且不失女兒色。
顧湘牢騷這條系帶是怎麽也系不緊,滑得很,“唐師傅,你要不要售後一下?”
媽媽是一個旗袍師傅,這些年真正做旗袍的人少了,她的那爿鋪子也随着市場改革成普通的成衣鋪子,偶爾接着老主顧的回頭單。聽着顧湘質疑她手藝的問題,唐文靜連忙放下手裏準備吃早茶的煮幹絲,擦了手便來查看。
媽媽的手還沒碰到大衣的系帶時,顧湘便一把扽住唐文靜,“你就是吃醋了,醋我和顧文遠親近了。怕我是那種戀財而忘本的人!”
“唐女士,你好矛盾哦!”
“好了大過年的,別生我氣了。”
“我總不能告訴你,……,”母女倆忸怩之間,顧湘更像個男人作派,她大方又不知羞地告訴媽媽,“是因為想認識一個男人。”
S城說大不大,說小絕對不小。顧湘問媽媽,如果你遇到一個處處都合你心意的異性,這難道真的只算一個偶然嘛?
即便偶然,也該是渾然天成的。
與其說,想認識他,更像是不想錯過這個渾然天成的交集。
廳裏,外婆帶過來的那個老式收音機裏咿咿呀呀放着評彈調的《月圓花好》: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顧湘大差不離地講了講如何認識趙孟成,以及,她負責任地告訴唐女士:“媽媽,和小丁分手後,”前度姓丁,他一直認為顧湘并不多喜歡他,可是他忘記了,當初是顧湘先和他說話的,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心甘情願和異性來往的心情了。我很确定,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唐女士不聽這些有的沒的,只人口普查般地口吻:“多大年紀,是不是本地人……比你大八歲?個麽有沒有婚史?”
顧湘被媽媽問住了,想當然地,“沒有!”
“長相呢?個頭呢?”唐文靜一早就提過姑爺的标準。本地人、家世清白、有正當工作、父母健在、歲數最好不要超過五歲,最最重要的一點,長相不能太難看,起碼帶的出去;個子也緊要,不能太矮,與姑娘站在一起一般高那就是矮!
顧湘背書般地擔保,很高。對了,她問外婆,老話裏說那種很高很瘦腿很長的人,怎麽喊的?
老太太不假思索:“長腳鷺鸶。”
哈哈,對,就是長腳鷺鸶。
女兒難得願意重新談感情談對象,老母親唐文靜自然是痛快的,但是,親媽也終歸是親媽,“你先別管人家多高,就是高到天上去,不喜歡你也是白瞎。人家喜歡你嗎?”
靈魂拷問。大年初一早上!
目前為止應該是不喜歡的,顧湘昨晚借着群發短信的假象,給趙老師發了條拜年短信:新年快樂!
那個人還為人師表呢,連起碼的禮貌待人接物都做不到。
到現在都沒回她一個字。
顧湘反手就給他微信備注成:長腳鷺鸶(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