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敏敏特穆爾
祝顧家囡囡生日快樂,
乙亥臘月廿。
——
一大束白玫瑰,卡片上落款是顧文遠。
江南的冬天好幾年沒落雪了,今年下得倒是格外殷勤早些。化雪了多日,蟄伏的寒意也像長線密謀的攻城,沒有不得手的道理。
陳桉帶着壽喜鍋的外賣來看顧湘的時候,順便幫她簽收了,人還沒進門,吐槽技能就點滿了,“你家老爺子罷,渣是渣了點,但也是真有儀式感。”花瓣和花枝上吸附的給養水還濕漉漉的,果真是呢,女人收花永遠是穩妥的殷勤與禮物。
濕發的顧湘從馥郁浴香的衛生間裏走出來。這是間四人員工宿舍,因為她年底新調來的,還沒人合夥,暫時一人忝居一間。丢開揩頭的長毛巾,只從好友手裏只接過壽喜鍋食材的袋子,那一束花,扔那罷。
花簽收沒多久,顧湘支付寶到賬一筆錢,不多不少,正好夠她買個包。
陳桉酸道:“還是親爹好,比任何男人都來得有保障。”這話也只有陳桉敢和她說,換作旁人,顧湘早一個白眼翻死他了。
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外人看如今的顧湘,都歆羨她有個拼爹的資格,熟不知她七八歲起,父母就分開了。他們鬧得最兇的時候,顧湘哭地躲在閣樓上的衣櫥裏,直至精疲力盡。
小時候她覺得父母是不會分開的,也不能分開。分開她怎麽辦?她要如何去面對自己的同學、老師,離婚是多麽不光彩甚至可恥的事!
但他們終究那麽做了,一度顧湘恨極了媽媽,孩兒氣的她看到的是父親如何挽救媽媽,媽媽都不肯修補這個家庭,“你自私極了!”
媽媽因為香香始終不肯去上學,打了她一巴掌,嚴苛地告訴她,“我和你爸爸的婚姻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們沒有義務為了你保全一段失敗的經營關系!你上學也是為了你自己,我們每個人都是在為自己活!”
二十歲那年,還在外地上大學的顧湘接到媽媽的電話。要強幾十年的唐女士哭着告訴女兒,媽媽可能生病了,香香,我知道不該告訴你的,不該影響你的學習,可我不合格極了,我不想一個人面對,可怎麽辦?
囡囡,你回來抱抱我好不好?
媽媽開刀的前一晚顧湘沖顧文遠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攢着十幾年的情緒一夕間全倒給了他。其中一條就是,你從來不知道媽媽要什麽,這就是她這麽多年都不願意和你複合的原因。
Advertisement
比身體背叛更嚴重的原罪。
媽媽愛紅白玫瑰,她時常自己買,每回收拾完屋子,她總要買些回來添色。她說年輕的時候愛不起這些布爾喬亞的東西,一輩子也沒男人送過。
彼時母女倆都以為查出了大病,交代的話也比較沉重慎重。好在最後一切有驚無險,病理解剖是良性的。出院那天,顧文遠送了唐女士一屋子的白玫瑰。
自然是被唐女士喊收垃圾的清走了,之後顧文遠也沒敢再送過,倒是把這份儀式感彌補給女兒了,老直男的說辭是,你生日也是你媽的苦難日。
還有一點,老直男至今不知道,顧湘早就不過陰歷生日了。随他去,這樣也好,陰歷留給他,陽歷陪唐女士。
陳桉是見過顧湘父親的,保養得很好,潇灑風流的商人面貌。誠然地論,顧湘更襲父親的基因,濃顏美人,所謂濃顏不是濃妝,而是那種骨相美,立體深刻,疏離冷豔。
應了那句,任是無情也動人。
“有時你不得不承認,這世上其實最淺薄的就是人性。”陳桉寬慰好友多日來的不快。一個男人有錢有顏,對女人已經是殺傷性存在了,難得還有幾分儀式感,美其名曰,紳士的品格。
難怪那些莺莺燕燕生撲。
張黎那起子事,陳桉勸香香。算了,就當被狗咬了,難不成你還咬回來?
不,當然不能咬回來,沒準狗沒死,人先沒了。
—
所以,平安夜回去那晚,顧湘就給他們副總去了郵件,新北區那個平調的缺,她願意去。
紀纭深夜給她來電,問她怎麽回事?
顧湘是那種人前從來不抱怨的個性,私人事件更不會拿到公司場合談。同紀總的說辭就是,她想再鍛煉鍛煉。
紀纭沖他們幾個小組借調人手是真,但所謂的平調,大家心知肚明,去了就是降了。好在郵件是私發的,紀纭駁回了顧湘的請求,說就當沒收到這封郵件。
“紀總,您是在有心放水我嗎?”
“顧湘,那點家務事情緒別帶到工作上來。真要走一個,也不該是你!說你蠢,真是輕了。”
顧湘對于紀纭知曉她和張黎的過節一點不詫異,當初她能進公司就是紀纭他叔叔的“保媒”。眼下,算戚算友,紀纭都和她打開天窗說亮話,“新北區這個缺我借過去就不會有再要回來的心了,你想好了,為了你父親這點狗屁倒竈的事,你意氣用事值當嗎?”
“顧湘,你只是不想和張黎共事而已……”
“紀總,我知道從您上帝視角看這件事很意氣,甚至兒戲。但我依舊堅持,必要的話,我願意提交辭職信。而之所以我沒有直接走這最容易的一步,也是因為我看重這份工作,我花三四年才摘掉了空降兵的帽子,我努力工作、認真配合、積極進取,就是想有朝一日能更上一步,我提升工作,工作再來提升我的生活。可惜事與願違,我的同事因為一些生意契機結識了我的父親,乃至發生了些狗屁倒竈的事。別說我父親現在單身,他們有任何男歡女愛的權利,即便我母親與顧文遠沒有離婚,這件事情也上升不到公司制裁的地步……”
“怎麽不到,張黎嚴重影響我們公司的名譽!”紀纭同顧湘辯,兩廂難得都有點冒進,最終紀纭先收場,他要顧湘先放幾天假,其餘的事,他來料理。
“不,紀總。”顧湘态度很堅持,這是他們有限述職接觸以來,她最果斷的聲音,“我和我父親也說得很明白,不想我意氣離職的話,就請不要幹涉我的決定。”
“我即将滿二十六周歲,我想我應該盡力避免來自父輩的庇護了。”
那夜,紀纭匆匆挂了電話。周五人事變動就發到全員郵箱了。誰都沒想到,是顧湘。陰謀論2.0又變成了:老紀就是故意派她去的,苦一陣回來才能名正言順地升職。
熟不知,屬于二人的點到為止真真點到為止了。這事,顧湘一個人都沒說,包括陳桉,一來只是她的猜疑,二來變了味的嫌隙,人言可畏。顧湘是個頂驕傲的人,她不願意背任何不該有的枷鎖。
道德或者人格都挾持着她,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換言之,但凡不能光明磊落回應你的感情,都不配稱作是喜歡,遑論愛。
陳桉這才恍然大悟,“你是說你不是借調,是被那個紀老賊打入冷宮了?”
“說話能中聽點嘛?”
“有沒有可能你感覺出了錯?”畢竟世上三大錯覺之一,就是對方喜歡我。
顧湘不想在吃飯這個檔口讨論這麽倒胃口的細節,總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公司關于紀纭偏袒顧湘的流言已經夠盛了,她不想再發酵出別的版本,如今只是空降嫡系之說,哪天傳出點別的,顧湘才真正淪落成有嘴說別人沒臉看自己的那類了。
“我就不懂了,簡單的路,你非得走複雜了。”陳桉看來,無非是顧文遠借紀纭的手,處理掉那個張黎,顧湘還在她的位置做她天塌下來有人頂着的天之驕女。
“那樣我會難受死的。也保不準哪天會變成第二個張黎。”
“不,你才不會,”
從顧湘接受任調來新北區分部開始,接連十日無休,項目小組因為設計纰漏全員被罰下場盯新樣品,她這個總部過來的新丁也不能免責。陳桉聯系她好幾天了,微信回複要麽遲遲不及時,要麽單字節輸出,忙成一個男人般地潦草、落拓。
眼下,蓬頭亂發素面朝天地在支小桌。電磁爐和鍋子還是提前跟隔壁同事借的,曉得陳桉要過來。二人一一開始布菜時,陳桉要顧湘先吃了幾塊壽司墊了墊肚子。平板裏放着的老劇是黎姿那版的《倚天屠龍記》,好友篤定地補充沒說完的話,“蒙古郡主敏敏特穆爾即便再愛張無忌,也始終不是漢水艄公孤女周芷若。”
這不,眼下她不就不聲不響、大巧若拙地,把眼裏心裏膈應的全擇出去了,躲到了這個偏得一比的地方,連個像樣的外賣都沒得點的工廠地,只為吃碗清淨飯。
“你還不如直接辭職呢,反正你老爹又不是養不起你!”
她才不辭,顧湘再不缺錢,也懂得勝利的榮譽感。先不談她熬完這個項目,對她職場的增益多少,單算算她最後一個季度的績效獎沒拿到,年終獎他們慣例是三月統發。以及她即将邁進四年工齡的幅度加薪審核梯隊。
掙自己應得的錢,它不香嗎?
陳桉最愛看這市儈一面的顧湘,“你回去繼承家業還香呢,你爹媽給你起個香香的名字真是太到位了。”
“哦,很抱歉,香香這名字不是我爹媽起的。”是幼兒園同班的一個小男生,二人一直同班到小學二年級,他一直以為顧湘叫顧香。
分別的賀卡,就是:香香,下次再見。
壽喜鍋燒開了,無菌雞蛋液裹着雪花牛肉送進嘴裏,來不及咽下的工夫,顧湘瞬間覺得人間還是值得的。
好友的到來,更是讓美食核聚變了萬萬個層次。
正如冬季裏凍得瑟瑟的骨頭蹚進溫泉裏,“你幾號回去?”各自忙碌,閑落下來,認真問候的也不外乎是些三餐溫飽相幹的話,稀松平常但又不可剔免。
“下周。”陳桉不是本地人,要回去過年的。
顧湘咕咚了兩口烏龍茶,随即從床上的包裏翻出自己的車鑰匙,她每年都會把車借好友開回去,“你待會先開走罷。”
“你上班不用啦?”
“還用什麽,我現在就住村裏了。”顧湘說打算過完年在附近賃一處條件稍微好的公寓。
主要架不住唐女士來查崗,前天視頻,母上大人看到背景如此簡陋,各種芬芳齊齊問候,要死的,個麽是個什麽東西。囡囡你這是犯了什麽錯誤被下放到這麽不緊要的分公司了呀!還能不能幹,不能幹就別幹了。
再睇到顧湘提着個藍色保暖水壺準備泡面吃,更是不得了,你這個熱水瓶你外婆都不用了。
“催命地催我賃房子。”顧湘念叨唐女士。
說什麽來什麽,瞌睡遇到了枕頭。顧湘的手機響了,這幾天她頻繁接到這種中介賣房租房的電話,唐女士還不至于把她的電話直接給到中介那頭,所以顧湘懷疑她手機有什麽大數據監測。
已經接疲了,看到這種本地座機號碼想都不想,直接按掉,對方再打進來。
接連兩回,兩方都不放棄。
新一回合,顧湘不耐煩地接通了,就在準備好的那句“我不需要”出口之際,那頭出來的聲音帶着濃郁的程序化色彩,先是跟她确認個人信息,再聲明這裏是**轄區夏蓉街派出所。
“顧小姐,您名下的一套商住兩用樓涉嫌詐騙租賃及違規與未成年人交易。請您速來我們派出所配合了解相關情況。”
情況?
什麽情況?
“……您沒開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