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蕭駱北凝眉一看, 看到那隊弓箭手列隊的後方,竟然停着自己的明黃龍紋步辇。辇車上影影綽綽的斜坐了一人,卻被厚實的車簾遮着, 看不清樣貌,只能隐約窺見與車簾同色的明黃龍袍。而剛剛那聲威嚴十足的嗓音, 卻真真正正的與自己一模一樣。
弓箭手一波未中,又開始蓄力拉弓準備第二波。蕭沉影已經追出來,冷笑一聲,毒蛇般的目光牢牢粘在二人身上。
“你耍的什麽花樣?!”蕭駱北怒斥道, “竟敢找人假扮朕!”
蕭沉影沒有說話, 辇車裏那人卻冷冷接話道:
“大膽!竟敢自稱天子名諱!弓箭手,殺!”
蕭駱北百口莫辯,他如今身穿常服,又因為受傷和中毒狼狽不堪,完全是一副窮途末路的匪徒模樣。而邊關的普通将士很多并未親眼見過聖上,認不出自己也很正常。
他萬萬沒想到, 自己皇帝的身份居然會有被人代替的一天。
慕晚舟這時已經清醒過來, 低聲對他說:“不必多作糾纏,阿北……”
“……”蕭駱北也不想在此地久留, 但第二波箭雨已經無情而至, 他們此刻如同籠中鳥, 插翅也難飛了。
蕭駱北中了兩掌,又被箭射中,已經萬萬不可能再将所有箭雨打落了。
“晚舟……”蕭駱北将慕晚舟一把摟在懷裏, 緊緊護住。
到了最後,他也想盡量的保住慕晚舟的性命。
即使自己被箭雨射死,只要慕晚舟沒有被傷到要害, 那麽蕭沉影應該多少會看在過去的情分上,留他一命吧?
眼看密密的箭雨就要将二人包裹,突然被一陣強有力的掌風紛紛掃落,往一旁歪歪斜斜的飛去。
蕭沉影勝券在握的神情陡然變了。
陸逐川雪白的身影如同一道純淨的光,照亮了二人絕望又黑暗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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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如風如影般的收掌,穩穩落在了二人前面。
“逐川……”慕晚舟驚訝的叫出來,“你……”
他沒能說完,因為他看見,陸逐川的胸口有傷,并且已經滲出血來,染紅了雪白的衣衫。
陸逐川冷冷斜眼對蕭駱北道:“還不快帶晚舟走?!”
蕭駱北怒道:“你做什麽去了,現在才出現!”
陸逐川道:“他現在功力深厚,我也險些不是對手。你要是真的珍惜晚舟的命,就先給我滾,別在這礙手礙腳。”
“……”蕭駱北心中不甘,但見到目前的情形,也知道走是上策,便攜了慕晚舟飛身而去:
“你自己多加小心!”
眼看着二人走遠,蕭沉影恨得咬牙切齒:“陸逐川,你!”
又不死心的下令:“弓箭手,射殺那兩個人!”
陸逐川略一轉頭,望着蕭沉影的眼神殺氣橫生:“殿下,你我二人師承同一人,你會的,我也會。”
說着掌中內力運轉,也發出道道黑影來,紛紛湧向那些弓箭手。那些人一個個被擊中頭部,頓時停下了手裏的弓箭,一動不動。
蕭沉影怒極,全身的內力迸發開來,激起黃沙飛揚。陸逐川面對他強大的內勁,依然冷靜如初,就好像生死一線對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我本不想與你針鋒相對。但,晚舟——他是我的底線!”他沉靜的說。
伴随着他的話語,二人強大的內力,在空中相撞,迸發出陣陣轟鳴。
·
蕭駱北帶着慕晚舟一路逃亡,直到再度逃入茫茫黃沙中,确認蕭沉影不可能追上來,才稍稍放緩了步子。
蕭駱北身上有傷,無法逃跑太久。他看見前方有一處小小的綠洲,便帶着慕晚舟進入了綠洲,想稍作歇息。
結果剛一進去,他便發現,好死不死的,這是當時二人解開合歡蠱的那片綠洲。
“……”看着那方熟悉的寧靜池塘,蕭駱北一時無語。
不久之前,兩人才在這裏度過了無比銷魂的夜晚。誰曾會想到,再次舊地重游,會是這般景象?
他偷偷側目看慕晚舟,卻見對方一臉呆滞和陰沉,竟是沒有發覺此地是何處的樣子。
他才發現,自從二人逃出生天,慕晚舟一句話也沒有說。
“晚舟……”他明白過來了,慕晚舟第二次遭蕭沉影毒手,且被下了殺手,還被他辱罵髒、惡心,必然是受打擊太大,此刻已經有些一蹶不振了。
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覺得對蕭沉影的一腔怒火,從未有過的熊熊燃燒;又覺得對慕晚舟的心疼達到了颠覆,連帶着他自己的心一起,揪緊般的疼痛。
他四下看看,見池塘旁邊有大片的樹蔭,可以遮涼,便默默的拉了慕晚舟走過去坐下。慕晚舟任由他拉着,還是一個字也沒有說。
二人坐下,蕭駱北又忍着傷口疼痛起身道:“渴了嗎,晚舟?”
說完也不等慕晚舟答話,便轉身想去池塘中取些水來。
慕晚舟一把拉住了他。
“先處理你的傷。”他沒有去看一臉驚訝的蕭駱北,只淡淡的說。
二人坐在樹蔭下,慕晚舟一聲不吭的幫蕭駱北拔出了肩上的兩只箭頭,上藥之後再撕下中衣的衣襟替他包紮好。好在他随身帶的藥材還未丢失,否則以蕭駱北的傷勢,必然要化膿了。
收拾好一切,天色也逐漸晚了。蕭駱北見慕晚舟依然一臉頹然和呆滞,心裏很難受。
他去找來食物,遞給慕晚舟:“晚舟,吃些東西吧。”
再去不遠處的林間采來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晚舟,你喜歡這個嗎?”
又費了許多力氣抓來一只五彩色的小鳥,捧在手心裏給慕晚舟看:“晚舟,這是什麽鳥兒,這樣好看?”
慕晚舟看也沒有看他一眼,目光依然如幽潭一般,毫無波瀾。
“……”蕭駱北心裏痛極了。
不是因為慕晚舟不搭理他,而是,他從來沒見過慕晚舟這般生無所戀過。他知道,慕晚舟此刻,一定處在最黑暗、最絕望的深淵中。
不管是那個溫柔優雅、驚才絕豔的慕晚舟也好,還是那個冷若冰霜、狠毒無常的慕晚舟也好,此刻都像死了一樣,仿佛再也見不着了。
蕭駱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他即使落魄至此,身為帝王的鬥志與膽魄都沒有消失。身經百戰、從數次陰謀陽謀中活下來的他,依然有信心挽回現在的局面,但唯獨,他不知還能如何安慰慕晚舟才好。
該說些什麽嗎?或者做些什麽嗎?
按他的性子,換作是面對旁人,他大概也就是一頓怒斥過去罵醒對方,再不濟給上幾巴掌,讓對方徹底清醒過來。實在不行以聖命強行壓制,也就差不多了。
但……對着慕晚舟,他做不到。
他沒辦法在慕晚舟已經傷心欲絕的基礎上,再來一頓火上澆油,像從前一樣不憐不惜。
更何況,他知道慕晚舟一定厭惡自己,因為今日局面的一個直接原因,便是昨晚慕晚舟為了幫他解毒,與他風流一夜。
他能做的,只有默默陪在慕晚舟身邊。
夜裏天氣涼下來,但蕭駱北運氣不錯,居然尋到了此前蕭翊殘留在這裏的帳篷。他忙活一陣将帳篷支起來,拉着慕晚舟進去:
“晚舟,你看這樣怎麽樣?便不會着涼了。”
“嗯。”慕晚舟只淡淡應了一字,然後走到鋪好的簡易軟榻前,一聲不響的朝內躺下了。
只留給蕭駱北一個單薄的、又孤寂的背影。
“……”蕭駱北坐到他身邊,猶豫着伸出手,想要輕輕撫在他頭上,但幾次掙紮,最終收了回來。
一片黑暗和沉寂隐去了蕭駱北一聲低低的嘆息。
夜裏,蕭駱北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蕭沉影來了,慕晚舟緊緊的拉着他的手,對自己微笑着說:“阿北,我要走了。”
夢裏,他一直流着淚。他舍不得慕晚舟走,但又一想,如果慕晚舟離開自己跟蕭沉影在一起能開心,也是好的。便忍痛說:“好,那你要開心些,晚舟……”
“我會的。”慕晚舟說完,便頭也不回的拉着蕭沉影走了。
他呆在原地,看着兩人的背影,都是那般清瘦優雅。這兩人,連背影都如此般配,哪裏容得下自己呢?
他難過極了,卻邁不開步子追上去。但這時,他看見蕭沉影的手中緩緩閃過一把匕首,逼近了慕晚舟的身後。
“晚舟!快跑!”他頓覺不妙,高聲喊了出來。
與此同時,他追悔莫及。
怎麽能就這樣把晚舟交給別人!?還是一個心機深重、數次想要傷害他的人?!蕭駱北啊蕭駱北,你是不是活糊塗了?!
蕭駱北滿身是汗,驚醒了過來,禁不住大聲喊了出來:“晚舟!晚舟!”
寂靜的帳篷中,卻無人應答。
他側頭一看,身邊沒人。本來默不作聲的睡在內側的慕晚舟,已經不在榻上了。
“晚舟?”他翻身下來,立刻掀開帳門找了出去。
萬籁俱寂的綠洲,在月色下一片寧和。外面也沒有人。
蕭駱北心中隐約有了強烈的不安。
他快步向外奔去,在林間、樹下、草叢中四處尋找。但是,沒有,哪裏都沒有,慕晚舟不知道去哪了。
他焦躁難安,然後突然想到那片池塘。
他奮力向池塘奔去。
當他到達池邊的時候,慕晚舟瘦弱的身影已經在水池的中央,幾乎快要看不見了。他身子已經全部沒入池中,只剩一抹青絲還浮在水面上。
“晚舟!不要!”蕭駱北不顧一切的跳入池中,向慕晚舟的身影游過去。
不要不要不要!絕對不要!
這一刻,蕭駱北只覺得自己可以失去世上任何東西,包括皇權、疆土,但唯獨不能失去慕晚舟!
他忘卻了全身的傷和未解的毒,以及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切已經體會過的、正在經歷的和尚未發生的苦與痛、快意和屈辱,眼中只有池中那唯一的一道身影。
他必須抓住他!
當他托住慕晚舟的頭浮出水面,慕晚舟已經呼吸停止了。他語帶哭腔喊着“晚舟”,發瘋般的帶着他游回岸邊,将慕晚舟放在岸邊的石板上。
他拼命的按壓他的胸口,又無數次的吻上他的唇,将空氣渡給他。
“晚舟!醒醒!”見不管用,他又一掌一掌将自己的內力輸送過去,打通慕晚舟全身的經脈,想以此換回他的心跳。
“朕不許你死!不許!”他聲音嘶啞了,傷口也浸出血來,點點滴滴落在慕晚舟蒼白如紙的臉上。
慕晚舟一動不動,單薄瘦削的身子冰涼如雪。
“晚舟!晚舟!”蕭駱北絕望的哽咽了出來,用了最後一絲力氣一掌拍在慕晚舟胸口上。随即他只覺得全身虛脫,腦中一陣眩暈,一頭栽倒在了慕晚舟身上。
“晚舟……晚舟……”他只恨不得自己也一起死了。
已經做了一切能做的,都是徒勞,還能怎樣?
比起被所愛之人算計、傷害,原來,失去他更為可怕、黑暗。
此刻,蕭駱北的腦子裏只有一團虛無,什麽也思考不了。生與死、過往與未來,都暫時的消失了。
他感覺他又回到了失去鳳月華的那個時候,但卻比那個時候更冷、更無助、更恐懼。
這才是真正的窮途末路。
這時,卻突然聽見慕晚舟一聲劇烈的咳嗽。
“晚舟!”蕭駱北連忙擡起了頭,只見慕晚舟痛苦的皺眉,從口中吐出許多池水來。
剛剛他最後拍在胸口上的一掌,總算是驅動了慕晚舟的一線生機。
蕭駱北喜出望外的捧起了他的頭,慕晚舟猛的吸了一口氣,徹底緩了過來,然後是急促的喘息和咳嗽。
“你、你現在感覺怎麽樣了,晚舟?”蕭駱北喜極而泣。他救回來了!他把自己最重要的人救回來了!
這種失而複得的感覺,讓他從未有過的感謝上蒼、感謝命運。
但慕晚舟微微平靜了氣息,冷冷看着他:“為什麽……為什麽多管閑事?”
“……”蕭駱北怔住了。
慕晚舟一把推開了他:“聖上不愧是九五之尊,生殺予奪……我等凡人連決定自己生死的權利也沒有!”
“你!你說什麽?!”蕭駱北略一震驚,随即整顆心被無邊的憤怒和心痛填滿了。
慕晚舟道:“生死本該由我,聖上為何要強求?!”
蕭駱北只覺得一股滔天怒意沖上心頭,再也無法抑制和忍耐。
他用力将慕晚舟的身子轉過去,怒目圓睜,凜然的瞪住了慕晚舟漠然又冰冷的臉。
“你就因為一個負心薄情的人,就要去死?!”他一字一字,如針如劍,但卻好像刺在自己心上一般疼痛,“你值得嗎,晚舟?!那個傲骨铮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你去哪了?那個步步為營、誓要對朕殺人誅心的你去哪了?你不是要朕的命嗎?你還沒做到就要去死?!”
慕晚舟目中幽幽閃動瀕死一般的光:“現在聖上的命對我還有意義嗎?現在任何事還有意義嗎?聖上根本不懂這種萬念俱灰的感覺,我已經沒有活着的必要了……”
他語氣中毫無波瀾,只有一片死氣。
“你……”蕭駱北又痛又怒,一把将他拽緊,擡手便給了他重重的一耳光。
慕晚舟驚了一驚,捂住臉,微微擡起詫異的雙眸,眸中閃動某種莫名的萌動。
蕭駱北從來沒有這般認真的打過他,縱使從前萬般欺負他、折辱他的時候,也總是一副心不在焉、萬事随心的态度。
但這次,他從蕭駱北的力度裏、眼神裏感到了明顯的不同。
他隐隐察覺了,雖然蕭駱北打的是自己,但好像比他本人挨打還要痛心。
蕭駱北一把将他拖到跟前,聲音嘶啞:“你說朕不懂這萬念俱灰的感覺?!慕晚舟,你是不是真的沒有心,怎麽能說出這般無情的話來?!當你親口說你恨朕的時候、當你親手把毒酒給朕灌下的時候、當你用那種如癡如狂的眼神看着蕭四的時候、當你把刀刃抵在朕頸上的時候……你知不知道朕體會了一千次、一萬次那種感覺?……”
“……那是聖上咎由自取。”慕晚舟冷聲道。
蕭駱北厲聲道:“對,那是朕咎由自取!但晚舟,你做錯了什麽,必須要去死?!遭到背叛的不是你嗎?你死了到底有誰會好過?!……再說,誰說你沒有活着的必要了?!朕需要你活着,朕不許你死!哪怕你厭惡朕、恨透了朕也好,對朕的一切心情感到不屑和鄙夷也好……如果說世上有一個人無論到什麽時候都希望你好好活着,那就是朕!你聽明白了嗎?!”
‘……’慕晚舟幽幽的看着他,欲言又止。
蕭駱北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只覺得氣血翻湧,舊毒新傷幾乎一起發作。他忍住胸口的血腥甜味,繼續喘着氣說:
“對,這就是聖旨!朕身為九五之尊,就是連你的生死也不讓你自己決定!你再自盡一次試試看?!你若是敢死,朕一定将你最愛的蕭四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這一刻,他被慕晚舟逼急了,又變回了那個蠻不講理、驕縱霸道的蕭駱北。
他說到一半,實在忍不住,側頭吐出一口黑血來。他腦中天旋地轉,還死死抓着慕晚舟的肩,斷斷續續的說着:
“你別不信,晚舟……你有種試試看……君無戲言,朕……說到做到……”
他還未說完,已經支撐不住,一頭歪倒,竟是暈了過去。
“……”慕晚舟無言的看着他。
風徐徐的吹來,給渾身濕透的兩人帶來陣陣寒意。慕晚舟捂着發紅的臉,看了他許久,唇邊泛開一個無奈又複雜的笑來:
“你還是這般不講理,阿北……”
他用力扶起暈倒的蕭駱北,蕭駱北被他一拖拽,也幽幽醒過來了。兩人相互攙扶着、踉跄着,狼狽不堪的慢慢走回帳篷中去。
一進帳篷,兩人都體力不支,跌倒在地。
帳內暖和,蕭駱北掙紮着起來,把兩人打濕的衣衫都脫了。慕晚舟見他肩上的傷口已經再度裂開,不住的流血,便按住他:“你別動了。”
說着去取來藥膏給他塗上止血,又拿毛巾幫他擦去斑斑血跡。蕭駱北看着他細心的動作,忍不住心裏一陣觸動:
“你擔心朕的傷勢?”
“是,”慕晚舟淡淡答道,“你今日不讓我死,我先養好了你,再親手殺你比較解恨。”
蕭駱北嗤笑了出來。
“好,朕等着。”
他轉過頭去,卻忍不住眼中的盈盈淚光。他極力忍耐着,不讓慕晚舟察覺。
他心中的大石終于落地了。因為他知道,慕晚舟至少不再想死了。
太好了。
他一邊心痛着,又一邊開心着。
所以他沒有看見,慕晚舟眼中也閃動着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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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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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逐川回來了!!!
emmmm雖然出場是有點少,但是放心他還會再出來的
虐麽?我覺得其實還好吧,這章基本就是阿北一個掙表現的機會,雖然作用并沒有很大,但是他好歹救了晚舟的命……死過一次的晚舟會更堅強的
我記得我這篇文最早的立意本來寫的是“千金散盡還複來,真心還需真心換”
後來上榜之前編輯說那個不可以才改成現在這個不知道是啥的玩意……
嗯真心還需真心換,如果說阿北最後要怎麽樣火葬場,我覺得最終還是得落到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