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人死了會怎樣?
—變成星星。
—我不信,每天都在死人,天上的星星怎麽沒有變多?
—哎呀,那是因為星星也很累,它們煩了就會跳進海裏。
這是我很久之前問過周也的問題。
那會兒我剛上初中,語數外輕松就能拿滿分,卻很難理解正常人應該有的情感,比如鄰居家爺爺死了,親人都在哭;又比如同桌說他表姐生了孩子,所以能分到一小兜喜糖。
可誰也不知道孩子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如果他爹是韓勝偉,那實在沒什麽好慶祝的,就像那些人自己也沒有死過,卻覺得死亡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
如果我死了,就要住進小鳥的眼睛裏,跳上窗臺看周也拿着我的遺照自慰,然後給自己也來一發,小鳥渾身顫抖着替我高潮。
扯遠了,不過當時我問周也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剛跟韓勝偉搞完,困得要死,我趴到他肚皮上不讓他睡,周也就含混不清地敷衍我。
我說那你死之前一定要告訴我,我想看你怎麽變成星星的。
周也終于睜開眼睛,裏面像有光在閃,我湊過去找自己的倒影,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一個,身後是暗沉沉的海。
韓勝偉讓我跟他走,我執拗在原地不肯動,體委他們幾個都圍過來,青春期的男生又高又壯,襯得韓勝偉像個陽痿了的老頭。
“我要在這裏等周也。”我臉上沒什麽表情,“他是我監護人,有什麽事你找他去。”
韓勝偉習慣性地揚起手,但又硬生生克制住了,聲音焦躁不安,“你先跟老子回去!老子……爸送你去更好的學校,離那個婊子遠一點。”
“韓勝偉,你現在說這話是不是有點晚了,”我學着周也的樣子做出那種輕鄙的表情,如果我有錢,一定會像電視劇裏那樣把人民幣砸在他臉上,讓他滾。
幾個同學都有點尴尬,他們不了解我家裏的事情,戚亞文知道一點,招呼着人散了,韓勝偉總不會在學校裏鬧事。
家長會剛結束,低樓層有很多人往這邊看,用那種探究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似曾相識的記憶讓我手腳冰涼,手心裏卻出了汗,像攥了一把蛇皮。
我終于看到周也從樓梯口跑出來,手裏拿着卷成筒的獎狀。
“怎麽回事?”他擋在我身前。
“你去給他開家長會?”韓勝偉不可思議似的張開鼻孔,“我們爺倆說話什麽時候輪到你插嘴了?”
“這裏是學校,我不想弄你,”周也用獎狀指着他,“什麽事?”
“韓源死了,”韓勝偉敗下陣來,又作出一副老派家長的樣子,“當哥哥的不應該回去看一眼?”
“小奕?”周也回頭看我,應該是想征求我的意見,我拉住他的衣擺,把汗全抹在上面。
“我們去,”周也竟然點了頭,“什麽時候?”
我震驚地看向他,你他媽不會讓老唐念叨傻了吧。
“還在太平間躺着,”韓勝偉的眼裏終于有了幾分黯然,“他媽也在……家裏沒兒子撐場總歸不像話。”
韓勝偉把車停在校外,周也握着我穩穩跟在他身後,周圍亂糟糟的,每個家長後面都有一個愁眉苦臉的跟屁蟲。
路邊的銀杏掉完了葉子,光禿着枝杈瑟瑟發抖,風哭的聲音讓人心煩,我只想躲進周也的身體裏。
我幾次給他使眼色,用指甲挖他掌心的軟肉,周也的頭發被吹炸了,轉頭看我的時候有點搞笑,“那是你弟弟,”他說,“我不想你将來會後悔。”
放屁,老子從來不後悔。
但我又想到書包最外側放着的棒棒糖,糖球已經化掉了,我一直沒有扔掉,打開書包就能味道一股黏膩的甜味。
算了,還是去吧,看在周也的面子上。
市醫院離這邊挺遠的,韓勝偉的車載香氛熏得我頭昏腦脹,他從後視鏡裏看我,說今天有很多老板會去,讓我說話的時候注意着點。
他罵他老婆是賤狗,兒子有先天性心髒病,二胎又是個女兒,肚子不争氣還成天盯着他要錢花。
他說這些年他讓那個女的灌了迷魂湯,白給她家裏那麽多錢,還供她弟弟上大學。又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回去,誰誰的兒子和我一樣大,現在上國際高中,畢業能直接去國外的名牌大學。
“反正國內的你也考不上,”韓勝偉自覺地把我同他分為一類,“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別跟爸爸置氣。”
“小奕這次考了全級第一,”周也突然開口,手臂伸過來攬住我的肩,“連續考兩年第一了,不用你費心這個。”
韓勝偉似乎沒想到他這種爛泥巴裏還能長出草來,扶着方向盤的手指一點一點,“哈哈,我就說,我老韓家的兒子什麽毛病也沒有,老子的基因就是天下無敵。”
我沉默着靠在周也身上,跟韓勝偉說一句話都覺得惡心,我在想要不要把姓給改了,從此和這老貨沾不上一點關系。
我想跟老婆姓,但周奕不太好聽,有點神神叨叨的,還不如叫周大生,一聽就很有錢。
市醫院的太平間就在停車場旁邊,往那邊走的時候連風裏都帶着絲絲寒氣。有個女人跌坐在門口哭得形象全無,韓勝偉怒氣沖沖地走過去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旁邊幾個中年人西裝革履,仿佛動一下肚子就會從衣服裏撐出來,他們在旁邊冷眼看着,“老韓你也別太沖動,娘們就這樣。”
“我去接我大兒子了,”韓勝偉像是急于駁回面子,“這小子又給我考第一,學習這麽忙還非要來送他弟弟。”
地上的女人披頭散發,眼裏含着血絲,惡鬼一樣狠狠盯着我,周也在不遠處抽煙,我老控制不住想往他那邊看。
我大概不是韓勝偉生的,是從周也身上摳下來的肋骨條,遇到事兒了就想縮回去。
“這孩子小時候我還見過,”有人說道,“那才多大點,小瘋狗一樣見誰都咬,話還說不利索。”
“他從小脾氣就急……”韓勝偉讪讪笑着,想把他老婆拉起來。
“韓勝偉你就是個畜生!”那女人揚手抓在他脖子上,瞬間添了幾道血痕,韓勝偉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別他媽給臉不要臉!”
“韓源也是你兒子!”她哭得歇斯底裏,我突然有點羨慕那個只見過幾面的弟弟,我死了應該沒人會哭。
韓勝偉的衣領被她死死揪住,那幾個什麽總都下意識站遠了一點,有人假模假式過去勸,有人在看戲,有人在看我。
殡儀館的車來了,但沒人去管。每天都在死人,太平間的冷庫不夠用,韓源被幾個護士推出來,小小一張白布蓋着,我仿佛看到他的靈魂在半空中茫然。
周也走到擔架旁邊挽起袖子,我和他一塊,把床搬到了車上。收集遺物的小筐子是空的,我摸出那顆化掉了的棒棒糖放在裏面。
車開走的時候我突然松了口氣,疲憊得路都不想走。我跟周也說你背我吧,那個傻逼竟然真蹲下身讓我爬上去。
心髒緊緊貼上周也的後背,我終于踏實了。
“我很讨厭那個女的,但看她哭得那麽慘,好像又有點可憐。”
“你說韓源會吃那顆糖嗎?”
“我死了你會不會哭?”
周也沒說話,他捏了捏我的大腿。
“周也,如果我回去繼承韓勝偉的髒錢了你怎麽辦?”
周也陡然松了手,我一屁股摔在地上,尾巴骨都要裂開,疼得半身不遂,“你他媽……”
“那我會打斷你的腿。”他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