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對于老韓的出現, 趙平生深感意外。看對方眼裏閃爍着“我想和你聊聊”的神情,他結束了與林家奇的談話,跟老韓一起下樓就近找了家食雜店坐下。
其實他倆都吃過了, 本來想去隔壁飲品店的,可到門口一看裏面坐的都是小年輕, 沒好意思進去。再說,一個年過半百,一個耳順之年,倆老家夥看點餐牌上的飲料名基本能只看懂一半。比如那個什麽什麽紅茶瑪奇朵,紅茶知道,可瑪奇朵是啥玩意?還有什麽髒髒鮮奶,奶都髒了怎麽喝?
還是食雜店适合老年人,價格實惠環境清淨。一人一盅蟲草花烏雞炖罐,燙個青菜炒盤花甲, 熱熱乎乎的, 也不用擔心吃不完。
東西都上齊了,老韓低頭擓了擓冒着熱氣的湯罐, 遲疑着開了口:“我剛去看小羅聽他提起林凱茹的事,就想問問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趙平生直皺眉:“不知道,人在ICU裏心跳忽忽悠悠的,我哪敢問啊……哦,我弟妹跟她以前關系不錯, 我打電話問了,可她說自打林凱茹跟老陳分手之後就斷了聯系,這麽多年了,根本不知道她還有個兒子。”
想起在ICU樓層看到的年輕人,老韓又問:“剛那是她兒子吧?”
“嗯, 挺出息的小夥子,念的師範,保研了,也孝順,這些日子天天醫院學校兩頭跑。”趙平生說着,忽而自嘲的笑笑,“要真是我兒子也挺不錯的,一眨眼都這麽大了,多省心啊。”
——要真是你兒子,你們家得鬧出人命來。
話到嘴邊,老韓就着口熱湯生生給咽下去。就陳飛那脾氣,往好聽了說是急,往難聽了說就是渾。要趙平生當年真跟他女朋友有一腿,他絕對能跟市局大門口給姓趙的挖個坑活埋。
當然,趙平生也就随便想想,提都不敢跟陳飛提。給孩子撿便宜爹撿到他身上,這其中必然有故事,好在DNA證明他是無辜的,不然陳飛準保拿槍給他打成篩子。
倆老頭各自腦補了一番,随即對上英雄所見略同的視線,就聽老韓說:“平生啊,有些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你要覺得有用呢,就追着往下查查,沒用自當我沒說過。”
“我大概知道你想說什麽。”趙平生稍事停頓,緊跟着語氣一沉,“我想過,她當時可能是被人欺負了,而那個年代這種事傳出去她的名聲也完蛋了,嗨,別說那會了,到現在強奸報案比例都遠低于五成。”
老韓默然點頭,嘆息道:“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阻礙她将罪犯繩之于法的障礙不光是名聲,還有陳飛……平生啊,不是我說陳飛壞話,可這種事要讓陳飛知道了,尤其是當年那個年輕氣盛神鬼不懼的陳飛,你敢想象會發生什麽事麽?”
趙平生苦笑着搖搖頭。這還用問?事情要真如自己和老韓推測的那樣,陳飛知道後不立馬竄出去給那孫子斃了都新鮮。
“不過有一點我想不明白,”趙平生皺起眉頭,“她怎麽願意留下強奸犯的孩子呢?”
伸向花甲的筷子稍事停頓,老韓想了想說:“你別說,這種事還真有……就我剛退那年,跟法醫門診接待過一女的,出差的時候跟客戶喝酒喝多了,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被男同事給強奸了,她都不知道,是後來倆月沒來例假去醫院檢查,發現懷孕了才懷疑那男的,到我這來做羊水DNA,好告那男的用。”
這種事對于趙平生來說并不新鮮,新鮮的是受害人的選擇:“她決定留下孩子?”
老韓點點頭:“對,她當時跟我說的是,覺着自己一輩子可能都不會結婚了,可又不想孤獨終老,生個孩子也算有個伴兒。”
“那她看着那孩子不膈應啊?”趙平生眉頭鎖的更緊。
老韓笑嘆:“哎呀這女人和男人啊想法不一樣,人家有母性,你有麽?”
“……”
這個真沒有,趙平生承認。有時候看着別人家的孩子是覺得挺好玩,可讓他養?根本沒那個耐性。他覺着自己這輩子的耐心都給了陳飛了,誰也分不走。
老韓說:“當然了,以上純屬猜測,不過我覺着林凱茹死活瞞着孩子還撿你當便宜爹,給孩子樹立一個生父是光輝偉大的烈士形象,肯定是因為真正的理由難以啓齒。”
“對,所以我現在也不着急問了,要事實真如你我所想的那樣,對林家奇來說也是個致命的打擊,誰願意做強奸犯的孩子啊,你說是吧?”
說到這,趙平生惋惜的搖搖頭,“最好就是我們想錯了,不然對那孩子來說,實在太難以承受了。”
老韓聽了會心一笑:“呦,這還處出感情來啦?”
就看趙平生挂起幸福的笑意:“主要是家奇那孩子可人疼,這不聽說我肺不好,他特意買了件棉馬甲,說降溫了,讓我注意保暖別感冒。”
略加思索,老韓說:“我覺着他可能真把你當父親了,或者說,和他想象中的父親形象不謀而合,願意與你親近……而你活了大半輩子終于有人孝順了,一下子受寵若驚了。”
老韓說的一點沒錯,這份來自晚輩的關心和體貼,确實令趙平生有點受寵若驚。這麽些年家裏家外,只有他操心陳飛衣食住行的份,指望那糙漢細致入微的體貼人?算了吧。打從認識到現在快三十年了,問陳飛他們家老趙到底穿幾碼的鞋可能都回答不上來。
不過說心裏話,他從沒見過比陳飛還要驕傲的人,而這樣一個人能心甘情願的做他“老婆”,可想而知得克服多少心理障礙,更不用說得舍棄全部的驕傲。所以即便是如此不均衡的相處模式,趙平生也覺得自己這輩子沒白活——
只要能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近距離的看着陳飛,便是無上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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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韓吃完聊完,趙平生看看時間還不到九點,想着再去看一眼羅家楠。可到了病區走廊一瞅羅家楠那間病房門上的窗戶黑着,想着祈銘也在,他立馬原地向後轉奔向電梯。
別那麽沒眼力價,是吧?
下樓坐進車裏,他給陳飛打電話問人在哪。對方還在局裏加班,而且今天很有可能回不去家了。雖然人已經離開了重案組,但那邊的案子趙平生每一個都有跟進度。最近這起入室殺人案破的快,可審嫌犯又牽扯出了買兇殺人的可能性,局長讓他多費心盯着。
點開車載通訊系統,他邊開車邊對電話那頭的陳飛說:“我現在回局裏,反正回家也沒事。”
“随你,老賤骨頭。”那邊聽動靜是抽煙呢,不過趙平生人不在跟前,只要不是抓一正着,陳飛打死也不會承認,“林凱茹那邊怎麽樣了?”
“情況基本穩定,過兩天應該能轉回普通病房了。”
“那就好,媽的那天吓死老子了。”
“……”
沉默片刻,趙平生嘆息道:“老陳,要我說,別問了,她那麽騙孩子肯定是有自己的難處,這都過去二十多年了何必——”
陳飛嗤聲打斷他:“大哥,您是幹警察的,想探尋事情真相非得問當事人啊?再說了,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不是那種是非不分的人,這事兒肯定有問題……嗨,直說了吧,我琢磨着她當年是被人欺負了,可不敢跟我說,想着瞞孩子一輩子,可惜陰錯陽差,孩子自己上門找爹來了。”
又是一陣沉默,沉得陳飛不耐煩的問:“你聽沒聽見我說話?”
“聽見了,老陳……”趙平生權衡了一番,最終決定把話往明白了說:“那你知道,她當年為什麽不告訴你麽?”
這回輪到陳飛沒聲了,過了好一會才聽到那邊傳來重重的嘆氣聲:“還不是因為我這暴脾氣,她怕我出事兒呗。”
——嗯,知道就好。
趙平生緩了口氣。正所謂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這人啊,随着年齡的增長,棱角漸漸被磨平,遇事不再沖動,考慮問題不再片面。如果一切真如他們所推測的那樣,林凱茹當年是被人欺負了,卻出于種種原因沒有将實情告知陳飛,那麽可以說,她的決定是救了陳飛一命。
又聽陳飛堅定道:“所以說,她如此替我着想,我怎麽也得還她個公道吧,不然我他媽還算個男人麽?”
“沒不讓你還她公道,就是我考慮……”頓了頓,趙平生皺眉長嘆,“真相可能很殘酷,尤其是對林家奇那孩子來說。”
“……”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車內狹小的空間中發酵着。夜幕之下,城市繁華依舊。車子彙入川流,趙平生那映在後視鏡裏的凝重表情,不時被路燈照亮。眼下彼此間除了交換嘆息,竟是都不知道該對對方再說些什麽。
最終還是由陳飛打破了沉默:“盡量別讓他知道吧,悄悄的查,畢竟這類案子已經……”
“已經過了訴訟時效了。”
“嗯。”
“但是不能讓那個混蛋逍遙一世。”
“對。”
陳飛的堅定,于趙平生來說便是信仰:“行,我明白了,老陳,你忙你手頭的案子吧,這事兒我來查。”
“你自己查啊?”
那邊頗感意外,不是質疑趙平生的業務水平,畢竟在重案組幹了那麽多年,就羅家楠他們那些小輩兒的辦案經驗,擱趙平生這都不夠看的。只不過趙平生現在身居政委之職,雖說管着整個市局,可除了秘書處的那幾個年輕的小丫頭小夥子,手底下沒在一線幹過的兵啊。
聽對方那口氣似乎頗有不屑,趙平生不滿道:“信不過我?”
陳飛趕緊解釋:“沒有,可你用誰啊?自己跑不給你那套老肺累出血來?”
擱外人聽,陳飛這話說得瞧不起人,可趙平生心裏明白,這就是陳飛關心自己的表現,并且他很是受用:“我找林冬他們,事情超過二十年,讓懸案組來處理比較合适,他們有經驗。”
“确實,不過你使喚的動他們麽?人家現在可是部屬單位,再說這事兒從頭到尾都是咱的推測,一點實質證據沒有。”
“嗨,林冬那人你還不知道,但凡能讓領導欠人情的事從不推脫。”
“也是,那個你先踏實開車,等到局裏見面細說。”
電話挂斷,正好趕上個紅燈,停下後趙平生屈指輕敲方向盤,沉思片刻又撥出了個號碼。
“趙政委?”接通後林冬的聲音平穩傳出,“這麽晚打電話找我,有急事?”
“你在局裏還是在家?”
“在家。”
“方便來趟局裏麽?有點事和你商量。”
“好,我半小時後到。”
一點沒遲疑,林冬立刻應下,緊跟着趙平生就聽見那邊傳來聲唐喆學的狼嚎,期間還夾雜着狗叫——
“你今天才出差回來又要加班?我都一個人睡了半個月了!”
TBC
作者有話要說:二吉:委屈.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