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他找不到她,所以慌了
孟蘭宴的指腹在發際上輕輕地碾過, 癢癢的。
“他說的東西,我已經不記得了。就算是記得,也要不記得。”姑娘眉眼彎了彎, 眼角流露着鮮活動人的狡黠, 順着孟蘭宴地話,接的巧妙。
孟蘭宴半秒後領悟到, 彈了彈她的眉心,“連大哥的問話, 都敢不正經了。”
話好像是威脅, 但人卻是笑着的, 而且紀湫看他似乎發自內心地開心。
過了會, 等孟蘭宴也走了,四下無人的時候, 紀湫才抖着腿慢慢坐回了沙發。
此刻她感覺自己連呼吸都是顫抖的。
商皚來得簡直猝不及防,她完全沒有準備。
彼時恐怕只有老天爺知道,得是多虧了沙發給她扶着, 才沒有膝蓋軟得直接滑到地上去。
她嘴裏放着狠話,心裏戰戰兢兢, 防着滿眼要殺人的商皚, 還要留意着房間還未被找出來的攝像頭。
好不容易以為要熬出頭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孟蘭宴不知發了哪門子神經, 也追了過來。
短短半小時, 紀湫卻感覺自己已經原地去世了好幾次。
紀湫作為一只驚弓之鳥, 屬實再經不起折騰!
回到房間,在床上滾了幾圈。
回想起商皚那被刺激得咬碎一口牙的陣仗,她雙手合十, 請這位大哥千萬不要把她的話放心上,日後莫尋仇。
等她再翻滾幾圈,還是僥幸不了——商皚當時那種拿目光将她千刀萬剮過一番的神色,絕對已經當場記恨上了,并且很可能已經在心裏給她想好了幾百種死法。
也對,商皚這種驕傲優越到了骨子裏的人,你欺他,騙他,侮辱他,刺激他,戲弄他,還折磨他,生不會放過你,死了做鬼也會尋仇上門。
商皚被兩個屬下嚴格控制在一扇象牙白的挑空雙開大門前。
富麗堂皇的歐式長桌前,闵玉和塗嘉世正在下棋,聊起商皚時頗有興致。
“你猜他用這麽大的代價,會跟小六妹說些什麽?”
塗嘉世:“這輩子都不放過你,你這女人騙得我好慘,你下地獄吧……諸如此類?這些都是我聽別人對我說過的,大概也八·九不離十了吧。”
賀初序站在窗邊殺氣騰騰地轉過頭來,“他敢這麽詛咒六姐,我就把他拆了!”
闵玉朝他鄙夷地笑了一下,滿不在乎評價,“其實說實話,這個人智商确實名不虛傳。本來沒抱什麽希望,就是想試試他,結果還真的破解了。哎……如果把他招到組織裏來該多好。鄭驚渡不在還可以用用商皚。”
門被人打開,黑衣男人面色沉冷地走了進來。
“你這個提議非常好,把他招進來,然後你給他讓位置,怎麽樣?”
闵玉看着從面前一陣風似地經過的孟蘭宴,嘴角抽了抽,“我開玩笑的。”
孟蘭宴拉開主坐,黑襯衫挽到小臂,“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聽說有人設計不成反被害,差點前功盡棄,是這樣嗎?”
三人不約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孟蘭宴不冷不熱地笑了下,“行了,你們都回去吧。”
三人不敢不從,只好将信将疑地退出了門外。
賀初序和塗嘉世出去的時候,商皚已經被帶走了。
他倆驚疑不定地看闵玉,“真的沒事了嗎?”
闵玉望着商皚于拐角消失的半片聲音,嘆息着道:“老變态生氣了,不過不是對我們。”
紀湫一覺醒來,穿好衣服下樓準備吃飯,剛打了個哈欠,就從透過一片水霧的眼睛看到長桌前不知等候多久的孟蘭宴。
他端正地坐着,眼睛閉起,臉上一片祥和安靜。
然而誰到不知道他的內心正卷着一番怎樣的兇殘風暴。
紀湫差點就要徑直掉頭,然而她還是忍耐下了這種沖動。
喜娜發現了紀湫,跑過去給她拉開椅子。
凳子腿摩擦地毯的輕微響動,驚擾了孟蘭宴。
他睜開碧綠色的眼睛,冰冷剔透的瞳仁萦繞着一股化不開的陰戾,然而紀湫複又看去時,只見孟蘭宴已用一雙溫柔多情眼,笑意款款地注視過來。
“聽說你的小老虎病好了,從明天起都可以停藥了。”
紀湫對他做出一種由衷感動的欣慰表情,“是的,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真好。藥苦苦的,針也紮得很痛,但他很堅強,從來只是嗷嗷叫幾聲,都沒有生氣得抓過人。”
孟蘭宴柔情似水地彎着眼,“對啊,教訓夠了,自然就聽話了。畜生和人是一個道理。它或許也知道,膽敢傷了主人,自己可就沒命活了。”
說後半句話的時候,他甚至有種抑制不住地愉悅,連字音都興奮得微有顫抖。
紀湫看他笑着,卻不知為何,背後總有一股惡寒。
然而她的直覺從不欺她。
下一刻,只見孟蘭宴雙手交握在桌面,以一種十分期待的表情望了過來。
“之前你說,想把那個男人放在身邊慢慢折磨。今天你高興,我也高興,于是就想讓你更高興一點。這個請求,我答應你了,怎麽樣?”
香水百合的薄影間,是男人詭異不祥的碧綠瞳眸,瘋狂和殘暴流淌在其中,毫不害怕別人看到。
紀湫如他所願,眼裏迸射出強烈的光彩,“真的嗎,太好了。”
然後眼底滑過一種與孟蘭宴無二的陰險惡劣。
孟蘭宴的眼睛未曾有一刻離開過紀湫,那審視靈魂的目光,烈烈灼熱,烤得紀湫如坐針氈。
但她心知肚明,如今自己臉上不能出現分毫纰漏。
這個男人樂于觀察別人的微表情,然後以惡意揣度。
孟蘭宴沒讓紀湫吃幾口飯,就急不可耐地把她帶到了牢房前。
紀湫在大扇玻璃裏,再次和商皚目光交彙。
看見紀湫,商皚似有微愕,然而當他發現站在紀湫身後,半隐在黑暗裏的孟蘭宴時,眼角就又擰出一股戾氣。
孟蘭宴堂而皇之地在商皚面前,貼向紀湫臉頰。
溫熱的吐息,噴在她的耳廓,紀湫聽到有如魔鬼一樣的念訴,“我為你找到了一個能讓他生不如死的辦法,這個你去親手喂他吃下。”
紀湫僵硬地将目光挪下,果真看見面前有一顆膠囊。
H315,實驗室新研發的藥劑,有刺激神經,致人抑郁,産生幻覺等作用,服下的人将會痛苦不已,困在混亂的意識裏難以解脫,但觸發某種情緒感官的體驗後,又會産生極度愉悅的心情,從而對此上瘾,産生依賴。
這是一種相當複雜的體驗。
另一頭的單向玻璃前,闵玉和塗嘉世看得心驚肉跳。
“老變态這招到底要幹嘛。”
闵玉若有所思,“這種藥一般只給兩種人,有錢人,有秘密的人。”
有錢人求刺激玩。
有秘密的,就找出弱點,迫使其再無隐瞞。這一點倒是與催眠有異曲同工之妙。
塗嘉世只覺沮喪,“你這說了當沒說。”
商皚是有錢人,也是身負機密的人,能從他身上得到的太多了,以至于他們竟猜不透孟蘭宴到底想要什麽。
這邊,紀湫凝望着膠囊,不由生出膽戰心驚的感覺。
她知道,這個藥劑對人體危害有多大,商皚要是吃了,将會承受多麽可怕的痛苦。
孟蘭宴見她未動,語調挑起,“怎麽了?心髒跳得這麽快呢。”
紀湫深吸了口氣,“是啊,好興奮。”
她此刻全然不知道該表現出什麽神色,麻木地說着孟蘭宴愛聽的話。
“就是這麽昂貴的東西,大哥真的舍得給我?而且還是用在這個人身上。”紀湫吞咽了一下,“我有一百種折磨他的辦法,全然沒有浪費一顆藥的意義。”
耳朵猝不及防一痛,是孟蘭宴捏了捏她的耳朵。
那種讓她毛骨悚然的語調又響了起來。
“我願意的。一顆藥,比起你的好心情,根本不值一提,去吧,也讓我看看,是這藥的威力大點,還是商皚他更堅不可摧一點。”
白光通明的室內,商皚被四道邊角垂落的鐵索拷着。
他既沒有震碎鐵索的神力,也沒有開鎖的神通,這些招搖的的鎖鏈,只不過是用來明晃晃羞辱他的。
商皚從未将這些放在眼裏。
可紀湫拿着藥步步走來,卻讓他輕易皺起了眉頭。
商皚幾天幾夜沒能休息過的眼睛,紅得觸目驚心,此刻望着她的時候,仿佛更滾熱了幾分。
面無表情的女子走到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
“又見面了,商皚。”
商皚幹澀的唇瓣動了動,目光從紀湫臉上,又放到她手中的膠囊,立刻意識到了什麽,他瞳孔縮了下,沙啞的音節陡然堵在喉嚨口。
他的內心,已經被震驚填滿,擡起的眼睛裏蒙上一層緋色水光,在白亮的光裏,明晃晃的,只望向人的靈魂,從內心深處不可置信地質問着她。
紀湫無動于衷,“吃了它。”
商皚眉梢抽動,仰着頭,波光顫動地看着她的眉眼,好像在瘋狂尋覓着昔日那個自己熟悉的姑娘,但姑娘不見了,消失了,徹底從他的生活裏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他從不認識的蛇蠍。
他找不到她,所以慌了。
“紀湫,這……是什麽?”
他的表情仿佛看上去自然流露着困惑,問出的話,也忍着顫抖,勉力從容,似乎就真的不知道這為何物,需要紀湫來解答。
紀湫手心力道重了些,把藥物往前遞了遞,不予與他多說的模樣。
商皚眼角像是凝着一滴血,“你真心的?”
“不然呢。”
商皚直覺有什麽東西碎裂了。
他好像反應過來,不是他找不到那個姑娘,而是她原本就僞善,自始至終都是一場愚弄。
她原本就鐵石心腸,要從這樣的人那裏得到一份善良對待,那得會是怎樣一個人?
但商皚大概知道,至少不會是曾經苛待過她,讓她委屈的人。
所以,是他不配,是他癡心妄想。
曾經那樣傷她,如今又想要她愛他,求她成全。簡直不知廉恥。
她從未變,一切都是他在自欺欺人。
商皚覺得自己真是糟糕透了,單槍匹馬這麽多年,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有會如此卑微地從別人那裏奢望一份真心對待。追逐得一路泥濘艱難,傷了身傷了心,到最後還要落得一副這樣的下場。
望着紀湫,嘴裏發出一聲冷笑,他覺得自己真是很荒唐。
紀湫狠下心,望向商皚的眼睛。
然而她還是猝不及防地心跳漏了一拍。
商皚從下方望着她的表情,臉上有笑,眼裏卻說不清是怒是悲,眉宇間又是一片心灰意冷。
但她沒有退縮的餘地,“與其兩不相欠,我更希望你恨我,就像是之前我百般苦情,而你無動于衷一樣。只要你痛苦了,煎熬了,無所謂是哪一種情緒,我都會很開心。”
她想自己大概臉上有着一種惡劣狠毒的笑,否則商皚的表情也不會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闵玉和塗嘉世看得一言難盡。
他們只見商皚含着淡然的笑,擡着一雙已經發炎紅腫得不像話得眼睛,望着紀湫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所以我沒有選擇對麽。”
然後從容地從她手裏摘下,吃盡了嘴裏,邊嚼邊笑,那笑聲低低的,在四周蕩着,聽得人心驚肉跳,惡寒徹骨。
而另一邊的孟蘭宴,卻并沒有意料之中那樣暢快發笑,而是僅僅抓了抓身邊的欄杆,轉身黑着臉離去。
闵玉啧啧感慨,“老變态覺得這個人霸占自己的所有物,他不甘心,心懷惡氣,就要折磨死他。商總這一世英名啊。”
淩晨三點的藍蠍會基地裏,死一般的寂靜。
一束手電在漆黑的世界裏晃了兩晃,然後空氣中響起兩道開鎖的聲音,一道輕,一道重。
緊接着是長長的滾輪摩擦聲。
“吱嘎——”
聽得人頭皮一陣發麻。
紀湫那束白光照到角落裏的人。
似乎是不習慣強光,對方擋了擋眼睛,艱難地從指縫裏看她。
“韋恩先生,是我。”
頭發花白的男人爬過來,憂心忡忡地問她,“出什麽事了麽?”
紀湫:“出大事了,我們現在恐怕得再次去一趟實驗室。”
韋恩顯然眉頭折起來,“為什麽!?”
紀湫握緊了手中的鐵欄杆,“那個人……逼我喂了H315,但是我換成了今天偷出來的E306,現在我們要趕在他發病後的四個小時以內偷出E306的緩釋劑,不然那個人就會留下永久的神經性損傷。”
韋恩頭都大了,“兩種膠囊又不一樣,你确定那個人沒發現嗎?就怕這個時候他正等着我們自投羅網,你說的那個人非救不可麽!”
韋恩是書中男主夏樹在組織裏得到的一個機遇。
韋恩身懷絕技,最起初他被陷害欠債而加入組織,後又被孟蘭宴以家人的性命作威脅,大約七年前他的妻女失蹤了,韋恩逃出組織又被抓了回來,被終身囚禁于此做了打雜的下手。
他急切地渴望出去,尋找家人的下落。
紀湫從原書得知他是法式小羊排的傳菜員,這才借着和餘菲吃飯的機會,專程點了這道菜,故意打翻菜肴,将他“囚禁”于此。
原書中,夏樹也潛入資料庫查找檔案,當時就是韋恩幫忙給監控造的假,紀湫在白天也做了同樣的事,讓韋恩幫忙黑了監控,自己則進了實驗室盜取樣本。
盜取藥品樣本的目的,無非是她為今後做打算,誰曾想藥還沒在口袋裏焐熱,就撞上孟蘭宴要給商皚服下H315。
H315沒有解藥,吃下去就是終生殘疾。
而她手裏這款H306則是與H315症狀反應差不多的同種藥物,直白點來說,H306是H315的初代藥品,H315相較于H306則更完美昂貴,而306則差不多已經屬于淘汰那一挂。當初研制306的時候,實驗室還出了對應的緩釋藥劑。
也就是有解藥,和無解藥的區別。
那時情況危急,紀湫想不了這麽多,只能在懸崖邊上走鋼絲,在四道目光的注視下偷梁換柱。
面對監牢裏有些狂躁的韋恩,紀湫搖頭。
“韋恩,這藥是我親手給那個人喂下去的,他要是真的殘疾了,我難辭其咎。”紀湫咬了咬唇。
韋恩困惑,“你為什麽有這樣強烈的道德感?你是被迫的,就算日後別人問起,你也有足夠的借口開脫。”
紀湫擡起頭有些愕然地看他。
“你說的沒錯,但我不想虧欠他什麽,特別不想……跟他一輩子都斷不幹淨。”如果有幸逃離這裏,她不想被這些恩怨繼續牽絆,永不安寧。
韋恩望着紀湫良久,“他是你愛人?”
紀湫趕緊否認,“丈夫!”她發現這跟肯定好像沒有差別,于是又嘟囔這補充,“名義上的。”
韋恩閉了閉眼,腦海裏劃過妻女的面容。
韋恩在組織裏待得太久,近墨者黑,他這些年也越發對生命感知淡薄了,然而此刻紀湫道出那人身份,他便忽然心下抽痛,想起了那生死未蔔的親人。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失去曾經朝夕相處過的至愛的滋味。
韋恩深吸了口氣,“我們不是朋友,所以你需要付出代價,等今後出去了,你要給我一筆錢。我身無分文,沒法找到我的家人,所以……”
沒等他說完,紀湫邊斬釘截鐵地答應下來,“可以,你要多少都沒問題,這是我應該的,韋恩先生。”
可能也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麽痛快,韋恩愣了半晌,他發現自己擔憂這麽多年的資金問題,竟然就這麽解決了。
過了半晌,他咬了牙,“好吧,但我不得不提醒你,R博士也是個很狡猾的人,你最好小心一些。藥品有嚴格的把控,少一顆都很容易被查出來,即便是已經廢棄過的藥品,那邊的人都會定期檢查。”
早晨,一抹紅豔的朝霞自天邊冉冉升起。
不過,密閉的基地有如銅牆鐵壁,裏面的套房幾乎說不上有視野,能看到天空一縷自然光已是難得。
因此紀湫對白天黑夜幾乎沒有什麽概念,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
喜娜一直恭候在外面不敢打擾。
紀湫醒來以後,她才敢敲門入內。
“今天我們穿紅色的裙子好麽。”
紀湫看了眼挂在衣架上的那條束腰裸背紅裙。
“随便。”
大早上起來,她完全沒心情思考穿着的事情。
喜娜樂在其中,見紀湫沒意見,就歡快地給她選起了唇彩和眼影盤。
紀湫的頭發應允孟蘭宴的要求,換成了特具東方魅力的黑色。
長而卷的頭發如海藻垂到後背,豔色的細腰裙設計精妙,并非過于大膽以至于風塵,而是如花朵一般輕輕地包裹着嬌軀,半片衣袖松松地落着,圓潤如玉的肩頭羞怯探出,後面的半月圓弧露出後背,精致的蝴蝶骨在黑發中若隐若現,很是有一番清冷瑰麗的風情。
門口打開,一個羸弱萎靡的男人被粗魯無禮地推了進來。
商皚的手腳已經被解開了,被推進來的時候幾番險象環生,跌跌撞撞扶着鞋櫃才站穩。
很明顯,組織覺得一個意識混沌,行動遲緩,虛弱脫力到連吞咽都艱難的男人,已經不存在威脅。
男人的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一雙眼睛黑霧霧一片,幾乎看不到什麽神采,當他看向面前的女子時,眼睛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焦距。
像是打了一劑鎮定,痛苦與不安頓時在臉上冷下去,商皚定定地從鏡子裏望着紀湫合目祥和的面容,無力地靠着牆邊,慢慢地滑了下去。
像一灘爛泥,一地枯葉,頹喪又敗落,毫無生命力。
僅僅只是幾天,他已經餓得臉頰消瘦,下巴一圈青色胡渣。
然而他看什麽都無焦渙散,唯獨看紀湫時卻目不轉睛。
那眼睛黑洞洞的,凝着一層顫動的水光,像是在看奪他性命誅他心的仇人,勢不兩立同歸于盡一般,狠意切齒。
紀湫睫羽垂落,仿佛對他的利齒和爪牙根本沒有放在眼裏。
喜娜這邊正将紀湫烏黑的長發一點一點地梳順,而後紀湫挑了一枚蝴蝶釵環,喜娜正要接過,哪知那只拆壞卻從她指尖掠過,指向了牆邊。
喜娜一愣,而後才反應過來,然後不可置信地提出抗議,“主人……”
紀湫眼睛一閉,喜娜就不敢說話了。
似乎是忍了又忍,喜娜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商皚面前,把蝴蝶釵環給他。
商皚眉頭慢慢地折了起來。
他喉嚨刀割一樣地疼,說不出話什麽惡語,然他猩紅的眼眸已明顯表達出此刻的心情。
紀湫美目懶散,“你昨天本不該來找我。”
她之前向孟蘭宴提出要商皚,商皚昨天又不惜代價要前來質問她,一來二去,兩人都同時提議要見對方,無論是以何種目的奔赴,讓孟蘭宴都大大地被刺激到了,便非要逼着紀湫讓商皚生不如死,才肯罷休安心。
然而她複又擡眸,卻道,“雖然我本來對你沒有什麽想法,但昨天一見到你,我就又想起那些日子的不舒坦,看來他們說得沒錯,我确實是個記仇的人。”
女子認真地對着鏡子塗抹唇釉,從鏡子裏看牆邊的男人。
“所以商皚,我本就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你可不能僥幸一個惡人能從良呀。今後的日子,你就慢慢還債吧,說不定哪天我心情好,把之前你那目中無人的樣子給忘了,就放過你了。”
說罷輕描淡寫地瞥了一下,“還不過來?”
喜娜惡狠狠地把東西扔到商皚的身上,“你讓我們主人不高興了,你活該。”
商皚皺着眉,望着身上金燦燦的發夾。
明豔動人的璀璨,與他這一身污泥何其不配。
見商皚愣了許久,早已觀望多時的紀骁從二樓探出一顆頭來,“妹妹~~~~我來幫你出氣!”
說罷就屁颠屁颠,連滾帶爬地從樓梯上滾下來,然後又迫不及待地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來,氣勢洶洶地走向商皚,“今天不給你點教訓我……”
無動于衷的商皚忽然撐着地面站了起來,把試圖動粗的紀骁一推,晃悠虛弱地穩住身子,臉色蒼白地在鏡子裏與紀湫對視。
“我自己可以走路。”
紀骁一個健壯的大男人,被商皚這猝不及防地一推,竟然就這樣向後倒了下去。
毫不誇張地說,還在地上滾了幾圈,擡頭就聽見商皚說了這話,當即露出了又驚又怒的表情來。
喜娜看着害人不成反被害的紀骁就覺得心裏冒火,此刻忍不住翻了好幾個白眼。
然後喜娜就看見紀湫使了個眼神,她立刻會意,帶着紀骁去了二樓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紀湫看着新做的指甲,漫不經心地吩咐道:“你覺得什麽好看就紮什麽吧。”
吩咐起來倒是得心應手得很。
商皚望着面前如瀑的烏黑長發,深黑的眼眸深不可測。
過了半晌,他伸出手去,觸及女子柔軟順滑的發絲。
頭發昨天是今天早晨才洗過的,撩起發絲帶起風動,縷縷幽香迎面而來,帶着片片未幹透的濕意。
商皚眉目始終斂着,沒看過她一眼,骨節纖長的手指于姑娘濃密的秀發裏纏繞穿梭,顯然他不僅從小聰慧過人,在動手方面的能力也十分出色。
力道溫柔而輕緩,甚至未有讓紀湫有過一絲拉扯痛感。
喜娜在二樓躲着看,見商皚給紀湫梳頭發那駕輕就熟的模樣,心裏又是詫異又是吃醋,搶了自己的工作不說,竟然還沒有出什麽差錯。
她癟了癟嘴,呆呆望着樓下。
梳妝鏡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柔軟了起來,眼前的景色像畫一般美好祥和。
穿着紅裙的冷豔女子,身姿玲珑,纖秾合度,端正地坐在凳子上,面朝着鏡面,冷然地合着眼,神色安寧。
而身後站着的男人,儀度筆挺,氣質優雅。低頭垂眸時,專注地與那烏發周旋,英俊的眉眼沉靜如水,眸色溫柔。然而動作從容不迫,卻也無法忽視身體的污痕,奇妙的是,也并未有玷損之感,更如同一身疲憊,半生勞累,跨越了千山萬水,才終于覓得愛人。來不及卸下一路累累傷痕,為其梳妝,為其畫眉,為其低下高傲的頭顱,折下驕傲的腰身,在尋常事裏細水長流。如此便似乎更多了一份歲月的厚重感。
喜娜于梳妝臺前,仿佛隔了一層朦胧的日光,她撩開紗幕,便是另一個世界。
紀骁在身邊促狹地嘲谑,各種污言穢語。
喜娜拿起掃帚将他打至陽臺。
回來的時候,忽然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吵鬧。
喜娜趕緊跑過去看,只見紀湫十分生氣地把釵環拍到商皚的手裏,徑直奪門而出,走之前對喜娜吩咐了壓着怒火吩咐了一句,“等我回來,不要看到這個人還在這裏。”
紀骁下來湊熱鬧,正巧見商皚站在原地,咬牙望着門外紀湫離去的方向,一言不發,許久未動。
男人似乎在強忍着什麽。
紀骁幸災樂禍地笑起來,“別愣着了,快走吧。”
說着就推着商皚把他趕了出去。
門外兩個下屬等候多時,見商皚出來,二話不說就把他帶回了牢房。
待被野蠻地扔進去,商皚撞到牆邊,猝不及防的震蕩,似乎連內髒都撕裂粉碎般地令他疼痛不已。
大概是身體本來就已經是強弩之末,這一次的意外讓他直接倒在地上,痛得直直抽氣。
呼吸兩下,又咬牙屏息忍耐,如此周而複始,才總算有所緩解。
待他有了些力氣,從地上爬起來,發現自己手裏竟然還抓着紀湫的那枚蝴蝶釵環。
彼時握得太緊,鑽石堅硬的表面紮得他滿手是血。
滾滾熱流,把亮白色的飾品染得血紅。
他連忙用手去塗開,哪知越抹越多。
驚慌失措地不敢再碰,顫抖的指尖下,可見那蝴蝶的翅膀,全是他的血跡。
像在一場鮮血淋漓的大雨裏,一只孤單的蝴蝶不小心打濕了翅膀,飛不起來,便死在了花上。
喜娜等了半個小時,才等到紀湫回房。
她戰戰兢兢地守在旁邊,問她今天發生的事情,“主子,那個人怎麽惹到你了。”
紀湫臉色不痛快,沒回答喜娜。
喜娜抿了抿唇,試探地走過去,“主子那個人要是讓你不開心,我讓人傳話下去,今後讓他消失在你的眼前,怎麽樣?”
紀湫把頭發拆下,“不,我總有辦法治他。我要是直接殺了,那不就輸了麽。來日方長。”
賀初序和塗嘉世自從上次被商皚擺了一道以後,心裏一直有個結過不去。
即便是看着商皚吃盡苦頭,備受藥物折磨,但還是不解氣。
是以,當他們經過牢房區域的時候,比旁人更加陰險的勝負欲就促使着他們的腳尖朝向了商皚所在的位置。
商皚只聽一聲開門動靜,睜眼看見神色猖狂的少年走了進來。
“這是下午五點了,距離晚上十點還剩五個小時,商總真正的酷刑來開始咯。”
塗嘉世跟着進來,“據說真的是痛不欲生呢,啧啧,誰叫你得罪了那個老變态,你不知道他的占有欲有多可怕嗎?紀湫是他的東西,你怎麽能觊觎啊,自不量力,死不足惜。”
商皚牙關頓時咬得咯咯顫抖,擰緊的眉宇間風雨欲來,但身體的疼痛令他連呼吸也艱難,更別說從那幹澀的喉嚨裏發出聲音。
他像一只重傷未愈狼,就連表達憤怒,也難以張開殘缺的利齒。
敵人非但沒有退後,反倒被他吃力反抗的模樣挑起了興致。
賀初序看出了他的在意,便碾着他的痛處重重地侮辱,“對啊,六姐是我們的,你在她的生命裏就是個污點而已。很生氣是吧,你昨天搖着尾巴去找她,得到了什麽?何必自取其辱,紀湫她讨厭你啊。”
望着過來肆無忌憚嘲諷他的敵人,商皚一雙幽黑的眼睛壓着一場駭人的風暴,他蒼白的臉上滴着細密的汗水,不知是痛苦難忍,還是怒不可遏,幽深的眸子裏是一片難捱的艱難。
他骨子裏的驕傲,絕對不容許有人如此張狂地撕碎他的尊嚴,然而他根本無力掙紮,只是簡單支了支身子,就仿佛瞬間耗光力氣。
他們反複地提及痛處,那個人的名字像冰冷的鐵錐,每說一次就紮進他心髒一寸。
商皚感覺,好像全世界的人,天天在耳邊嗡嗡嗡地提醒着他,她是別人的,她只是在愚弄你,你從未被放在心上。
他精疲力竭呼吸着,臉上白得如一張紙,拳頭卻捏得顫抖,血從紋路裏滲透出來,
賀初序背着手,彎下腰,把自己湊近:“不過一天沒見,好好的人,就是個廢物了。商總好出息……”他的目光在商皚流血的手中頓住。
“這是什麽!”賀初序二話不說地越身而上,把商皚手裏的東西不由分說地給搶了過來。
商皚瞳孔驟縮,當即伸手去奪,塗嘉世滿臉惡劣,伸出腳來攔了一下,商皚頓時重心不穩,側翻半倒在地上。
然而他來不及疼痛,擡眸陰戾地望着賀初序,仿佛已可怕如窮途末路的野獸,但凡這鎖鏈松一分,他都會張開獠牙一撲上前,咬得他骨頭渣子都不剩。
然而終究滿身桎梏,他動彈不得。
賀初序的神色沉了,“這是我六姐的東西……”
少年咬牙切齒,下移的視線如淩遲的刀刃。
“說,你怎麽得到的!”
少年怒不可遏,擡起腳欲動粗。
然而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道聲音。
“賀初序。”
熟悉的聲音,有如一道無形枷鎖,瞬間束縛住了少年的動作。
她僅僅只是叫了他的名字,便讓他不敢再輕舉妄動。
門口,喜娜先一步走了進來,氣呼呼地跑到賀初序面前,拿過他手中的蝴蝶釵環,“難怪,今天找了這麽久,原來是他偷藏了。”
賀初序茫然。
喜娜便說了下事情的經過。
賀初序對此戲谑地笑了一聲,仿佛他的行為有多麽不堪。
商皚眉宇擰緊,望向人群後清清落落站着的紀湫。
紀湫眼神平靜。
或不齒,或厭棄,或鄙夷……這些在她眼裏統統看不到。
冷若冰霜,沒有一絲情緒。
賀初序卻表現得很是興奮。
之前無論他和塗嘉世怎麽嘲諷他,商皚也難有動容,此刻發現這樣一個高冷的人竟然做出偷藏飾品睹物思人的事情,心裏又痛快,又不痛快。
但無論如何,他此刻摸準了商皚的痛處,于是便就像護士紮針,要朝着血管狠狠紮去,把他的尊嚴踩得粉身碎骨。
賀初序笑着,堂而皇之地從喜娜手裏拿過蝴蝶釵環,“我倒是想看看,這東西有什麽特別之處,需要堂堂商總不惜做出如此肮髒下作之事。”
他還未看兩下,東西就被一只手拿走了。
賀初序回頭時,卻見蝴蝶釵環已經從紀湫手中落在了地上,随後她厚底高跟鞋一下子踩了上去,釵環在她腳下裂開。
商皚猛然擡起頭去看她。
“髒了,不要了。”她說着,又碾了碾。
整個過程連眼睫也未掀一下。
賀初序和塗嘉世以及喜娜都愣了。
直到紀湫吹着手上不存在的灰塵,朝他們淡然地開口,“你們都很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