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教導諄諄慈父心
冰兒在乾隆宣召兆惠、舒赫德談完正事後,才見到了面,見面心裏就是惴惴的,生怕今日瞎擺弄火器的事被追究起來,自己又要倒黴。進到瀛臺涵元殿暖閣,乾隆正傳膳,面前兩張大大的八仙桌,擺着各式菜肴,旁邊還有兩張膳桌,放着火鍋、粥飯、饽饽點心。太監們忙得有條不紊,俟乾隆點點頭,把碗蓋都揭了開來,碗裏均放着一塊銀牌,是防着有毒用的,侍膳的太監輕聲奏報了膳品中來自皇太後恩賞和各宮嫔妃恭進的菜肴,乾隆點點頭,目光瞥向左手邊一只碗,侍膳太監報道:“四喜鴨子一品。”然後用烏木鑲銀的筷子夾了一些放在乾隆面前的碟子裏。乾隆舉箸嘗了嘗,放下筷子,又瞟瞟右手邊一只碗,侍膳太監報道:“山雞片炒山藥一品。”如前面一樣搛菜到乾隆面前的碟子裏。
乾隆吃了兩口,瞥見冰兒歪着腦袋,一臉好奇地在看,問道:“看什麽呢?還不來服侍。”冰兒趕緊上前,紮手紮腳不知道該幹啥,乾隆笑道:“蠢丫頭,拿手巾來。”冰兒忙把雪白的手巾遞過去,乾隆拭了拭嘴角,道:“盛飯吧。”冰兒回頭看看小膳桌——其實不勞她動手,早有侍膳的小太監盛來一碗禦田碧粳米飯,放在乾隆面前,乾隆吃了幾口,問道:“你回來有一年了吧?”
冰兒仰頭心算了一下,方回奏道:“是快一年了。”
“聰明些的宮女子,兩三個月就弄清了宮裏的規矩,偏你,都一年了,還跟生瓜蛋子一樣。”乾隆閑閑說道,又夾了幾筷子菜吃了,沒聽見冰兒頂嘴,心裏暗想:到底還有些小長進,轉頭看她,果然如自己所料一樣,滿臉不高興的神色也不知道掩藏些。乾隆問道:“今日犯了什麽過錯?”
冰兒心道:該死的兆惠也不知道幫我遮掩!嘴裏只好說:“我不合把軍中的火器弄走火了。”
“你不要避重就輕。”乾隆道,“弄走火倒是小事。聽說你假借說是兩位軍機大臣的名義,強逼營官把火器借給你玩?”
冰兒只好點頭。乾隆點點頭道:“你說怎麽罰你合适?”冰兒不由撅了嘴道:“我幫着訓練軟梯,一個賞都沒得到呢!怎麽這麽點小過就要挨罰啊!”
乾隆“撲哧”一笑,繼續吃飯不說話。等一碗飯已經吃完了,估摸着冰兒心裏也該緊張得夠了,才轉頭問道:“那你要什麽賞?”
冰兒說:“上次皇阿瑪答應帶我騎馬的,可是射了箭以後就不讓我騎了,至今我連根馬毛都沒摸到。不是說‘君無戲言’的麽?怎麽淨诓騙我?”乾隆倒給她這話一噎,把筷子在桌上一拍,道:“這是你跟朕說話的規矩麽?!”冰兒嘟囔着道:“既然讓我說話,怎麽一動就又發火了?”
乾隆又好氣又好笑:“讓你說話就是讓你不動腦子胡說八道麽?還敢要賞?賞你一頓打是正經!”話是這麽說,轉頭就吩咐:“到上驷院,瞧瞧有沒有性情溫順些的小馬駒,帶到園子裏的小校場去。”再瞥眼看冰兒,一派歡欣鼓舞的神色,少有的上來逢迎:“皇阿瑪,今天的羊肉炖秋菘火鍋聞着真香,女兒去盛一碗您嘗嘗。這個季節,就要多吃點羊肉,暖身活血,勝過參茸補藥呢!”乾隆不覺就點了點頭,見冰兒雀躍着到膳桌邊,不待侍膳太監動手,自己揭了鍋蓋子,也不問自己的喜好,只管連湯帶食料滿滿地撈了一碗,端來時顫巍巍的,稍微走得快些湯汁就潑灑了出來。
冰兒放下湯碗,趕緊伸手指到嘴邊吹氣。
“燙着了?”冰兒憨憨笑道:“還好。”乾隆心中不覺柔暖,拉過她的手看了看,指尖略有點紅,襯得掌心的粉紅色嬌豔可愛。乾隆回身看自己案前,湯已經潑灑在桌面了一些,湯碗四周淋淋漓漓的都是漏下的湯汁,碗裏堆得高高,自己不愛吃的白菜梗子、生姜絲和羊蹄肉都亂七八糟堆在裏面,偏生見冰兒期待的眼神,不忍推碗拒食,舉箸吃了幾塊肉,又喝了幾匙熱湯,渾身果然熱烘烘上來,甚是适意。見外面天氣晴好,雖是冬天,太陽曬得樹木都仿佛暖意融融起來,乾隆不由心情大好,對身邊太監道:“伺候朕出去繞繞彎。”
身邊太監哪個不要湊趣,笑道:“今日陽光真是不錯。外面也比前幾天暖和得多,只怕今年過年,是個好氣候呢!”
去年臘月裏,只記得陰慘慘遍天灰雲,果然七阿哥薨逝、皇後病倒,即是天欲警示,今年入秋來風調雨順,氣候甚佳,莫不成也是苦盡甘來,将得大慶?乾隆嘴角不由抻出一絲苦笑:便有大慶又如何?當日陪自己或喜或悲、同甘共苦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縱有歡樂,又與誰共?
想着,腳下步子也放慢了些,下意識回頭一看,冰兒跟在後面,正不知是随侍好還是跪安好。想起皇後膝下,原本倒是兒女滿堂,自七阿哥去世,五個子女只剩下兩個女兒,三公主一嫁,自己身邊也只留皇後這條血胤,縱然冰兒有千般萬般不如人意的地方,好歹一腔純孝是自心而生,再想想長得也不差,腦袋也不笨,倒也沒有什麽特別可惡之處。有這一想,做父親的天性就上來了,招招手對冰兒道:“你來。随朕一起到處走走。”
冰兒那顆又大又活絡的眼珠子不由到處轉着,瞧見馬國用,朝他遞了個征詢的眼色。馬國用微微一點頭,眼睛看看乾隆身後,又回眸瞧瞧冰兒。冰兒會意,站在乾隆身後。可這個地方很難行步,乾隆可以邁大步子,身後的人只能小碎步快速跟上。冰兒昂首闊步慣了的,哪裏習慣,一個沒注意,就踩在乾隆鞋子後跟上,自己就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乾隆回頭瞧瞧,無聲一嘆,伸手把冰兒拉到自己側邊,問道:“這樣好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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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兒斜過眼睛看看父親,乾隆已經一句訓斥丢了過來:“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看人不能好好看,非要斜着眼看?你看你的姐姐們,後宮的母妃們,有你這樣鬼鬼祟祟的樣子的麽?”
冰兒只好自認晦氣,低頭不語,乾隆又道:“撇了嘴做什麽?朕說錯了不曾?”冰兒氣結,欲要擡頭回嘴,卻見乾隆臉上雖無笑容,眸子裏卻是關愛神色,不由失神,先想着頂撞的話也一起忘掉了,乾隆道:“張口結舌,又想怎的?”複展顏一笑:“朕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是蒙皇祖親自帶在身邊養育,朝夕訓迪。有時遇有軍國大事,聖祖爺也不叫我回避,我那時屏息站在一邊侍奉,大臣們退下,聖祖爺還教我其間的進退法度,以及處理事情的方式。……”
他沉入深深的回憶之中,臉上笑容仍在,然而染滿苦澀:“……轉眼二十餘載,物是人非。朕就是登極當了皇帝,也斷不能與天相争。”他伸手拍拍冰兒的肩膀,欲說什麽終究沒有開口。冰兒突覺胸中難言的澀滞,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況味攫住心房,回神見乾隆加大步子走得飛快,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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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兒終于如願以償騎上了小馬,這是一匹非常漂亮的白色小馬駒,性格也十分溫良,乾隆派一名擅長騎射的侍衛做冰兒的“谙達”,教她策辔持缰。冰兒學這些算是極聰慧的,不消半日,就能提溜着缰繩,夾着馬肚子,繞着場子小跑了,可她自己卻不滿意:“這馬的速度也沒有比健驢快多少,能不能給我換匹快的?”
這位“谙達”名叫趙明海,是漢軍旗人,憨憨笑道:“快的馬當然不少,不過您現在騎還不合适。”
“為什麽?”
“小馬性子溫和些,不少大馬不大願意生人騎,鬧起脾氣來,就很難辦了。說不定把人掀翻,命都不保。”
他越是這樣說,冰兒越是不服氣,嚷嚷着要到上驷院去瞧瞧,趙明海無權答應,只能好言哄勸着。冰兒見與他說無果,又去乾隆那裏軟磨硬泡,起先兩次被罵了回來,她倒是越挫越勇,但凡面聖請安,有意無意就要提到騎馬的事,乾隆終于給她說煩了,對趙明海道:“帶她去上驷院挑馬,她要高大暴烈的馬,就給她挑高大暴烈的馬。不信摔不怕她。”
冰兒自然雀躍,趙明海頭疼不已,無奈領了旨意到上驷院,禦馬廄裏的馬是無緣問津的,但之外的好馬還是很多供選,冰兒看看這匹看看那匹,總是不滿意,直等轉到裏間,突然見廄裏正在安靜吃草的幾匹膘健好馬,眼睛才突然亮了起來。上驷院原屬內務府,負責的司員忙道:“這馬是喀爾喀剛進貢來的,雖都是上好的寶馬,不過還未經馴化,性子野得很,等閑還不敢讓人騎。”
冰兒天不怕地不怕,笑道:“不就是馬麽!”眼睛一睃瞧中了當中一匹毛色純黑的高頭大馬,指着說:“我就要那匹。”
司員陪着笑勸道:“小主子,這馬看着安靜,其實兇悍得很,幾天前剛進來時,把幾個蘇拉累得臭死;下面有個娴熟騎馬的主事,想過來試試馬匹,還沒有上鞍,馬腰一閃,就給一腳蹬得老遠,今兒還在家休息。您身子骨金貴,萬一有個好歹,奴才全家命抵了也賠不起啊。”冰兒犟了一會兒,無奈那司員怕事,死活不肯,又伏低做小地賠笑臉打招呼,冰兒有脾氣也發不出來,只好怏怏離開。
然而,其心不死。等到趙明海和那司員發現出了大事時,已經晚了。
乾隆那裏,最快得到奏報,冰兒騎馬摔傷。趙明海自責不已,直向乾隆磕頭請死謝罪,乾隆顧不得問前因後果,只道:“你這裏暫緩再說,人傷得如何?”
自然有禦醫派了過去,初步的診視也報了過來:“說是鞍鞯尚未裝好就騎了上去,那馬發了性子,先是一個勁兒的颠身子,公主抱牢了馬脖子,沒給颠下來;接着馬就繞着馬廄瘋跑,其間跨過欄杆的時候,公主沒能抓穩,人直摔到地上,虧得反應迅速,就地滾了兩圈,沒傷着要害,胳膊折了,腳也扭傷了,腫脹淤紫,雖沒有骨折,只怕也傷了筋骨。”
乾隆臉色黑沉,許久才道:“叫上驷院蒙古大夫趕緊給接骨診治。接完骨再診脈,看看有沒有內傷。”
下晚冰兒才回到西苑,随行的禦醫先向乾隆回報了傷勢,好在并無髒腑之傷,胳膊接好綁了夾板,腳踝也加了冰袋。乾隆過去看望,只見冰兒躺在床上,臉色雪白,嘴唇也脫了色,披散着一頭烏黑的長發,早沒了平時的神氣兒。
乾隆原先想好問責的話全數抛到了腦後,站在冰兒床前半天,才說了一句:“還疼得厲害麽?”
“還……還好。先正骨的時候,疼死我了。”
“活該!”終于還是忍不住怒罵了一頓,“上次亂弄火器,沒有打你一頓,讓你記着教訓,這會子朕都後悔死了!趙明海和上驷院的人都說了不可以騎那匹馬,你就是置若罔聞,自以為本事高強,什麽都敢試!騙得人家走開,自己去逞能!怎麽不幹脆摔死了你,省得人為你操心呢!”
忽閃着大眼睛,冰兒扁着嘴不說話,只一會兒,那眼睛裏的淚,似無根水一樣,一串一串往下掉,但嘴巴裏倔強得一句認錯的話都不說。
乾隆最恨她這副樣子,自覺說了半天又是對牛彈琴,也怪自己關心則亂,全無平日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氣度,氣哼哼甩了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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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第二天晚膳後,禦醫的奏報讓他有點心驚。
“怎麽會發燒、咯血?”
“回皇上的話,怕是摔下來時受了驚吓,正骨時太痛,又出了一身大汗,冬日裏外頭極冷,兩下裏一激,就釀出病來。”
“咯血要不要緊?”
“咳嗽時痰中帶血,不算很厲害,不過公主年紀尚小,身子未到最健旺的時候,臣亦不敢大意。”
乾隆點點頭,好言慰勉太醫用心施治,不可大意,回頭卻心裏氣恨,一股無名火在心頭亂蹿,正好一個小太監服侍他更衣時居然拿錯了他指定的花色,正好撒氣,被一頓板子打得死去活來。身邊人頓時大氣都不敢出,屏息凝神仔細服侍,乾隆推開身前厚厚堆着的折子,讀了兩卷書,心裏才疏散了些,然而折子還是看不進去,又傳值班的太醫來問話,得知冰兒燒退之後,略略放下心來,命人傳了話,到後面偏殿裏去看望冰兒。
未曾進門,先聞一陣劇烈的咳嗽,裏面亂哄哄一片嘈雜聲,也聽不清在說什麽,只有冰兒尖銳的高聲入耳分明:“我不要吃!拿走!”
葦兒略帶哭音的哄勸聲傳來:“您看,痰裏面又有不少血絲,太醫說,這可不好,不服藥,要是轉了……”她怕說出來有忌諱,及時噤了聲,冰兒卻沒什麽好怕的:“還怕轉了痨症不成?我才不怕,太醫院這些混帳行子,開些吃不死人的藥方子,你聽他們鬼扯!——哎喲!”
乾隆不待通傳,要緊推門進去:“怎麽了?”
冰兒和一屋子人怔住沒了聲音,好一會兒冰兒說道:“剛才碰着傷的地方了。沒事。”
乾隆到冰兒床前,見她臉色還是蒼白沒有血色,原想訓斥幾句,終究沒有忍心,坐在她身邊關心地問:“怎麽?又咯血了?”冰兒虛弱地點點頭,這時,葦兒捧來一碗湯藥,邊吹着氣邊放到冰兒枕邊小幾上,觑觑乾隆想說什麽又沒敢。乾隆不等她說,捧起藥碗用小匙攪了攪,舀起一勺送到冰兒唇邊。冰兒吓得一縮,乾隆奇怪地問道:“怎麽了?”
冰兒閃閃眼看乾隆,有些吞吞吐吐地說:“做皇帝的,也會給人喂藥麽?”
乾隆一怔,一會兒才笑道:“朕是皇帝,可也是人,也是父親,做父親的給女兒喂藥,有什麽好奇怪的?少說話,會傷元氣的。來,快把藥喝了。”
“父親……”冰兒小聲念叨着,乾隆眼見她并沒有挨罵,淚水還是一顆一顆從眼睛中滑落下來,大為驚詫:“你到底怎麽了?”忙把藥碗放下,緊張地盯着冰兒。
“我好後怕。”冰兒說,“當時我要是真死了,這會兒還會有父親給我喂藥的機會嗎?”
乾隆原有示恩之意,可萬沒想到喂藥竟會惹得冰兒如此傷感,心裏莫名的一痛,道:“這有什麽!你好好養傷,身子調養好了,朕自會再加恩賞。”
“我不要。”冰兒搖搖頭,淚水還在她蒼白而精致的小臉上流淌着,“我義父被抓前不到一個月時,我生了一場病,病中,就是義父一口一口喂我吃藥……可是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對我這麽好過……”她低了頭說不下去了,乾隆聽她又提慕容敬之,心雖不快,但也一下子了解了冰兒內心深處的渴望,也有些震動,他握住冰兒的手,道:“朕也是做父親的,雖說平日裏太忙,或許有顧不上你的地方,但朕的心裏是真的疼愛你的。你放心,朕難道會不如慕容敬之麽?——先把藥喝了。”他又端起藥碗,一口一口極為細心地送到冰兒口中,冰兒抽噎着喝藥,一點脾氣都沒再犯,一碗藥盡,已是滿面淚痕:“皇阿瑪,這會兒我就是立即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不要瞎說!”乾隆輕聲斥道,又馬上伸臂把冰兒瘦小的肩膀摟在自己懷裏。他這稍加刻意的籠絡和寵愛,已經讓冰兒迷醉得依依不舍了,偎依在乾隆懷中不願動彈。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