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患痘疹永琮殒命
冰兒聽皇後說乾隆要來看望自己,心裏五味雜陳,雖也有不少惶惑不安、微微怨艾,可內裏萌動的還是歡喜。她在宮裏本就百無聊賴,聽嬷嬷念《女訓》《女誡》更是煩悶,皇後有時教她些針黹,她亦是沒有絲毫興趣。這幾日心心念念只是盼着有小太監來說聲“皇上要來。”從早上黃莺兒叫就開始發呆,直到漫天微霞的黃昏。沒成想,皇上連長春宮都沒有踏進,冰兒漸能起坐,也不好意思天天躺在床上,每日請安畢,怕聽幾個精奇嬷嬷啰嗦,就想着到外面去逛逛。皇後見她成天價悶悶不樂的樣子,也沒有辦法,如果只是禦花園裏走走,并不阻擋。
白駒過隙,操持完了固倫和敬公主的婚禮,又是宮中主持祭祀,皇後一直沒有休息。宮裏年關将近,明年又有乾隆東巡,裏外都忙得四腳朝天,皇後主持中饋,少不得繼續勞心勞神,秋末時分,京城寒涼,還早早地下了一場小雪,飄飄悠悠落地就化了,宮裏只覺得陰濕,皇後便有些咳嗽,禦醫請了幾回脈,也只用川貝、杏仁、蘇葉、枇杷葉等調理,一時病住,皇後卻有些面色萎黃,仍少不得打疊着精神管理後宮。
冰兒有時請纓要為皇後請脈,皇後總是笑道:“我沒事的。太醫都瞧過了,你還不放心麽?”冰兒抗聲道:“皇額娘是不放心我麽?”
也只有皇後,不過輕輕點點冰兒的額頭,笑道:“越發不像話了!上次打得還嫌輕!”冰兒撅了嘴,過一會兒就要出去繞彎兒,皇後道:“天氣冷,也別去花園了,廊子下面瞧瞧剛種上的唐花(1),豈不好?”
冰兒臉一挂,過一會兒道:“瞧着氣悶。”皇後嘆一口氣,每每不忍心苛責,只好認了“溺愛”,放冰兒自去了。
卻說乾隆,正為金川用兵的事情頭疼着惱。大、小金川地處四川西北部,山高水險,居住多為藏民,本年初,日漸勢盛的大金川安撫司莎羅奔,意圖吞并小金川的地界,四川巡撫紀山前往彈壓,沒成想卻大敗而歸,乾隆遂命雲貴總督、亦即早年戰功赫赫的張廣泗改任川督,分兵進擊大金川,意圖滅一滅莎羅奔的威風。本以為是勝算極大的一仗,沒想到仗打了近一年,張廣泗的剛愎冒進、莎羅奔的狡黠迂回,加之金川地形的艱難和碉卡的易守難攻,竟然全無一點好消息到京。
這日,八百裏加急的奏報雖然寫得花團錦簇,乾隆卻發現裏面所謂勝仗,不過是掩過飾非的一些虛詞,不由惱怒張廣泗的辜恩負義,氣悶之下,丢開一應奏折,交由軍機處奏議,心中雖然急切,卻知道心躁不得,君王修為,講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索性放下,叫宮女進了杯暖茶,喝過後叫備衣備辇,到禦花園散心。
禦花園并不算大,冬初的時節,雖然仍有應時應景的花兒草兒擺放各處,開得亦算是姹紫嫣紅,但寒風如水,黃葉飄零,幾聲遠去雁鳴也是擋不住的,便也顯得有些凋敝。乾隆披一件玄色緞面銀鼠裏子的氅衣,慢步而行,身後捧着衣包、椅子等的衆太監,知道這主子心情不好,屏着氣,拿捏着步子小心跟在後面,唯恐有什麽觸了黴頭,惹什麽禍患上身。
“這是什麽聲音?”乾隆突然停下腳步,問跟在身邊的大太監馬國用。馬國用身子一矮,陪着笑凝神聆聽了一小會兒,又陪着笑道:“似乎是洞簫?”
乾隆眉頭一皺:“哪宮的主位會吹簫麽?”
馬國用想了想,還是搖頭道:“奴才沒有聽說過。”
乾隆微微笑道:“如今宮裏各處倒是散漫得緊啊!”馬國用從後頭觑了觑乾隆側臉的神色,卻看不出什麽端倪,也不知道他是喜是怒還是随口一說,只好道:“奴才去瞧瞧?”
“一起去瞧瞧。”乾隆話音未落,人已拔腳就走。馬國用輕舒了口氣,一個眼神,後面衆人忙跟了上來。
禦花園東北角,是浮碧亭,前出抱廈,下為水池,池中殘荷已被拔盡,池畔碧草茵茵,略帶蒼色,亭子檐下方柱邊倚着一個人,遠遠見着一身雪青袍子,外罩着淺碧色繡花坎肩兒,白狐皮出鋒,素淨得可愛,那手裏正執着一支同樣通體碧綠的短簫,聲音比洞簫清亮細膩些。仔細一瞧,那人兒身量未足,不是冰兒又是誰?
乾隆見她吹簫入神,都沒有發現自己這裏一群人,也覺得好奇,擺手示意馬國用不要出聲,慢慢沿着旖旎的石板小道走過去。及至到了亭子階前十來丈的距離,冰兒眼睛才突然掃到他們,小鹿似的突然睜得滾圓,簫還在口邊忘了放下,怔怔地盯着乾隆,也忘了請安,也不知說什麽話。
乾隆想起之前答應過皇後要去看冰兒,一直忙忘記了,此時見她,心裏倒有點柔軟,也不計較她的失禮,和聲道:“怎麽也不帶個人?”
Advertisement
冰兒眼睛閃了閃,咬咬嘴唇道:“我嫌她們聒噪。”然後想起嬷嬷鎮日價教的禮制,略有些慌亂,睫毛忽閃忽閃了好一會兒,才咬咬牙道:“皇阿瑪,我忘了請安了,現在補,成麽?”
乾隆不由一笑,馬國用見他有暫留的意思,忙把椅子端到亭子裏避風處來,鋪上明黃坐褥,乾隆坐下說:“那好。”冰兒一直咬着嘴唇,也不顯得慌亂,完成任務似的吸了一口氣,按部就班地請了安,然後不知道是站是跪,猶豫地擡頭看了一眼乾隆。乾隆見她烏鴉鴉的頭發挽兩個小鬏兒,中間也貫了一根玉釵,權作兩把頭的扁方,發鬏上為主是精致逼真的通草花兒,藕紫粉紅,淡雅若衣裝,間或插兩支珠花,亦是簡單清爽的樣子。額前碎發梳不進鬏中,也沒有拿發油和抿子抿順服,就散落在額際,別顯得清麗自然。乾隆道:“你皇額娘給你打扮的?”
冰兒奇道:“皇阿瑪怎麽知道?”
乾隆笑而不答,擡擡手道:“起來吧。”見她臉色還有點微黃,眼皮也腫着,雙眼睑比往日深了不少,不由一嘆,吩咐馬國用:“給格格端張杌子來。賜座。”冰有些驚愕的樣子擡頭看看。乾隆瞧她一派天真懵懂的樣子,也不忍問她的失儀,對冰兒道:“不習慣在朕面前坐麽?”
冰兒擡眼看看乾隆臉色,确認不是揶揄自己,才放下心來,說:“這樣站着也挺好。老坐着腰痛。”乾隆道:“你皇額娘前一陣也說腰痛,莫不成也是坐久了?”冰兒道:“皇額娘操心事多,也因為老坐着,還得端着正形坐着,腰裏自然不好。前兩天額娘叫翡翠給她捏腰,翡翠老捏得不是地方。我去給額娘捏了,額娘直說舒服呢!”
乾隆不覺內心抑郁為之一散,笑道:“你倒是該好好孝順你額娘。生生叫她為你操了那許多心。”又道:“本來說要來瞧瞧你的,軍務上事情一多,也顧不得。今天瞧你精神氣色倒還好,我也就放心了。”
冰兒一直繃着的臉略微放松了些,雖然沒有笑,眼睛卻明亮了許多。乾隆瞧她神情明媚,便覺不像平日死着臉那般可惡神色,見她手中還握着玉簫,伸手道:“讓我瞧瞧。”
冰兒有些猶豫,握着玉簫不敢放開,乾隆又好氣又好笑:“朕要想扔掉了這杆簫,派兩個侍衛來就成,犯得着诓你麽?”冰兒這才把簫遞了過去。乾隆拿着那杆簫,果然玉質很好,細膩溫潤且綠得油亮,只是上面大大小小分散着一些紅色的瑕紋,“咦”了一聲道:“上次瞧,許是遠了些,好像沒看到有紅斑。”冰兒道:“這簫就有這點奇異,有時綠得一點疵點都不見,有時候又會有紅斑出現,以前有認識玉的人說,這叫‘落英‘,是玉紋的一種,只是我也沒鬧明白,什麽時候紅,什麽時候綠。”
“落英。”乾隆嚼着這個名字,覺得江湖粗人,有時還挺有詩意,順手把簫還給冰兒,“你叫內造辦處的人看一下,他們見多識廣,沒準兒有認識的。你吹簫也是跟慕容敬之學的?”
冰兒卻不肯輕易喚義父的名字,說:“沒有和義父學,義父交給我這杆簫,就死了,這是我自己琢磨的。”乾隆略有不快,不過此時也不願意苛責,點點頭問:“宮裏過得還慣嗎?”
未曾等到回答,皇後宮裏總管太監氣喘籲籲跑了來。乾隆色變,起身對馬國用道:“去問問,怎麽了?”
馬國用回來時,幾乎是一路小跑,臉色也已經變了:“皇上,長春宮的小阿哥……”就有點說不下去了。乾隆震怒道:“吞吞吐吐做什麽!說!”馬國用道:“小阿哥這會子發起了高燒,水米不進,宣太醫去看了,說只怕是……怕是見喜了(2)。”
乾隆如雷轟頂一般呆了許久,随後二話不說,拔腳便往長春宮而去。冰兒忙跟在後面,回到長春宮,裏面人來人往,氣氛卻十分凝重。乾隆一進去,顧不得叫那些跪下請安的宮女太監起身,只一疊連聲說:“叫太醫出來回話。”裏間太醫聞聲出來,未及下跪請安,乾隆道:“先不忙着行禮,到底是不是見喜?确診了沒有?”太醫忙得一頭豆大的汗水,脫了外面棉褂,只着花衣,也顧不上失儀,回奏道:“回禀皇上,七阿哥前幾日受了些風寒,今兒上午奶母發現阿哥不吃奶,也不進老米粥,巳正的時候嘔吐發燒,脈息浮滑數而細,恐是陰氣不足,不能外透。現在已經發現胸前有細疹子,但血毒發得不透。剛才已經開了方子讓阿哥服用,只是怕要請阿哥遷宮了。”
這時,皇後從裏間出來,滿面愁色,見了乾隆,忍不住淚水已經滑了下來。乾隆要緊安慰道:“太醫都在這裏,你不用擔心。這會子要給七哥兒移宮,以防痘疹蔓延。”皇後只是點頭飲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皇後年已三十有六,生育阿哥公主雖多,倒有一半未保,尤其乾隆三年,已經九歲、被乾隆密立為太子的皇二子永琏一病早殇,皇後心痛難言,病倒不起,之後多年未能生育,直到七年後才再度得遇夢熊之喜,懷了七阿哥永琮。生下來之後萬千嬌寵雖不形于色,大家都知道這是皇後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的愛子,只怕也是皇帝第二次秘密立儲的不二人選。
如今,小皇子得了如此兇險的病症,危在旦夕,皇後心痛得幾乎虛脫,強自站立,乾隆伸手一扶,就似乎要昏厥般靠在乾隆身上,口中喃喃道:“都是我大意了!都是我大意了!”乾隆強忍着內心的痛楚,擠出點笑容安慰道:“見喜的孩子成千上萬,好好過來的多得是。咱們的琮兒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皇後流着淚仰頭請求:“讓我再見琮兒一面可好?雖然幫不上太醫什麽忙,我心裏能放得下些。”乾隆又何嘗不想再瞧瞧愛子,但知道痘疹易傳染,是極兇險的病症,只能相勸:“這會子往天涼了過,不能讓病再在宮裏蔓延開了。等琮兒好了——也不過十數天的事——再讓他從兆祥所回來就是。”皇後素來識大體,知道自己的請求屬于過分,沒有再堅持,含淚點頭答應了,對乾隆道:“皇上軍國大事繁冗,別熬壞了自己個兒身子。這裏我瞧着他們給琮兒遷宮,一應服侍的人也有我在這兒調劑,皇上放心回去休息吧。”
這時,冰兒喘着粗氣闖進來道:“七弟怎麽了?我會醫的,我來給他瞧瞧去!”
皇後抱住莽撞向裏跑的冰兒,流着淚道:“孽障,你還嫌我不夠苦麽?!”
冰兒驚愕擡頭:“額娘!你就是不信我!”
“你弟弟是見喜,你也不是熟身,這樣子進去,豈不是給自己……”皇後想到七阿哥若是闖不過這一關,只怕與自己就要天人永隔,氣急攻心,說不下去,只是一陣陣喘上來。乾隆大驚,喝道:“冰兒讓開!從裏面傳個太醫出來給皇後瞧瞧。”
“我來試試!”冰兒扶着母親,把着她的手腕。乾隆一把把她拉開推到一邊,等太醫出來才道:“快給皇後瞧病!”
冰兒見太醫一頭油汗,忙不疊地拿墊腕子的小藥枕,又拿帕子遮着皇後的手腕,才搭脈診視,心裏急痛,眼淚已是撲簌簌往下落。好容易太醫診完了脈,對乾隆道:“回禀皇上,皇後娘娘一時急痛攻心,血不歸經,加之前面一陣有些風寒咳喘。臣這就開方子讓娘娘煎了代茶飲。”那邊,一群人亂哄哄圍着裹得嚴嚴實實、然而一動不動昏睡着的小永琮遷移到僻靜的阿哥所——兆祥所去。冰兒進宮這段,一是和母親富察皇後,二就是和幼弟永琮,已建立了非常親密的感情,此時擦一把眼淚跪到乾隆身邊,對乾隆請求道:“皇阿瑪,我不吵,不煩着額娘,你讓我握着她的手可好?”
乾隆心裏如亂麻一般,見冰兒可憐兮兮的樣子,沉沉點頭。冰兒趕緊膝行幾步,跪在皇後暫卧的炕床邊的腳踏上,緊緊握住母親冰涼的右手。
*******************************************************************************
轉日,已到了臘月二十,往年此時,宮中備辦過年,熱鬧得要命,今年,一切卻靜悄悄的,宮人們也只循着以往的習俗,略略地置辦,生怕太過熱鬧,影響了太後、皇帝、皇後的心境。
七阿哥發痘,一陣好一陣壞,有時看着痘疹出得飽滿,才喜訊報到長春宮,不到半天,燒得又厲害起來。皇後的心情,因而随之忽喜忽悲,整個人憔損不堪。宮裏各處奉了痘神娘娘,又有諸多忌諱:不許炒豆,不許潑水,有品級的太監、侍衛、大臣全部穿花衣,胸佩紅綢。直到除夕前兩日,才由皇後頒懿旨,籌備宮中慶典,各宮稍有人氣,略比之前熱鬧了些,置辦起過年來。
除夕,皇後和以往過年一樣,穿着盛裝朝服,在坤寧宮祭祀,給太後請安,陪太後禮佛,又是接待一撥一撥進宮請安的公主福晉、宗室女眷、大臣命婦等。臉上雖帶着笑,容色卻比以往灰暗憔悴了許多,冰兒随侍母親,瞧着她的臉又灰又黃,心裏也難過得很。好容易到了晚上,宮女們端上饽饽,備辦酒桌,準備守歲,幾個素來在皇後面前有面子的大宮女臉上帶着喜色,笑語晏晏與皇後說話,皇後顴骨上略略出現了一些紅潤,臉上的笑容也舒展了些。正是一派祥和的時候,長春宮的總管太監在門外輕聲道:“主子娘娘……奴才……有大事……”
皇後的臉瞬間變得灰白,過了好一會兒才稍微轉過一點顏色,尚自平靜地問:“什麽事?”
總管太監似乎猶豫了好一陣,才期期艾艾道:“兆祥所傳來的消息,七阿哥似乎不好了……太醫們都已經過去了。”
冰兒聽得“叮當”一聲,轉臉見皇後手中的烏木鑲金的筷子已經落在盤盞內,還繼續滴溜溜往桌沿上滾,平時眼疾手快的那些宮女嬷嬷們,沒有一個敢動彈,任憑筷子一點點滾到桌邊,終于掉到地上。地上是厚厚的猩猩紅羊毛氈子,一點聲音不聞,皇後的臉上珠淚滾滾卻似乎波翻浪滾的聲響。
“再去打聽。有什麽及時報我知道。”
“嗻。”太監補充道,“皇上那裏也派人去說過了。”
“知道了。”
這話說完,皇後似乎再無一點力氣,聲音仿佛被吸盡了一般,微不可聞:“冰兒,你到後面扶我一把。”
冰兒流着眼淚過去扶住皇後,只覺得她身子格外沉重,冰兒用了吃奶的力氣才扶住,忍着哽咽道:“皇額娘,你到炕上先歇一歇可好。”
“我等兆祥所的消息……”
消息不是好消息。晨鐘未響,先傳來雲板聲,然後遠遠的聽見哭聲,聲音漸近,連長春宮宮人也開始啜泣,唯有皇後,巋然坐在那裏,神情呆滞,恍若未聞。
作者有話要說: (1)唐花:按指花兒匠在暖房裏培養的反季花卉。
(2)見喜:宮中對天花的諱稱。話說天花在當時是不治之症,能靠自己的抵抗力扛過去的就終身有了免疫了,但大部分人是抗不過去的。滿人和蒙古人尤其懼怕這種病,清宮裏夭折于此病的小皇子小公主非常多。哎,好在現在控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