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公主焚箋惹事端
冰兒終于再次進宮,走的仍是神武門到禦花園一路,心境不同,對同樣的良辰美景感受也全然不同。自踏進宮門一步,冰兒心裏就有些莫名其妙的後悔,只可惜再踏不回去半步。
終于到養心殿,冰兒在外停頓了半天,傅恒催道:“太監已經叫您進去了,不能讓皇上等着!”
冰兒嘟着嘴道:“我想回去。”
“還回哪兒去?”
傅恒雖然沒有半點責怪的語氣,但冰兒聽來心裏就是不舒服,憋了一會兒道:“皇上如果問我,我怎麽答?”傅恒沒辦法,只好教她:“在皇上面前,自然不可以欺诓,是什麽就答什麽。那時你偷偷離開,皇上若有要責罰你的意思,你就響響地碰幾個頭,多說幾句認錯的話。總不見得你第一天回來,皇上就拿你問罪吧?”
冰兒平素毫不忸怩的一個人,此刻在養心門口扭股糖似的別扭了半天,直到裏面小太監來催了,才繃着臉進去面聖。傅恒一臉無奈,滿心忐忑,生怕這父女相見,出了什麽尴尬的事。
進了西暖閣,冰兒暗道:門簾子換了花樣,才想回頭再切實地瞧瞧,裏面輕輕一聲咳嗽,冰兒擡頭一看,熏貂金頂帽子,天青色繡龍袍子,不是皇帝又是誰?傅恒在她身旁,早就甩下馬蹄袖,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冰兒只是呆呆地站着不動。
“禮制果然都忘了。”
乾隆淡淡說來,傅恒心頭可是一激靈,見冰兒還站着,只得也咳嗽一聲,提醒她在前面的拜墊上行禮。
冰兒想起幾年前嬷嬷們教的禮制,才有點恍然大悟,趕緊跪下行禮,不過動作生疏,還不慎把頭上插的一支珠花給掉到了地上。
乾隆看看地上的珠花,冰兒正在發愣,似在研究是不是該把珠花撿起來重新插回頭上去,心裏不由嘆氣,只對傅恒道:“你也跪過來。”傅恒磕頭稱是,膝行幾步,跪在冰兒旁邊的跪墊上。
冰兒見乾隆都不叫起來,雖然有厚氈子做的跪墊,實在還是不習慣,不自然地挪挪膝蓋,然後擡頭朝上看看。
乾隆正盤腿坐在炕邊,衣服整理得絲毫不亂,臉上神色平淡,嘴角上翹也不是笑意,見冰兒依稀還是當年的模樣,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只是亂轉,輕輕“哼”了一聲道:“傅恒告訴朕,你那日怨恨殺了你義父,想着法子溜了出去。後來又遇見拍花的拐子。可是這樣?”
傅恒聽乾隆用“怨恨”等詞,心道不妙。冰兒卻絲毫未覺,扁了嘴點點頭。
乾隆見她對“怨恨”一詞也沒有解釋,問下去的話恰如重拳紮在棉花堆上,全無反應,不知她是确實這麽想,還是生來蠢笨,此時疲累,也不想就這條再問,又詢問冰兒被拐之後的生活。冰兒牢記傅恒所說的“不可欺诓”,一五一十照實回話。
乾隆凝神聽着,然而除了眉梢間或略微挑動些微,別無什麽表情。等冰兒含淚把在定遠縣衙裏經歷的一切說了,乾隆方對傅恒道:“應該也過去幾任了,你好好查一查,知縣現在何方。另外,如果宣四娘仍在牢中,就當處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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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兒明白“處置了”的意思,雖然恨宣四娘,但要處死,畢竟一個屋檐下過過日子,心裏卻有點不忍:“她雖然打罵我很多,不過對我也不算最壞。”
乾隆瞟瞟她道:“你又在犯那江湖義氣了是麽?別說做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又是于你,就是要此時密不外洩,也留不得她這個活口。她若知道自己拐騙的是誰,只怕亦當謝朕的法外施恩,沒有淩遲了她!”冰兒張口要再辯,傅恒見這父女倆神色不對,要緊接口道:“奴才知道了。就論國法,她也沒有可恕之由。公主宅心仁厚,不過此事奴才來辦,必然妥帖。”
冰兒于宣四娘也沒有多深的感情,見傅恒搭臺階給自己下,也不再頂撞乾隆,低頭不語。
“然後還有近四年的時光,你又是如何過的?”
冰兒想起師父譚青培,倒是敬重多些,怕乾隆又要殺人滅口,忙道:“後來有個賣藥的莊戶人家救了我,收我當徒弟教我醫藥。後來……後來他死了,我就想着回來了。”
乾隆不大相信地瞟瞟冰兒,冰兒要緊釘實:“真的!我沒有說謊!”
越是這樣說,越是顯得在說謊。不過乾隆也覺得疲憊,只問道:“你有沒有把你的身世告訴他?”冰兒道:“沒有。”乾隆也懶得推問,只道:“朕也乏了。傅恒把其他事情查清楚。”又對冰兒道:“你既然回來,朕自然給你宗籍,将來也有封號名位。這個公主的位子,自然有榮華富貴,但也不是平白享用的。你可明白?”
冰兒咬咬嘴唇,問了句傻話:“那……如果我不想呆了呢?”
乾隆神色不怿,道:“若想出宮,等朕賜死你擡棺椁到公主園寝就是了。”冰兒雖沒有完全聽懂,但大略意思能猜出來,心裏難免覺得乾隆太不近人情,不由有點後悔回來,她也是一丁點心裏想的都存不住的,立刻在臉上挂出了幌子。傅恒見這父女見面是這麽副情形,心裏有些忐忑。
乾隆自然也不高興,對窗外叫道:“來人,送五公主先去長春宮,朕晚些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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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皇後的長春宮裏,冰兒倒是大受款待。
這次見面,冰兒已經長大了,皇後自然不會像小時候那樣伸手擁抱,然而見面之後,兩眼含淚,哽咽難言,卻是裝不出來的。“幾年不見,長這麽高了!”
冰兒才覺得心裏有了暖氣,只是哭不出來,機械地點點頭。皇後吩咐宮女嬷嬷取點心茶水,又命給公主看座。見冰兒一身不自在的樣子,含笑道:“我知道你今兒還沒能習慣,宮裏規矩大,你也是知道的,不過在父母身邊,總是不愁衣食,也不至于飄零無依。”冰兒擡眼看看皇後,皇後也正柔柔地看着她:“瘦是瘦得多了。趕明兒叫禦醫好好給你請個脈。”正說着,外面有太監來傳話,說晚膳後萬歲爺要來長春宮。皇後應承後對冰兒道:“快去洗個臉,換身衣裳,一會兒你阿瑪來,可得小心着說話。”
冰兒怕見乾隆,但也知道後宮皇帝獨大,只好一一照吩咐。等乾隆再來,她已經換了一身旗裝,穿的是最襯她膚色的翠綠色,年紀小也不覺得這顏色老氣,反而顯得皮膚雪白,眉眼漆黑,行禮時,乾隆也忍不住多瞟了兩眼,心道老五弘晝果然有眼力見,不過自己女兒,也沒多想,點點頭叫起,問皇後道:“七哥兒午覺睡醒了?”
皇後含笑道:“醒了,保母在給他念詩呢,昨兒居然背出了李白《靜夜思》的頭一句。”轉頭吩咐道:“叫七阿哥出來。”
抱出來的七阿哥名叫永琮,這時才一歲多,能夠說清楚話已算異秉,能夠背詩确實是聰明異常。小阿哥滴溜溜的小黑眼睛看到乾隆,抿着小嘴似乎想了一會兒,突然蹦出一句:“皇阿瑪萬歲。”
皇後不由莞爾一笑,從保母手中接過小永琮,親自抱在懷裏親了親,乾隆也湊到前面,雖然有祖宗家法“抱孫不抱子”約束着,沒有去抱,還是摩挲着小皇子頭頂黑黑細細的短小發辮,笑道:“給皇額娘請安了沒?”小永琮眼睛便瞥向皇後,想了半天又蹦出一句:“皇額娘好。”乾隆不由大笑,捧着兒子的小臉美美地親了一口。
冰兒看着人家一家人親親熱熱、和和美美,襯得自己在一旁如外人一般。從沒享受過這般親情,心裏又羨慕又妒忌。乾隆逗弄了兒子一會兒,見小永琮扁了嘴四處找尋奶母的樣子,知道他餓了,忙吩咐奶母抱走喂奶,又吩咐吃完奶後加些細巧點心和薄粥,目光才回到呆立一邊的冰兒身上。此時心境大好,乾隆臉上便帶了笑容:“你皇額娘總理後宮事務,平日裏七阿哥也住在長春宮。你現在年歲也不小了,兆祥所和撷芳殿有空房子,撥給你住,随常也一般派人伺候,教你禮儀、女紅等。可好?”
冰兒默然不語,手絞着衣襟不說話,乾隆見那件翠色旗袍前擺上皺得跟鹹菜似的,知道她心裏不願,也不言聲,只等她回話。
倒是皇後,見冰兒這樣心有不忍,對乾隆道:“皇上,五格兒現在剛回來,一切都還不習慣,玲兒和婉兒又是住在太後身邊,四格格瑤兒又是和親生額娘純妃住在一處的。只冰兒她驟然就去阿哥所,雖然谙達和精奇嬷嬷會教,到底心裏隔着。臣妾這裏事情雖多,倒還轉得過來,橫豎冰兒年歲不小,尋常生活并不要臣妾操心了,倒是好好教她些規矩禮儀的,臣妾不敢自誇,總強過谙達和嬷嬷們。”
乾隆自然聽得出皇後有谏言的意思,也覺自己剛才一說,似乎對冰兒有些不公,點點頭道:“如此只是累了你了。”皇後笑道:“皇上只管放心。冰兒剛來,身邊伺候的人一時也調不齊,臣妾先從身邊調兩個得力的宮女伺候,原先內務府還有閑在的嬷嬷,先調撥使用。”
乾隆點頭道:“這些都聽你的。橫豎馬上內務府秀女大挑,你再挑好的上來用。一例跟從的首領、太監、精奇嬷嬷、宮女子、針線、鍋竈、漿洗上的人,這些日子都讓到位。”
皇後對冰兒道:“皇上為你考慮如此周詳,還不謝恩?”冰兒聽得莫名其妙,以前隐隐記得身邊有幾個嬷嬷服侍,外頭傳話的還有太監,不懂得裏面分類如此詳細,不過見皇後吩咐,趕緊蹲身向乾隆謝恩。乾隆道:“你額娘留你在身邊,是格外憐惜你。你若淘氣,朕可是會不客氣的。”
皇後微微一笑,對乾隆道:“臣妾身邊老成些的宮女挑蓉格兒給冰兒使喚,不過蓉格兒沒幾年要放出去了;再有就是葦兒,雖然還略年輕些,不過忠心不二,行事也嚴謹,也一并指給冰兒使喚。這兩個女孩子比冰兒大,凡事也好匡正。”
乾隆留了一歇走了。皇後把自己宮裏的宮女、嬷嬷、太監首領等一一指給冰兒認識了,又叫蓉格兒和葦兒出來給新主子見禮,接着吩咐拿綢布料子讓冰兒選着做衣服,最後命人收拾起長春宮偏殿中幾間屋子,鋪陳得宜,作為冰兒居住、讀書的地方。冰兒此時,被這一串事情弄得頭昏腦脹,不知道宮裏哪有這許多麻煩,只有任由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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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幾天,冰兒到各宮裏一一行禮請安,算是定了身份。此時,恰逢宮裏為固倫和敬公主下嫁忙碌,皇後是和敬公主的嫡親母親,後宮諸事,自然少不了操心。這日,和敬公主帶着身邊的宮女到長春宮來請安,快要出嫁的女孩兒,比以往寡言害羞好多,皇後把和敬公主叫到身邊,撫着她烏黑的辮子,道:“頭發留得真快,可惜額娘卻留不住你了。”
和敬公主臉微微紅了,嬌嗔道:“我原說留着陪太後和皇額娘一輩子的麽!”
皇後便笑“傻孩子”,一會兒又道:“色布騰其實也不算生人,自小兒和你哥哥兄弟們一道讀書,性格也是和順得很的,現在雖只賞了輔國公,畢竟是羅布藏衮布親王的嫡長子,将來的達爾汗親王。你阿瑪為你下嫁,也算是精挑細選了。又許了你在京賜第,平日都住在京中。皇上特恩,你還不知足。”
和敬公主笑道:“我知道……不過……”皇後見她臉色緋紅,玩笑道:“不過做新嫁娘,還是頭一回!”和敬公主素來得皇帝皇後寵愛,粘在皇後懷裏道:“額娘不帶這麽取笑女兒的!”
和敬公主身邊的大宮女也湊趣道:“公主害臊,我們那裏只要誰提到‘額驸’二字,公主就要擰奴才們的嘴呢!”和敬公主扭頭笑道:“造反了這是!你也敢來取笑我!你不是說要找蓉格兒要新的花樣子帶回去描的麽?還杵在這裏做什麽?”那宮女笑着蹲蹲身,帶着身邊的小宮女走了。皇後含着笑看着心愛的女兒,輕輕拍着她的肩膀:“我瞧你還是個孩子,不知道到額驸家怎麽會當家?其他不說,雖然你是公主,額驸家裏無論誰見你都和面君一般,但你自己要明白,身份是身份,輩分是輩分,媳婦家應盡的孝道、女人家應有的婦道,宮中女兒讀的書不少,不用額娘說,你自然也明白的。”
和敬公主見母親諄諄教導,乖巧地點點頭道:“這些女兒都曉得,太後也是這麽說的,女兒的性子,額娘也是知道的,斷不會為皇家丢了臉面。”
母女倆喁喁說些私房話,不覺已過了半個時辰,突然偏殿裏傳來一聲尖叫,凄厲得吓人,和敬公主不由打了個哆嗦,皇後也是一驚,忙叫身邊的人道:“快去看看,哪間屋子?怎麽了?”幾個太監、宮女、嬷嬷有的護在皇後身邊,有的急忙跑去查看。過了一小會兒,一個太監氣喘籲籲前來回禀:“主子娘娘,是偏殿裏五公主那裏出了事。”
皇後要緊站起身問道:“五公主出了什麽事?”
太監喘着氣道:“不是五公主,五公主正在院子裏陪小七爺玩兒呢。是三公主身邊的錦鹂,不知怎麽了,突然暈在地上,身體抽搐,嘴角還有血跡。”
皇後愣了愣,馬上道:“先傳禦醫來。錦鹂身邊還有誰,馬上叫到我這裏。”
錦鹂身邊就是新近撥給冰兒使喚的年長宮女蓉格兒,此時已經吓得六神無主,渾身只是篩糠似的抖,見到皇後一個勁地碰頭,碰得額角烏青,哆哆嗦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冰兒聽聞出了事,懷裏還抱着小七阿哥,匆匆趕到皇後正在的長春宮暖閣,幾個保母喘着氣跟在身後。
“怎麽了?”冰兒問道。
蓉格兒見了本主,心裏略安定了些,帶着哭腔答道:“奴婢也不知道怎麽了,剛剛還和錦鹂在我住的耳房裏好好地描花樣子,錦鹂說帶的紙不好,奴婢想起五公主的書房裏還收着幾刀好紙,公主平素用不上,也許我們随便取,就帶着錦鹂一起進去取。奴婢一時偷懶,只指點了地方,自己個兒沒進去。過了好一陣子,見錦鹂還沒有出來,心下奇怪,輕輕喊了兩聲沒有人應,就自己個兒進去瞧,沒承想瞧見錦鹂躺在書櫥前面,動都不動,過去一看,已經是這副形容,吓得忘了規矩,就叫喚起來。主子恕罪!”
冰兒還沒聽她說完,要緊放下七阿哥,向自己房間跑去,皇後在後面叫道:“別去!讓太醫檢視了再去!”見冰兒渾如沒聽見一般只是發足飛跑,也沒有辦法她,只好命一個太監跟了去攔阻。
冰兒飛奔到自己書房,迎面就是躺倒的錦鹂的身體,冰兒用手帕裹住手,小心将她的臉翻過來,七竅流血,人已經沒用了。探到脖頸的脈搏,也一絲不聞。冰兒仔細看了看錦鹂的臉和手,發覺指尖發烏,似是觸摸了師父譚青培喂在紙頁上那種奇毒,毒發比一般紙頁上的毒藥更快,而且極難解救。
何處會有此毒?
這時,那個跟來的太監在門口探頭探腦,看見冰兒眉頭緊鎖的樣子,陪着笑道:“公主,皇後說這裏頭危險,讓您先出來,等太醫檢視後再說。”冰兒不耐煩他聒噪,把門對直摔到他臉上:“我自己的房間,要你多管閑事!出去!”返身幹脆把書房的門從裏頭闩上。心裏納罕,但知道這毒必然就在某處,四下裏一看,看到自己的書桌上,除了抽出一張潔白的細紙外,還抽出一封信丢在一邊,冰兒過去一看,正是那封譚青培要她交給傅恒的信。信封口處被用水噴濕,簪子細細挑開,裏面的信紙抽出了一半。
冰兒估計大概是錦鹂看到自己的信有些好奇,便私拆開看看,沒想到信上竟會有劇毒。可是師父交這樣一封劇毒的信給自己,又是何故?冰兒又害怕又好奇,仔細用手帕裹好了手,挑開信,上面幾乎一片空白,只在右下角署了“譚青培”三字。冰兒一時心亂如麻,頭腦裏一片空白。突然聽到門外有人在敲門:“公主,你在裏頭嗎?你還好嗎?”才一激靈醒過來。
聽外面聲響越來越大,冰兒忙應了一聲:“別進來,我馬上出去。”外面有人叫:“醫正來了!”“先開開門!”冰兒顧不上理睬,四下裏看看——此時已是夏末秋初,屋裏自然沒有火盆熏籠一類東西,好容易找到一個香爐,裏面燃着的只是一星星火苗,熏着上面的香餅子散着香味。冰兒急得一頭汗,哪裏聞得到香味,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才看見燭臺最邊上,放着火絨、火鐮和火石,要緊打着火絨,點起一只羊油大蠟燭放在地上的盆裏,把譚青培寫給傅恒的信,連着剛才包裹手的帕子,一起燒得幹淨。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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