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五
燈節一過,正月再也沒有什麽大事,除了填倉那日熱鬧了一次之外,北京城就重新恢複了寧靜。不過正月過後,春意便逐漸籠上北京,四周的山頭都開始湧現翠色,夏靈瞬練字時偶爾向外瞥一眼,就能看到極遠處茶葉尖似的被霧籠罩的蒼翠遠山。
夏靈瞬寫着寫着也不由開起了小差,望着奶灰色的雲朵出神。
孫帆原本在一旁給她講寫字時撇捺之間的要領,回過頭忽然看到她在那裏撐着下巴看向窗外走神,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腦袋,見她吃痛的樣子,這才道:“給你講了這麽多有用的,看你這樣,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夏靈瞬吐吐舌頭,道:“都說‘冬眠春困、秋乏夏累’,陰雨天就更是走神入睡的好時候了,師父也要多多體諒我才是。”
孫帆被她的話逗笑,擡手捋了好久的胡子才将笑容壓了下去,努力露出一副刻板的表情,道:“哪兒來的胡話?我怎麽沒聽過?”
夏靈瞬理不直氣也壯,道:“現在我說過了,師父不就是聽過了嘛。”
師徒之間算是開了個小玩笑,夏靈瞬也不再走神,按照孫帆所教的耐心寫了幾張大字,讓孫帆細細品評。
葉小姨拿着一個蒼翠色的花瓶進來,裏面正插着一枝白玉蘭,雖說沒什麽多餘的裝飾,但這一枝花便足以點綴這素淨的花瓶,也讓夏靈瞬更加有了春天的感覺。
孫帆卻瞪大了眼睛,道:“你你你你、你這花哪兒來的?”
葉小姨好像不明白孫帆吹胡子瞪眼的原因,只是理所當然道:“買的啊,怎麽了?巷子口有賣花兒的,買兩枝裝點家裏不好嗎?”她說完還笑眯眯地看向夏靈瞬,道:“我們團姐兒看了這些雅致的花花草草,習字也必然更加進步。”
“這、這一枝花的價錢夠買許多墨錠與宣紙了。”
“那是因為那個臭賣墨的賣你的都是次品!大驚小怪——”葉小姨将花瓶放在桌上,道:“反正我已經買了,愛砸愛扔随你去!”說完利落地轉身離開了。
夏靈瞬和孫帆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師父,這花……?”
孫帆還是沒能狠下心來,只能痛定思痛,道:“你就着這花寫一首沈啓南的《題玉蘭》吧。”
夏靈瞬憋着笑,這才提起筆在紙上寫下《題玉蘭》一詩。
“翠條多力引風長,點破銀花玉雪香。韻友自知人意好,隔簾輕解白霓裳。”
孫帆告訴她,練習書法時,越簡單的字越難寫,因為筆畫數少,很難安排字的結構布局,所以習字時最難的就是“一”、“人”等字。
等她寫完了,孫帆拿起那張紙仔細品鑒了一番,這才道:“這個‘人’字算是有了幾分精神,徒弟,你要記着,先将橫豎撇捺點寫好了、寫規整了,再在其中灌注自己的氣韻,才能寫出獨具一格的味道。”
夏靈瞬笑嘻嘻地應了一聲,門忽然被人推開,孫舒端着食盤進來,上面盛着果子與茶水,他見師徒二人都盯着自己,讷讷道:“爹,表姐,娘叫我将這些吃食送進來。”
“放下出去吧。”孫帆等着兒子離開,這才道:“徒弟也累了,吃會兒果子吧。”
夏靈瞬诶了一聲,拿起果子咬了一口,道:“師父也多多體量師娘嘛,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師娘是一番好意。”
孫帆板着臉道:“小女娃不要太多是非。”
夏靈瞬吐吐舌頭,道:“知道了。”
等到夏靈瞬習字之後,這才背着自己的小包袱準備回家,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滴答起了雨滴,正是京城的第一場春雨,來得輕松悠閑,帶着幾分惬意。
葉小姨原本給夏靈瞬塞了果子帶回去給夏勳他們吃,忽然見到下起了雨,想要留夏靈瞬住一晚,夏靈瞬見雨勢不大,趕回家應該來得及,就向葉小姨要了一把傘,撐着傘回家去了。
夏靈瞬撐着傘向夏家的方向跑,偶爾微微擡起傘面偷觑一眼街邊的風景。
路邊原本賣花的小童紛紛跑開,向屋檐之下躲藏飛落的雨滴,小販匆匆收拾着街邊擺着的攤子,嘴裏還不忘小聲抱怨着,又有貌似新婚夫妻二人慌忙中牽着手進入附近院門前躲避,丈夫心疼地擦拭着妻子額前的雨珠……
在這春雨之中,連原本嚴肅端莊甚至有些古樸的京城也多了幾分朦胧秀美的江南之感。
夏靈瞬不由抿唇笑了笑,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葉氏原本在門口守着,見夏靈瞬回來了,急忙迎着她進了西廂房,将炭爐點旺了些,随後給她換上了一身居家時的便衣,将被雨水濺濕了的衣服放到一邊,嗔怪道:“你啊你,下這麽大的雨還跑着回來,不如在你小姨家住一晚,明日學完了再回來呢。”
“怎麽不見三哥?”夏靈瞬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她倒是忘了之前是她自己叫夏勳“玩忽職守”,現在自己捅破了窗戶紙,夏勳要是知道了該埋怨她了。
“你三哥今日跟着你爹去學堂先生那裏了,所以沒叫他跟着你。怎麽,忘了?”
夏靈瞬急忙搖搖頭,道:“沒忘,就是想着以後三哥還要上學堂,就別讓他繼續送我了吧……小姨家的路我都認識了。”
興許是夏靈瞬最近安分了許多,葉氏想了想便道:“這樣也好,你也是大姑娘了,過段時間也該跟着你娘我學刺繡了,不能總跟你這幾個哥哥黏在一起。”
夏靈瞬滿頭問號,道:“學刺繡?”
“是啊。”葉氏說起這個,面露驕傲之色,道:“你娘當初就是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學了刺繡,織造的東西可是拿出去能賣個好價錢的,早些年你爹不大争氣的時候,全靠你娘刺繡貼補家用。”
夏靈瞬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看了看葉氏歡喜的表情,最後還是決定乖乖跟着葉氏學吧,免得她因此不高興或是傷神。
等到晚些時候,家裏的幾個爺們兒便都回來了,其他人還好,唯獨夏勳一臉苦澀,吃晚飯時夏靈瞬就坐在他身邊,見他一直這樣苦着個臉,不由咬起了筷子,有些好奇地問道:“三哥這是怎麽了?”
夏儒冷哼一聲,并不說話。
夏靈瞬更加摸不着頭腦,對夏勳小聲道:“怎麽了這是?”
夏勳連怼夏靈瞬這個一直以來的愛好都無力施展了,只是蔫巴巴地說道:“我不想上學堂……”
他這麽一說,夏儒把筷子一下拍在了桌上,道:“你還有臉說?今天送你去上學,結果半天下來,你淨在那裏摳手摳指甲,是個讀書的樣子嗎?現在但凡有些錢的人家,哪一家的小子像你這樣鬥大字不識一個?人家光着屁股蛋子的時候就能背那些什麽——什麽——”
夏靈瞬好半天沒聽到夏儒說出個所以然來,接口道:“《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
“對!”夏儒又是一拍桌子,道:“你看看,連團姐兒都比你懂得多了!你一個做哥哥的,要不要臉啊?”
坐在夏靈瞬對面的夏臣聞言咳了一聲,給了夏靈瞬一個眼色,示意她別再接茬,免得最後夏儒克制不住,真的要動手收拾夏勳。
夏靈瞬立刻乖巧低頭扒飯。
夏勳虛弱地争辯道:“打不了我将來去塞外當兵去,這總不用讀書了吧?”
“當兵?就你這德行還當兵?你也就能當那些個給将軍們擋冷箭的新兵蛋子,什麽時候死的都不知道!”
葉氏不愛聽這些不好的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夏儒這才收斂了一些,道:“你二哥知道那個典故,就是那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
夏臣對上夏儒的目光,本能道:“呂蒙?”
“就是他!你看看,就是因為讀了書他才成了吳國的大将軍,你這不讀書的,混一輩子也輪不上你在那書上留一句話的。”
夏靈瞬見剛剛還讓自己不要出聲的夏臣被迫接茬而面色尴尬的樣子,忍不住低頭偷笑起來。
“這事就這麽定了,明天開始你就給我乖乖去讀書!”
夏勳小聲嘀咕道:“我才不想和一群長牙沒多久的小屁孩兒一起讀書呢……”
夏儒眉毛一豎,大聲道:“你說什麽?”
“什麽也沒說——”夏勳見勢不妙,立刻腳底抹油溜了。
夏靈瞬這才明白,原來是夏勳基礎太差,要先跟着“學前班”開始學習了,難怪他對上學這件事這麽抗拒……說到底是因為丢人啊。
夏靈瞬倒是很能理解夏勳的自尊心,對身邊的葉氏道:“娘……先前為什麽不送三哥去學堂啊?如今他這個年紀不該跟小孩子一起讀書啊……”
葉氏嘆了一口氣,道:“你們倆出生的時候,正是家裏不景氣的時候,還要供着你大哥習武、送你二哥去書塾讀書,沒那麽多閑錢讓你三哥去讀書,只是簡單開了蒙……你爹也不求他能像你二哥一樣準備科考,至少也要識字明理才好……只是這幾年野下來,恐怕他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能從頭開始學了。”
夏靈瞬這才恍然大悟,看着夏儒皺着眉頭有些發愁郁悶的樣子,其實他也是為了夏勳好,只是選擇的方式不大好,要是硬逼着夏勳去學習,他不産生厭學心理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