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騎士

第84章

四十八小時過去，時間過得十分緩慢，歐泊依稀覺得自己有了很大的不一樣，他的過往記憶變得逐漸模糊起來，群星聖堂、烈星、B-11……一切都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這令他産生一陣驚恐。

記憶也會随着身體的逆生長而被徹底遺忘？！

他倏然間感覺到一陣無助，記憶正在逐漸地離開他，曾經身為一名傭兵，與雷蒙一起冒險的回憶就像在水裏氲開的舊照片，漸漸化去它的色彩。

雷克特，亞澤拉斯，扳手，迅，銀垨……他們的面容與聲音模糊一片。

歐泊在營養艙中瘋狂掙紮，內記憶世界與外記憶世界裏所有的過去都被淡化了，他想不起來那名游俠的任何記憶，也忘了B-11上礦工們的名字。

雷蒙……雷蒙！

只有雷蒙的印象還是清晰的。

歐泊狠命踢了幾下營養艙，外面儀器報警，助手們紛紛進來，焦急地喝罵，聽不見聲音，口型卻是威脅歐泊不要亂動。

科洛林負手走進實驗室，左手手掌平撫而過，整個實驗室裏靜了下來。

科洛林：【什麽事？】

歐泊：【我的過去沒有了。】

科洛林：【現在不失去，總有一天，當你在漫長的時光中老去，記憶也會逐漸變得模糊起來。這又有什麽關系？】歐泊：【我不想失去一些對我來說很寶貴的回憶。】

科洛林笑了笑：【如果你堅信這個宇宙中有什麽是刻骨銘心，永遠也忘不掉的，那麽你自然不會忘記它。被你忘記的，只是一些連你自己都不願多想的東西。】歐泊已經成為一個十歲的小孩，安靜地漂浮在營養液裏，心中的雷蒙還在，他神采飛揚地朝歐泊笑了笑，仿佛永遠在他的心裏占據一席之地。

科洛林：【你覺得在斯芬克斯上生活的記憶很重要？】

歐泊安心了些，科洛林說：【你的記憶大多蘊含着孤獨的痛苦，就像我小時候一樣，忘掉一些對你來說是件好事，你不用再在夢境裏執着于那些童年的陰影，消弭固執的思考方式。】歐泊睜開雙眼，隔着營養液注視科洛林，科洛林的眉眼充滿溫和，負手于背，半點不像那個殺戮帝國的王者。

斯芬克斯與B-11，烈星上的所有記憶都模糊起來，歐泊甚至漸漸地忘記了自己的許多事情，只有和雷蒙在一起的時光還依稀記得，他漸漸閉上眼睛，把所有的希望都維持在雷蒙的笑容上，希望他不會離自己而去。

雷克特，萊傑森……這些人的身影與面容已經不再清晰，但內記憶世界裏，他仍然記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自己是來當卧底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助手們紛紛離開實驗室。

【還有半個小時。】科洛林看了歐泊一會兒，轉身要出去。

歐泊心底又生出一股無助的驚慌情緒。

科洛林感覺到了，他在實驗室裏盤膝坐下，隔着營養艙注視歐泊，擡起一手，虛按在身前。

歐泊心情平複下來，閉上雙眼。

他感覺得到自己又成了一個小孩子，雙腳不自然地屈着，全身每隔一會兒就抽搐一下，似在尋找溫暖的懷抱。

周圍很冷很冷，他開始全身發抖，許久後，嘩啦一聲營養液抽走，艙門打開，歐泊摔了出來，大聲咳嗽。

他的手和腳都變細了，不住掙紮，緊接着一雙有力的手臂把他抱了起來，裹在毯子裏。

“女蘿之母的乳汁。”科洛林說。

歐泊的眼睛睜不開，他感覺到一個瓶子抵在唇邊，他被嗆得大聲咳嗽。

緊接着灼熱的唇吻住了他，把清新的液體渡進他的嘴裏，霎時間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放聲歌唱，一股生命的活性在他的血管中流淌。

“他現在非常脆弱。”助手的聲音說：“腦細胞新陳代謝後，記憶會産生短暫的混亂。”

歐泊冷得渾身發抖，毛毯裹着他的肌膚，摩挲得他全身發疼并覺得滾燙，耳邊聽到科洛林與周圍人的交談，繼而在走動。

最後他躺到了一張柔軟的床上，伸手要抱住什麽，有人塞給他一件衣服，上面有科洛林的氣味。

那是他記憶中雷蒙的外套的氣味，如出一轍，他安心地睡了。

許久後當他睜開眼，猶如重獲新生。

“有、有人嗎？”歐泊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最近的事，他剛做過基因手術，是科洛林帶他來做的。

科洛林是他的老師，對。

歐泊努力地回憶，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的模樣，這個人對他來說很重要，他和科洛林一模一樣，卻仿佛不是一個人，雷蒙，他的名字叫做雷蒙，對。

短暫的混亂後記憶逐漸被想起，回憶并沒有丢失太多，最重要的還記得——雷克特，雷蒙，萊傑森甚至僅相處了一小段時間的卡倫斯，傭兵王亞澤拉斯……許多事情都在，值得慶幸。

他在毛毯中伸了個懶腰，毯子摩挲着他的皮膚，有點兒不舒服。

他詫異地打量自己的手，很小，并縮回了腳，從毛毯裏探出頭張望。

“老師！”歐泊喊道。

他翻身下床，把毛毯裹在身上，拖着長長的毯子跑過寬敞的空間，邊跑邊轉頭四處看，這是在一艘宇宙飛船上，這艘宇宙飛船是“饕”。

他跑過飛船上的操縱室，看到鏡面般的金屬船壁上倒映出的自己，面容稚嫩，眉毛濃黑，眼睛清澈明亮。

小時候的他就是這樣的？歐泊忍不住伸手撓了撓自己的脖子。

背後有什麽東西一亮，歐泊忙轉過頭，看到操縱室中央懸浮的黑曜石亮着微弱的光。

“醒了？”科洛林說。

歐泊跑向前艙，看見科洛林，笑道：“老師，你在做什麽？”

科洛林穿着黑色的長褂，長褲與金屬船鞋，側頭看了他一眼。

“比我預計的要稍小一點，可能只有十歲左右。”科洛林溫和地笑了笑，取下控制臺上的一套衣服。

歐泊不知道為什麽，有種重獲新生的開心，許多事情在他腦海中被淡忘了，唯一覺得欣喜的，只有面前這套衣服。

“我很喜歡。”歐泊說：“這衣服真好看。”

他的內心簡單而純粹，覺得有新衣服穿很高興，更重要的，還是與科洛林一模一樣的黑色衣服。

科洛林單膝跪地，給他穿上這身黑色衣服，說：“從今天開始，你已經遺忘了過去，所有的過去都被清洗掉了。”

歐泊似懂非懂地點頭，科洛林說：“學着像個小孩一樣地思考，像個小孩一樣行動，不要有任何顧忌，盡情地做你想做的，說你想說的，重塑你的靈魂。你可以任性，可以撒嬌，也可以到處搞破壞，一切我都能容忍，只要你的內心對我忠誠。”

這天起歐泊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他沒有多少在礦星上孩提時的記憶了，唯一陪伴着他的只有科洛林。

“我們現在要去什麽地方？”歐泊道。

科洛林教導道：“專心。”

歐泊撇嘴不屑，勉力手持大劍，兩手不住發抖，這對他來說實在太重了，每次提起一點點，又“當”的一聲把劍尖摔回地上。

科洛林說：“不要用你的雙手，而是用信念之力舉起它。”

歐泊深深呼吸，科洛林的信念之力湧來，為他托起了大劍前端，歐泊全神貫注地注視着大劍，科洛林的信念之力撤離，說：“很好，今天的訓練就是舉起這把劍。”

他走向控制臺前，眺望舷窗外的大劍。

歐泊眼角餘光一瞥他，劍尖又哐當掉回地上。

科洛林無奈轉身，說：“別走神。”

歐泊只得又搖搖晃晃地舉起大劍，那劍幾乎和他的個子一樣高，只到科洛林的腰部，他先把大劍舉起來，再把它用信念之力固定在半空中。

“做得不錯。”科洛林說。

歐泊舉了半天的劍，精神力消耗太大，兼之時而會不自覺地習慣用自然的力量，整個手臂痛得擡不起來。

他疲憊地躺到床上睡覺，許久後感覺到科洛林高大的身軀躺了下來，躺在他的身邊，便轉過身，摟着科洛林的腰，舒服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蹭，這是他從前不敢做的，然而自己變小以後許多事情仿佛都沒有顧忌了。

科洛林伸出手臂，攬住了他。

“老師，你為什麽和我一起睡覺？”歐泊心裏覺得很幸福，從來沒有人這麽抱住他。

科洛林漫不經心地答道：“因為這個飛船裏，只有一張床。”

第二天，科洛林開始采取新的方式，歐泊每次舉起劍，科洛林就用信念之力把它按下去。

歐泊的嗓音還帶着點兒童聲，憤怒地說：“你別搗亂！”

科洛林笑道：“用信念之力舉起它，而不是用手。”

歐泊說：“我已經在用了。”

科洛林微微彎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搖了搖，說：“不，你是先舉起它，再用信念之力舉着它，現在，改變你的方式。”

“很好……”

“不錯，你很聰明。”

數天後，科洛林單手持一把大劍，掄起來呼呼作響，與歐泊開始對戰，诤诤作響，歐泊已經把劍掄得像一團旋風，舉手擡足時長袍飛揚，側腳走位，動作潇灑自如。

科洛林說：“用你的心來戰勝對手，而不是用你的雙眼，你的戰鬥方式是錯的。”

歐泊一劍把科洛林逼到牆邊，說：“但你還是輸了，老師！”

科洛林微微低頭，說：“那是因為我在讓着你……看清楚了。”

短短半秒內，科洛林還手，以一個完全無法破解的角度揮來大劍，歐泊不得不退後，科洛林轉身将劍掄出一道弧，歐泊大叫一聲，險些被那一式開膛破肚。

“你來真的啊！”歐泊歇斯底裏道。

科洛林嚣張地朝他笑了笑，說：“你打不過我。”

“再來！”歐泊說。

科洛林閉上他的眼睛，歐泊一劍直取他的胸膛，然而幾下交擊，無論歐泊的劍式如何刁鑽，科洛林都能輕松避過。

歐泊累得氣喘籲籲，科洛林又道：“閉上你的眼睛。”

歐泊閉上雙眼，科洛林的聲音在耳邊說：“用你的心來看。”

歐泊感覺到一把劍斜斜揮來，速度很慢，他馬上以劍駐地，當的一聲擋開科洛林的進攻。

“很好。”科洛林道。

又是幾下劍鋒交錯，數天後，歐泊已經能閉着雙眼迎擊科洛林的劍法，兩人在操縱室內你來我去，旋風般錯身而過，科洛林不住提高速度，最後說：“把眼睛睜開。”

歐泊睜開眼，科洛林朝他左側虛晃一招，歐泊感覺到科洛林要以大劍挑打，便警覺退後，橫過大劍将身前封住。

科洛林收劍，問：“明白了？”

歐泊側着頭想了一會兒，科洛林以手指戳了戳他的腦袋，說：“只有在摒棄雙眼的誤導，一切才趨于真實。”

歐泊說：“但我沒有避開你的手指頭。”

科洛林莞爾道：“因為我戳你的這個動作并不想殺你。”

又是數天後，歐泊開始閉上雙眼，用大劍封擋，接住高處飄落的黑色羽毛。

他的身形在黑色光羽中穿梭來去，這一次對劍法已經爛熟于胸，先前所做過的所有練習都自發地被憶起，并根據他這些日子裏學到的知識進行修正。

他仍然固執地記得，自己是來當卧底的，遲早要殺了科洛林。

這個念頭似乎根植于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每次當他想到科洛林對自己的好，略有動搖時雷蒙的容貌就浮現于腦海中，提醒他不能倒向科洛林。

雷克特什麽時候會與他聯系？已經過了很久了。

他練習了一會兒，覺得有點無聊，便扛着大劍跑過走廊去找科洛林。

“老師？”歐泊問道。

科洛林躺在床上，閉着雙眼在睡覺。

歐泊用大劍比劃，對着科洛林的腰虛虛作了個砍劈的動作。

科洛林睜開雙眼。

“老師，你在做什麽？”歐泊問道。

“思考。”科洛林閉着雙眼答道：“累了麽？過來睡會兒。”

歐泊放下劍，躺到床上去，片刻後起身脫下科洛林的鞋子，自己也蹬掉鞋子，拉過毛毯，蓋在兩人身上，用臉在科洛林脖頸上舒服地摩挲。

他感覺到科洛林最近似乎不讀他的心了。

“因為你是一張白紙。”科洛林說：“你根本不會再想什麽亂七八糟的事了。”

歐泊心想現在還不是在讀他的心。

科洛林說：“是的，但只有現在，因為我有點好奇你現在的表情在想什麽。”

歐泊閉上眼，釋放出信念之力，嘗試着讀取科洛林的內心。

那是一個發着淡淡紅光的星球，在一片黑暗的宇宙中，它是孤立的，泛着光的行星。

這是什麽地方？歐泊心想。

科洛林：“我們要去的地方，給你上第一課的實驗室。饕，目的地，銀河系共和國主行政星，泛光之源。”

歐泊道：“出去玩嗎？！太好了！”他馬上起身要到舷窗外去看。

“回來。”科洛林道，信念之力把歐泊攔腰抱了回來，抓回自己身邊。

“現在是睡覺的時候。”科洛林不顧歐泊的掙紮，把他固定在自己的身邊。

歐泊用信念之力與科洛林較勁，企圖掙脫他的束縛，說：“讓我去看看！不是馬上到了麽？還睡什麽！”

四周暗了下來，再亮起光時，歐泊感覺到周圍所有景物都化作了白線，飛速穿透他的身體，他下意識地緊張起來，伸手抓住了科洛林。

科洛林抱着他，讓他趴在自己胸膛上，說：“別怕，這只是正常穿過星空門，我們不能直接躍遷到泛光之源上，否則一定會被屁滾尿流地打回來。”

船艙內響起女聲：“歡迎來到共和國行政星系，請通報您的身份。”

歐泊伸手解科洛林長袍的扣子，科洛林閉着雙眼，悠然答道：“普恩斯商會，雷蒙特植物開發公司，克林總裁。”

女聲：“您的預約行程是拜訪泛光之源上環境保護協會的格賓先生，您的允許逗留時間是一個宇宙月。請在訪問結束後準時離開泛光之源，此處為共和國領地，受銀河系法約束，請時刻注意您的言行。”

“再睡會兒。”科洛林說：“ 還有四個小時才能進入大氣層。”

歐泊：“我睡不着，讓我去看看。”

科洛林：“你不聽話。”

歐泊掙下床，跑到舷窗前，爬上椅子朝外好奇地眺望。

舷窗外是一片絢爛的繁星，它不像科洛林的思想中充滿黑暗，千萬顆行星圍繞着一顆熾熱的恒星井然有序地公轉。

饕化為灰色的梭型飛船飛向那枚發着紅光的行星，星圖上顯示出名字：泛光之源。

歐泊躺在轉椅上，雙眸中倒影出舷窗外璀璨的星空。

許久後科洛林睡醒了，起身過來，系好自己長袍上的扣子，站在歐泊的身後。

歐泊側頭問他：“老師，為什麽起這個名字？”

科洛林：“因為這個星球是共和國的首都，電能網絡覆蓋了整個星球，産生紅光，叫做泛光之源。”

歐泊說：“到這裏來做什麽？探望你的朋友嗎？”

科洛林笑了笑，說：“帶你去玩。”

歐泊：“玩什麽？”

科洛林答道：“玩政府。”

歐泊：“……”

科洛林：“颠覆它，分裂它，利用在它美好的景象下隐藏着的醜陋的東西，讓它自己慢慢瓦解，這就是我即将正式教給你的第一課。”

饕進入大氣層，收攏它所有的噴射口，像條黑色的魚，安靜地伏在停機坪上。

歐泊說：“我覺得咱們不能帶着它走。”

科洛林點頭道：“是的，這裏每一個地方都有監視，像饕這樣憑空消失的機甲會引起共和國警察的注意。所以我們只能在不借助饕的力量下進行任務，這是不是很有挑戰性？”

歐泊想了想，說：“你一定有辦法的，不會說來就來。”

科洛林：“你不能太依賴我，歐泊，現在，颠覆共和國的事就教給你了。老師想去喝杯咖啡，到處走走。”

歐泊：“……”

歐泊：“你說真的嗎？”

科洛林戴上墨鏡，一哂道：“或許。”

歐泊：“我也要這個。”

科洛林：“你太小了，戴起來像只小青蛙，再長大點，我會送你一副。”

歐泊心想你不也像只大青蛙。

科洛林：“腹诽不是好習慣，歐泊。”

歐泊道：“我會注意的，以後一定直接說出來。”

艙門打開，科洛林牽着歐泊的手，走出了停機坪。